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杨方:巴旦木也叫婆淡树(节选)

巴旦木也叫婆淡树

杨   方





      方尼娅出生的地方有着近乎无止境的日照,五点刚过,东边天空就开始泛白,直至晚上接近十一点,西边的天光还没有完全黑透。李祖不一样,李祖的白天和黑夜基本平分。
  李祖是方海平出生的地方,他对白昼和黑夜的划分习惯以李祖为准。身在其他时区,方海平会发愁白昼没完没了地延长,傍晚的霞光,像极光一样永不消退。这大大扰乱了他的原生生物时间。原生这个东西,往往会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直至死去。在和李祖有三小时时差的地方,方海平按照李祖的天黑时间开始打瞌睡,进入一种白日梦游的状态,这就好像在水底睁着眼睛看东西。有一天下午,他漂浮在阿拉木图的某个露天泳池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水面漂浮着一片巴旦木树叶。周围没有一棵巴旦木树,连其他随便什么树种的树都没有一棵。方海平怀疑这片细长的叶子,是从他梦里掉出来的。他伸出手,将湿漉漉的树叶捞起来。巴旦木叶子的形状,和李祖水蜜桃树的叶片有点相似。这让他猛然想起,在此之前,他生活在一个叫李祖的地方,说语速极快且发音响亮的义乌方言。现在他置身另一个国家,有一个金发的妻子,还有一个混血的女儿。他操俄语说话,有时候也操哈萨克语。
  于是在方尼娅六岁那一年,方海平带她回了一趟李祖。这个丘陵地形的江南小村子,一年四季氤氲着水雾之气,好像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呼吸,吐纳。田畈里青纱帐一样的甘蔗林,晨昏时分被阳光照得如水般闪闪发亮。方海平每天领着方尼娅去认识李祖,一口淹死过人的水塘,水塘旁飞檐翘角、青砖黑瓦的建筑是方姓人家的祠堂,祠堂门口坐着的驼背老人是李祖的太太公。太太公刚生出来的时候肩胛骨的地方长着一对小翅膀,大人们用土布将那对翅膀紧紧地捆绑起来,没法生长的翅膀,最后长成了难看的驼背。
  方海平摸摸方尼娅的肩胛骨,方尼娅很瘦,肩胛骨很突出。医学上这叫翼状肩胛骨,属于遗传或后天形成。
  李祖人的肩胛骨都很突出,好像有一对翅膀没法长出来,方海平说。
  
  那时候分散于各处的粪缸已经被移走,整治农村环境建设刚刚开始,村子里打算修建两座公厕。方海平回来后慷慨地出了一大笔钱,由于这些钱修建两座公厕绰绰有余,村里于是决定多修几座,这样多少可以弥补粪缸移走后给村民带来的不便。方海平带着方尼娅从正在建造的公厕前走过,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一路上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方海平用义乌方言回应他们,这让一旁的方尼娅大为惊异,就好像听见一只低嗓门的棕背伯劳,突然发出了南方柳莺的叫声。尤为让方尼娅不安的是,李祖人当着她的面,热烈地分析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混杂的长相中哪些部分属于父系血脉的遗传,哪些部分属于母系血脉的遗传。在人类的遗传中,到底是父系基因强大,还是母系基因更为强大。方尼娅看着他们的嘴快速地开合,觉得这些人的脸长得没有太大的不同,人人都面貌相似,而且所有的人都姓方,仿佛来自同一个家庭。
  叫李祖的村子没有一个人姓李,这多少有点奇怪。就像叫李子的树上没有一个李子,反而结着另外一种水果。长着亚洲面孔的祖母,通过方海平的翻译,勉强让方尼娅明白最早生活在李祖的是姓李的人,后来方姓人迁徙至此,人口越来越多,李姓人就把村子礼让给了方姓人,为了表达对李姓人的感恩,方姓人没有改换村子的名字,而是一直沿用了李祖。
  那么,那些方姓的人是从哪来的?那些李姓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方尼娅的中国话有点生硬,但表达还算清楚。
  亚洲面孔的祖母显然回答不了从哪来,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方尼娅,拎着她爬上一根陡立的竹梯 ,上面是储物间一样杂乱的阁楼,祖母拍打着一口红漆棺材,通过一些肢体动作,让方尼娅明白这是她花了大价钱给自己准备的。为了保证死后可以腐烂得慢一点,每年都要请人给棺材刷一遍漆。
  已经刷了六年了,跟你的年龄一样厚,祖母比画着说。
  阁楼上很暗,有种天要黑下来的感觉。红漆棺材在这种蒙昧的光线中出奇地红,红得发亮,像是一个崭新的飞行器,悬浮在阁楼上。祖母把方尼娅抱到红漆棺材上,让她通过棺材上方一扇洞口一样的窗棂,看她死后要埋的地方。方尼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很空的天空。这让她很疑惑。
  你要把自己埋在天上吗?
