【编辑按】2023年9月23日,“严迪昌先生学术研讨会”、“严迪昌先生藏书捐赠、教育基金设立仪式暨《清代文学史案》出版计划启动仪式”在南通举办。本文为浙江大学文学院陶然教授在会上的致辞,感谢陶老师授权发布。
陶然教授致辞
尊敬的张仲谋教授、严弘、严谨先生及各位师友,大家上午好!我非常荣幸来南通参加这次会议,也代表严先生的知交好友先师吴熊和教授门下诸弟子,和大家一起缅怀严先生的道德文章、学问精神。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严先生辞世已20年了。在我的书房中挂有一幅严先生为我题的横幅,内容是“陶然小斋”。从1999年夏天至今,24年间,无一日而离先生之勉励。每日读书之余,举头见字,如见先生之面容音色。
严迪昌先生是我最为敬佩的词学前辈之一。1990年初,我在游历武汉时,在武大校园的书店里,买了一部《清词史》,这是我自己买的第一部词学研究著作。那时自然不怎么能读懂这部大作,更完全不了解它在清代词学研究领域的重要价值。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书的文风似乎与众不同,总有点读李长吉诗的感觉,绚烂而拗怒。这可算是我与严先生神交之始。后来与严先生话及此事,他当时莞尔一笑的容颜至今难忘。
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在今天这个会议上,我究竟应该讲些什么,一时之间,竟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我想其他师友和先生,肯定对严先生的治学、为人和学术思想,会有更精彩的发言,我在这里就只讲我个人和严先生的几件小事和印象。
一是严先生“奖掖后进”的人格风范。
1992年,我考取杭州大学的研究生,跟随吴熊和先生研治词学。那段时间,正是吴先生研究清词最有心得的时期,遂为我定下“清代论词绝句研究”的硕士论文题目。在收集材料时,发现清代文人留下的论词绝句数量很多,总数在七八百首以上。其中名气最大的应数清代中期的杭州词人厉鹗,他的《论词绝句》十二首艳称一代。但我在重读《清词史》时,发现严先生曾提及常州人陈聂恒的论词绝句尚早于厉鹗,顿时大感兴趣。但遍搜群籍,均未能找到陈氏的这一组作品。于是我很冒昧地就直接给严先生写了一封求援信,希望他能给予指点。
没多久,严先生回信来了,字体清瘦雅致,文辞类其著作,信中不但详细解答了我的困惑,而且信中居然主动附上了陈氏论词绝句的复印件,这实在是望外之喜。这种以学术为公器、乐于对晚辈奖掖提携的风范,久不闻于今日。此后,严先生在我硕士和博士答辩时,均亲来杭州主持,有名副其实的座师门生之谊。我的《金元词通论》出版前,请严先生赐序,先生慨然应允,并在酷暑中挥笔赐予了一篇颇为宠誉、令拙著极为增色的大序,令人感恩无已。
陶然《金元词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二是严先生“外刚内和”的气质印象。
和严门诸位师兄师姐的交流中,经常听到严先生很严厉、学生们很怕他的说法,而未见严先生之前,读《清词史》时,也常常想见其为人,因此总觉得严先生有点“可怕”。1995年,我的硕士毕业答辩会即将举行,吴熊和先生邀请严先生来杭州主持答辩,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严先生。那时是初夏,我与师兄朱绍秦同至杭州火车东站出口处前去迎候严先生。午时车抵站台,严先生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穿着白色衬衫,褐色西服搭在手臂上,拎着一只皮包,朴素之中自有一股洋派的气息。我当时即颇感严先生好像不怎么“可怕”呀?我们陪先生至杭州大学专家楼入住,走进房间,严先生第一件事就是取出香烟点上,并笑谓一上午在火车上都没抽,憋坏了。那一刻,我的印象就是严先生的性格未必如他外表那般崖岸高峻。第二天答辩,严先生西装领带,一丝不苟,但在评议论文时,却既谨严,又轻松风趣,深中论文的得失,让我们十分佩服。那段时间,严先生每年都来杭州主持答辩,每次我都去车站迎送,或陪游西湖,和先生的交往越多,越发觉得先生在峻洁的外表下,是一个平和温暖的长辈。