  祖母显然把天上听成了山上,她很肯定地点点头。不埋在那里还能埋在哪里呢?李祖所有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方尼娅听懂了祖母用义乌方言说的这句话。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原本听不懂的语言,包括鸟的、鱼的、猫的、狗的、虫子的,好像有神灵帮忙给翻译了一下,突然就听懂了。
  之后的某一天,方尼娅沿着梯子独自爬上阁楼,先是踩在一个矮胖的咸菜坛子上,再踩在高一点的米酒坛子上,然后站到了红漆棺材上。透过洞口一样的窗棂,方尼娅看见落日正沿着田畈上的一座稻秆蓬落下去。这个影像让方尼娅一直有个错觉,稻秆蓬是太阳的落脚点,宿营地或驿站。以至后来方尼娅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便是荒凉得什么也没有的戈壁滩,一望无边的草原,又或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每到黄昏,她都觉得太阳最后一定是从一座稻秆蓬上落下去的。
  那座稻秆蓬委实不够美观,潦草,歪歪斜斜。太阳如果落得快一点,极有可能把它撞散架。田畈里不止一座这样的稻秆蓬,方尼娅猜想稻秆蓬可能是下雨天用来躲雨的,也有可能是用来放农具的,不知为什么,只有最歪斜的那一座,成了落日落下去的地方。方海平认为这是视角的问题,方尼娅个子矮,只能站在红漆棺材上,通过棺材上方那扇窗棂看出去。其实从阁楼其他窗棂看出去,落日一定是沿着另外的物体落下去的。树梢,电线杆,水牛的背,某个人头上锥形的竹编斗笠。
  方尼娅觉得这不是视角的问题,这应该是落日自己的选择,它喜欢那座稻秆蓬。
  方海平点点头,没有再提此事。他没有告诉方尼娅,稻秆蓬里面其实是一口臭烘烘的粪缸。村里人将粪缸置于田畈,是为了浇肥方便。方海平十八岁前每到学校假期,都得跟着父辈在田间劳作,他曾用一柄杆很长的粪勺从粪缸里舀粪浇肥。有人偷砍他家甘蔗,他提着粪勺赶过去,像赵子龙提着亮银枪。柄很长的粪勺,确有亮银枪的威力,大有挥出去,可以荡平一片的气势。方海平单枪匹马地挥了几下,就把几个偷甘蔗的人给臭跑了。不上学之后,方海平挑着担子鸡毛换糖,最远去过江西。二十三岁,方海平怀揣鸡毛换糖挣来的不多的一点钱离开李祖,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西,几乎穿过大半个欧亚大陆。西部广袤的天地让他雄心勃勃,同时又有一种前路未卜的忧心忡忡。火车最后把这个矮小瘦弱、充满梦想的义乌人带到了荒凉的边境地带。那里有一个刚刚开放的口岸,每天大批边民带着自己国家的物品在这里进行交易。方海平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义乌人。每一个义乌人,都是一个小商品批发部,方海平也不例外,他背着一麻袋义乌小工坊制作的廉价首饰,在尘土飞扬的口岸撑起一把太阳伞,做起了生意。那时候的口岸,还没有来得及建设好,一切都是刚刚开始的样子。几排简陋的红砖平房,是口岸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用篷布搭起来的简易饭店,苍蝇兴奋地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方嗡嗡欢唱。旧铁皮屋子的小旅馆,在阳光强烈的下午被风吹得咣咣响,有时候这种声音来自另一种原因。人们在毫无遮拦的空地上铺开塑料布,把货物像垃圾一样倒出来,堆在地上售卖。马车车轮、拖拉机车轮、货车车轮从旁边碾过,任何一个移动的东西,都能扬起一大片尘土。尘土在半空中飘荡着,要过很久才会重新落回地面。方海平脚边那些闪闪发亮的廉价首饰,落难般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依然被从边界线那边过来的人,毫不嫌弃地塞进蛇皮口袋带走。那几年,边界线那边的几个斯坦国,经历了一场经济动荡,物资匮乏,食品短缺,店铺里的货架几乎空空荡荡。方海平毫不费力地从那些蒙尘的廉价首饰身上挣到了大把的钱。他马上用挣到的钱在口岸租了一个几平方米的木头房子当店铺,扔掉了那把风一吹就倒的破太阳伞。木头房子其实比太阳伞好不到哪去,四处漏风,开门的时候稍一用力,门板就有可能扑面掉下来把人砸晕过去。但不管怎样,方海平还是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中亚首饰批发部。他买了瓶墨汁,找来一块纹理粗糙的木板子,用小学生的书法水平,一笔一画竖着写好,然后举着榔头哐哐哐一阵猛砸,把木板子钉在了门边上。
  方海平每天在巴掌大的中亚首饰批发部里忙得要尿裤子。茅厕有点远,其间要穿过一片停着马车的空地。拉车的马随地拉撒,去茅厕的人,得在马粪蛋子中穿行。方海平计算过,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茅厕,来回也要十五六分钟。方海平想不通,这里的人宁愿跑很远的路,浪费很多赚钱的时间去上一趟厕所,也不愿就近多建几个茅厕。而他的生意总是那么繁忙,来批发首饰的人,一波刚走又来一波,他连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有时候刚准备出门,来人就把他堵在了门口。中亚国家的男人,个头有他两个那么高。女人的体型也颇壮硕,乳房像两个篮球那么大。他们不容分说,挤进店铺,小小的空间立马被塞得满满的,连转个身都不可能。方海平担心自己夹在其中会有无法预料的危险发生,因为个头矮小,他的脸刚好对着女人的胸部,如果那个女人再靠过来一点,自己肯定会被闷死在那对乳房上。等他们离去后,方海平发现急不可待的尿意已经转换成了其他难以启齿的意。羞耻的同时,他奇怪那些尿液跑哪去了,是被憋了回去,还是变成了汗,从毛孔排泄掉了。他其他的想法,最后其实也是同样的结果。方海平时常疑心自己的汗水里面挟带着浓浓的尿味和荷尔蒙味。久而久之,他练就憋尿的本领,不到不得已,他一般不往茅厕跑。除了抽不开身,另一半原因是那个遮蔽性良好的旱厕,充斥着积怨般的臭气,简直能把人熏得一头栽进粪坑里去。这让他无比怀念起李祖的粪缸来。方海平自来到西部,吃喝方面毫无过渡地就能适应。撒着厚厚孜然粉的烤肉五毛钱一大串,冒着泡沫的啤酒两块钱就能买一大扎,拉条子一盘不够还可以免费加面,对他这种饭量的人来说加面显然有点多余。他更喜欢馕坑里刚打出来的热馕,卖馕的女人看上去比热馕还好吃,她跟她打的窝窝馕一样圆鼓鼓的。每次方海平去买馕,她都要朝他抛眉弄眼一番。买几个馕你?得知方海平只买一个,她大摇其头。这里的人都十个十个地买,你买一个,小气得很,儿子娃娃的不是。方海平没法反驳。 
  方海平听见别人叫她阿娜儿。阿娜儿说话主语谓语随便颠倒,听得人很错乱。这是边民的语言风格。方海平得在脑子里把阿娜儿的语言重新组合一番,才能懂得其中意思。
  哎,那个谁。阿娜儿这样称呼方海平。她对方海平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也可以理解成挑逗。
  一个馕,买起来不嫌麻烦你,我卖起来都嫌麻烦。阿娜儿很干脆地把一个馕送给了方海平。
  后来方海平去买馕,每次都要带上点小东西,一对玻璃珠子的耳环,一条假珍珠项链,两个亮闪闪的塑料发夹。他不想白占女人的便宜,也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的时间是拿来赚钱的。其他可以缓一缓,赚钱刻不容缓。方海平来到口岸没多久,中国改革开放的商业大潮,一路磨磨蹭蹭,像一列极慢的火车跟在他后面,也从南方到达了这个边远的西部口岸。方海平和所有商业嗅觉灵敏的义乌人一样,早于别人嗅到了发财的商机。在口岸还在规划建设商铺的时候,方海平拿出积累的钱,大胆下手,买了几间还仅仅是设计图纸上的店铺,及至后来其他义乌人带着各类小商品纷至沓来,方海平已经站稳了脚跟,独占了首饰行业的批发。他那些亮闪闪的廉价首饰,通过口岸,呈放射状覆盖了中亚地区。每天无尽延长的白昼终于切换成黑夜的时候,方海平哈欠连连地对着一大堆不同国家的钱币发愁。相较于整包整包地批发首饰,整堆整堆地数钱是一项更累人的活。他得把各种钱币区分开来,一张一张数清数目,用橡皮筋一捆一捆捆扎好,塞进麻袋,然后扔在一堆装着廉价首饰的货包中间,这样也许更安全。停电在口岸是经常发生的事,方海平单凭钱币的手感和纸张大小,就能在黑暗中区分出是哪个国家的钱,以及钱的面值大小。