1997年,我们同在济南参加李清照辛弃疾二安研究会会议,归程同车南返,路上严先生突然说:要不你也在苏州下车,玩两天如何?那时我也年轻不懂事,就说好呀好呀。于是半途下车,张兵兄来车站接严先生,也就顺便把我接到苏大,住在张兵兄的宿舍里,还去严先生家吃了曹师母包的馄饨,实现了平生第一次苏州之旅。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给严先生和张兵兄、田晓春师姐等都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惭愧之余,复又更加体会到严先生为人的热情真挚。业师吴熊和先生和严先生,是对我最为关爱、也令人最为尊敬和怀念的两位前辈,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严先生的门外弟子,与各位严门高弟均以同门叙交,原因即在于此。
三是严先生“勃然生气”的学问风格。
严先生虽英年早逝,但著作等身,名满学界。其《清词史》《近代词钞》《清诗史》等,都是开疆拓土的扛鼎之作。其学术价值和意义,学术界早有定论,也不须我来赘述。记得严先生自己和我说过,我听吴熊和先生也提过,严先生撰著《清词史》,以深厚的学力为积累,前后只花了四个月即完成。我记得当时听了这话,只有一个印象:这也太辛苦了吧。
但现在回想起来,辛苦固然是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更为重要,这就是吴熊和先生在《怀念严迪昌先生》一文中讲的“写得气脉舒张,笔酣墨饱,痛快淋漓”。我们都写过书,也知道著书的甘苦,尤其是《清词史》这样的大书,让我们来写,即使占有了与严先生同样的文献资料,恐怕经年累月也难以下笔。而“写得气脉舒张,笔酣墨饱,痛快淋漓”则更不是难易的问题了,那种以拗为直、以奇为正的气魄,是严先生个人心性、人生经历、生命感慨、情感体验,都积聚在其学术著作了,严先生写的不是一般的著作,而是学术与人的结合,这样的著作是一般学者不可能写得出来的。吴熊和先生说严先生“往往更多地从清词中感受其所折射出的世道人心,从而唤起内心的强烈共鸣。杜甫诗云:‘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清代词人与异代知音之间所建立起来的无形纽带,使这本《清词史》具有一种令人感奋的勃然生气。”我以为这种“勃然生气”就是严先生的学问风格。这更让人无比怀念严、吴两位先生的“知音”和精神相通的学术感悟。
严迪昌先生像
吴熊和先生像
2003年8月6日得知严先生不幸辞世的消息,我极为悲痛,曾作挽联云:
弘道为弘人十年驻泊苏杭道,
治词犹治史百卷流传顺康词。
“弘道为弘人”是我对严先生提携之恩的强烈印象,“治词犹治史”,则是我对严先生治学品格的强烈感受。
2006年途经苏州,曾作一律怀念:
重向垂虹眺落晖,杨花飞尽柳花飞。清谈有味思如昨,客梦无痕事已非。百代文章憎命达,一生坎壈与时违。十年四过横塘路,独倚春风吊座帏。
2009年又用前诗之句作怀念先生的四首绝句云:
杨花飞尽柳花飞,每到春深忆旧晖。一自灵岩星坠去,才人江左日凋微。
数载蜗居作道场,清茗一盏伴烟香。长锋陡健如摧阵,下笔浑疑有铿锵。
平生骚屑对江东,岂置新亭在眼中。老去豪兴追阳羡,评文论世稼轩风。
驻泊苏杭路十年,清音如缀岁联翩。弘人有道传心史,最忆灯前说剑篇。
昨日在来南通的车上,怀想起严先生的音容笑容,复口占一绝句:
犹思健笔气纵横,著史翻闻掷地声。二十年前门下客,东风吹泪过吴城。
诗虽不佳,但对于严先生的怀念是无尽的。我想,在缅怀先生的同时,如何传承与发扬先生的学问、论定先生在现代学术史上的贡献,是后辈学者的责任。
《清代文学史案》
严迪昌 著
2024年11月出版
158.00元
978-7-5732-1366-2
作者简介
严迪昌先生(1936—2003),原籍浙江镇海,生于上海,当代著名文学史家、文学评论家,生前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发表论文百余篇,专著有《文学风格漫说》《清词史》《清诗史》《阳羡词派研究》《严迪昌自选论文集》等,编撰《近代词钞》《近现代词纪事会评》《金元明清词精选》等,合编《全清词·顺康卷》《清词别集知见目录汇编》等。获全国优秀教师、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夏承焘词学研究基金一等奖等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