他还熟知各种货币和人民币之间的汇率,卢布,坚戈,苏姆,里拉,马纳特,他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钱币,是一些和冥币差不多的纸张,唯有人民币,才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这就跟白天黑夜的划分以李祖为准一样。有时方海平会怀疑数钱的时候,自己很有可能处于一种睡着的状态。理由是他在白天清醒的时候,经常会把钱数错,而在夜晚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却从未数错过钱。有一次,他从对面的镜子里,观察到数钱的自己,耸着肩,驼着背,勾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十根手指头,清醒地、昂扬地点着钱币,钱币在他手中发出的响声,像一队锡纸兵在列队走过。方海平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就好像看见梦中的自己,坐在一堆钱币中,带着做梦的表情在数钱。
  数钱休息的间隙,方海平靠在脏兮兮的沙发靠背上,想起自己来西部的起因,总不免哑然失笑。他得感谢李祖那些分散于房前屋后的粪缸,那绝对是个获取信息的重要场所。不像西部,茅厕盖得严严实实,里面分隔出来的蹲位,竟然还要加上一块遮挡的木板门,这简直让人不能理解,仿佛排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有一次方海平急吼吼地往茅厕跑,迟一秒括约肌就有可能括约不住。他在不知道里面有人的情况下闯进了一个隔间,结果那个体毛茂盛的男人,像个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他掐住方海平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的舌头给掐出来。吓得方海平没完没了地道歉。事后方海平实在想不通,一个大男人,反应那么激烈,好像遭受了天大的羞辱,至于嘛。方海平只能把这归于地域文化的差异。李祖那些随意分布的粪缸,仅有象征性的遮挡,几把稻秆,或者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子,再不就是几个破尿素口袋,小范围地在后边随意一挡,前面则是完全的开放式。蹲厕的人,基本暴露于外。有人路过,打个招呼,或停下来聊几句,不管男女,皆不避讳。和方海平家紧挨着的女邻居,嗓门大,脾气火爆,经常一边蹲厕一边和公婆吵架,老远都能听到。相亲的时候,婆婆并没有看上她,觉得她额方眉粗,颧骨高突,嘴角下垂,下巴短窄,一张脸长得哪哪都是克夫相。她气恼地跟着媒婆离去的时候,不知是生气还是茶水喝多了,感觉憋得慌,就在路边粪缸蹲了下去。这种生理反应是会传染的,媒婆也觉憋得慌,也蹲了下去。婆婆出于陪客礼貌,虽然不憋,也相陪着蹲在了粪缸上。媒婆不甘做媒失败,想做最后的努力,她大夸女邻居的某个部位长得比脸有福相,大而结实,圆而饱满,旺夫不说,还能生儿子。婆婆伸头一番观察,后悔自己只顾着看脸上的风水,全然忘记了臀部的重要性。幸亏一起蹲了个厕,不然,就给错过了。
  一桩婚事,就这么在蹲厕的过程中确定了下来。女邻居嫁过来后,确实旺夫,也确实生儿子,但是脾气不好,不敬长辈,和婆婆一起蹲厕,总是比婆婆抢先起身。婆婆觉得这不合蹲厕礼仪,一般来说,有长辈在旁边蹲着,长辈不起身,小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先长辈起身的,这道理就跟饭桌上须长辈先动筷子一样。但女邻居不管这些,为此婆媳两人经常在蹲厕时吵架。女邻居凶悍,婆婆吵不过,公公闻声赶来,帮着婆婆一起吵。女邻居坐在粪缸上与公婆对骂,毫无窘迫之感。
  那一日女邻居在蹲厕时和公婆又发生争吵,方海平刚好路过,停下来劝架。公婆走后,方海平站着和女邻居聊了几句。出于对方海平的感谢,女邻居向他透露了一个在她看来属于商业机密的信息,中国西部尚有一片义乌人尚未涉足的空白区域,虽然偏远,但靠近邻国,刚开通的口岸,将会成为一个发财通道。而且据说,一条国际货运铁路线将从那里通过。她原本打算让自己的老公先去那里看看,怎奈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认为西部穷得遍地都是石头,去了那样的地方,可能连根毛线都挣不到,更别说发财了。女邻居在义乌铁路货运部门工作,虽然只是个负责抄货单的临时工,但有机会知道义乌的小商品,通过铁路线都发往了全国的哪些地方。女邻居的脑子里,有一张义乌小商品分布图,如果绘制出来,将是一个以义乌为圆点的放射性网状输出图。中国版图没有被网罗在内的,也就剩下些边边角角的地带了。女邻居断言,这样的边角地带,未来肯定会有大好的商机。
  方海平当即起了去的意。
  方尼娅听方海平说这些的时候十六岁。自六岁之后,方尼娅再没有回过李祖。她在一个和李祖有三小时时差的地方长大。她上学的学校不教汉语,每天放学,她穿过冼星海大街,经过冼星海的雕像,去一个中国留学生那里学两个小时的汉语。她养的那条花斑狗,狗脸颇具人性。她跟花斑狗说汉语。有一天花斑狗咬烂了陈文秀的靴子,陈文秀把花斑狗卖给了游走的马戏团,方尼娅自此坚持用汉语跟陈文秀说话,尽管陈文秀听不懂汉语。
  方尼娅对方海平的首饰生意从不感兴趣,她甚至不清楚方海平在靠什么赚钱。她以为他们什么不靠也能生活。十六岁之后方尼娅就满世界地跑。有一年方尼娅跟团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一辆焊着钢筋护栏的敞篷卡车拉着他们在雨季的草原上追着食草动物跑,有人要方便,司机先下车侦察情况,确定没有危险的食肉动物在附近,游客才敢下车,就地匆忙解决。女游客接受不了这种方式,为避免下车,一整天不敢吃喝。方尼娅和男游客一样照吃照喝,下车解决也和男游客一样,没觉有什么障碍。又一年,方尼娅在中国的塔克拉玛干玩沙漠越野,她撑开伞蹲下去的时候,一阵风刮走了她的伞,这时候刚好有一辆越野车开过来,从她旁边开过去。方尼娅淡定地蹲着,只当车上的人全是眼瞎,看不见自己。方尼娅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李祖人的底子。
  李祖如入无人之境的蹲厕文化,让方海平获得了赚钱的信息,也让方海平在初到西部时吃了不小的苦头。由于生意繁忙,方海平经常得把自己的膀胱功能使用到极限。拉车的马从门前走过,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尿,那种欢快的排泄声,严重刺激到了他饱胀的部位。方海平忍不住学马在店铺后面就近解决。此举立刻招来一群戴头巾妇女的胖揍,许多只手一起伸过来抓他的头发,揪他耳朵,扭脸,抠眼珠子,连掐带拧。脚上功夫也不比马或者驴差,差点让方海平从此以后都失去了撒尿的功能。离开的时候,每个女人都骂骂咧咧往口袋里塞了一大把首饰,算是对她们的赔偿。其中有个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的女人,第二天哐当推开中亚首饰批发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要求方海平给她调换一个戒指,那个戒指镶嵌的假珠宝掉了,看上去像是被挖掉了眼珠子一样难看。方海平二话不说满足了她。她手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让方海平恐惧,他身上的很多掐痕有可能出自它们。另一个女的,在几个月后来到店铺,取下脖子上的项链,她觉得这根不够闪亮,要求方海平给她换一根更闪亮的。方海平索性又给了她一根。他可不想再挨一顿揍。
  
  阿娜儿的馕坑就在中亚首饰批发部斜对面,她蹲在馕坑上,越过一摞子的馕,目睹了方海平挨揍的热闹场面。这个义乌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劈头盖脸的沙尘暴,被飞沙走石击打得一片凌乱。阿娜儿笑得差点掉进馕坑里。她告诉方海平,不用跑那么远去上厕所,可以就近去她家。她家的茅厕在院子里最角落的地方,上面爬着隐秘的南瓜藤。
  方海平去过一次后就不肯再去。这一带边民的茅厕颇有些讲究,严实,隐秘,门上挂着绣花的布帘子,仿佛进去的是个闺房而不是茅厕。茅厕上方悬挂的一个大南瓜,让方海平惴惴不安。那个南瓜实在太大了,方海平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南瓜,他担心它会突然掉下来,把他砸进粪坑里。最让他恐慌的是茅厕的一角,拴着一只长角的山羊,自始至终,山羊都在盯着他看。在李祖开放的环境下,被人看倒可以坦然淡定,但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被一只山羊近距离地看,方海平觉得特别别扭,那只山羊的眼睛里,包含了恼怒、蔑视之类的内容,好像他当着它的面排泄,这种行为严重冒犯了它。它像那些包头巾的妇女一样,几次试图冲过来顶他,用它坚硬的角给他狠狠来上一下。幸亏够不着。后来方海平宁愿跑很远的路,穿过遍地的马粪蛋子,捂着鼻子蹲在臭气熏天的旱厕里,也绝不愿意再去阿娜儿家上茅厕。那简直跟被审判一样。
  阿娜儿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雇个帮忙的人,这样方海平就不至于跟马一样,当着女人的面撒尿。挨一顿打是小事,她们真发起火来,有可能会把他赶牲口一样赶出口岸,永远也别想再回来。边民的习俗,女人是不容被这样的行为冒犯的。马可以不讲究,人怎么可以不讲究呢嘛。
  方海平不想被赶走,这里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口岸正在建设中,每天巨大的货运卡车轰隆隆地从口岸那边开过来,带来一阵小小的地震。卡车上的货物,永远让人意料不到。有可能是当废铁拆下来的坦克履带,大炮炮管,也有可能是某个工厂的大型机器,某艘航母上的零件。在这些卡车的重压下,方海平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既兴奋,又有点恐惧。他知道一个大冒险的时代到来了。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又积累了一笔钱。他后悔商铺买少了,他的钱应该全部拿来买商铺。到时候口岸整条街的商铺,都是他的。各种钱币,中了魔咒般往他的店铺里飘来。方海平觉得自己将来在口岸弄出一个义乌那样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海平向李祖的亲戚朋友,包括女邻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又买下了一些商铺。他准备用他的方式吞下世界。
  方海平向女邻居打电话借钱的时候,女邻居已经睡下,得知方海平所在的地方,太阳还要过两三个小时才会落下地平线,女邻居惊讶得瞌睡都没有了。天哪,你那里的一天,差不多有四十个小时那么长,你赚钱的时间,要比这边的人多出两倍。
  方海平想了一下,觉得女邻居说得对。女邻居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这里的一天,似乎真有四十个小时那么长。自己一天里面,似乎真的要比别人多出两倍的挣钱时间。他没理由不发财。
  但首先,他得雇一个上厕所时帮他看店的人。如果在李祖一天只需去两到三次厕所,那么,在口岸如此漫长的一天里,至少要去四到五次,这样算来,他光上厕所就要白白浪费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就算浓缩成三次,也得浪费掉半个多小时。方海平找出一张纸,找人用维汉两种文字写了一张招聘启事贴在门上。阿娜儿看见了,走过去歪着头用汉语把招聘启事念一遍,再用维语念一遍,念完一把撕下来,扔进馕坑里,动作透着粗蛮。她用主谓颠倒的句式告诉方海平,如果要招人的话,招她就可以了。以前口岸打馕的只有她一个人,随着来口岸的人增多,一下子出现了七八个打馕的人,为了吸引顾客,他们打的馕花样百出,油馕,玫瑰馕,肉馕,辣皮子馕,茴香馕,孜然馕,皮牙子馕。她只打最平常的馕,她的馕变得无人问津。
  哎,那个谁,怎么样?点个头嘛你。阿娜儿朝方海平星星一样眨眼睛。她只眨左眼,右眼睁着,负责眉欢眼笑。方海平弄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方海平对着那只右眼拼命摇头,但这种文明的拒绝方式丝毫不起作用。第二天,方海平来到中亚首饰批发部,看见阿娜儿站在门口等着,头上手上脖子上,戴满了他给她的那些廉价首饰,整个人亮闪闪的,像一个展示廉价首饰的模特。
  方海平告诉阿娜儿,他想雇个男的,满身腱子肉,扛东西走路飞沙走石。
  阿娜儿打馕每天要揉一大坨面,力气大着呢。她扛起装满首饰的麻袋,从满是虚土的街上走过,脚步掀起齐腰高的尘土。一般来说,一匹马跑过,或者一辆电动三轮车开过,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不行,我不雇女的。方海平还是摇头。
  阿娜儿有些生气。那个谁,你上过我家茅厕,阿娜儿说。
  这句话跟她身上的廉价首饰一样亮闪闪的,引得周围人一阵嘎嘎大笑。
  方海平想不通,他就上过一次,这竟然可以成为他雇用她的理由。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也成了后来其他很多事情的理由。
  阿娜儿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像扒拉一坨面一样扒拉开方海平,走进中亚首饰批发部,开始招呼这一天到来的第一波批发商。
  阿娜儿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经常弄错货物,算错价钱,而且大方得要命,动不动就给对方把零头抹掉,或者像送方海平馕那样,把方海平的首饰白白送人。这让精明的方海平大为恼火。唯一让他感到满意的是,阿娜儿会说一点俄语。
  阿娜儿会说俄语并不奇怪,邻国曾以俄语为主,阿娜儿在那边有亲戚,亲戚家婚丧嫁娶,阿娜儿都会过去参加,她跨过边界,就像跨过一条虚线那么频繁。对那边的情况阿娜儿也熟悉得很,她告诉方海平,那几个斯坦国的女人,没有首饰简直活不了,哪怕没钱买列巴,女人也绝不能没有首饰戴。她问方海平知不知道斯坦是什么意思,波斯语系里,斯坦是地方的意思。伊拉克以前叫亚述里斯坦,中国叫秦那斯坦。阿富汗叫阿富汗斯坦。中亚的这些斯坦国,曾经是古代丝绸之路商业贸易的中心区域。阿娜儿建议方海平去那边做买卖,那边的首饰生意,钱一定可以秃噜秃噜(大把大把)地挣。
  方海平听了直摇头,那片区域对他来说陌生得让人恐慌。谁知道在那边会遇到什么。这个口岸曾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过往的商队,在这里扎起绵延的帐篷,烧茶的炊烟在黄昏一股一股升起,骆驼和马匹在夕阳最后的光亮中嚼着嘴里的草料。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驿站像死了一样,没有商队,没有贸易往来。直至现在,这个口岸又活了过来。就像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在他面前开启。方海平看着通往那边的商路,有时也会蠢蠢欲动,萌生出把他的生意做到中亚,乃至更远的地方去的想法。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但目前他得完成最初的财富积累。他是一个聪明的义乌人,绝不干那种没把握的冒险。
  方海平很快跟着阿娜儿学会了边民的语言风格,他用主谓颠倒的句式和拖长的腔调说话,俨然一个本地人。他俄语学得也很快,他发现自己很有语言天赋,以他的聪明,没用多久就能用俄语和批发商流畅地交流。随着生意的做大,一些简单的书面合同,不需要请翻译他也基本能自己搞定。这让阿娜儿佩服得不得了。阿娜儿伸出因揉面而变粗大的手指,敲南瓜一样敲方海平的脑袋。
  那个谁,你这里面全是脑子。
  方海平懒得回答她,脑袋里面不是脑子,还能是什么?
  我脑袋里全是大理石,太阳很大的时候,或者生气的时候,我的脑子就会僵硬得什么也不能思考,阿娜儿说。
  方海平表示认同。这个非常死板又倔强的女人,经常弄得他头疼不已。她脑子里好像只长了一根筋,遇事不知道转弯,就像拉车的马,只会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她还喜欢自作主张,管这管那。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他的老板,更多的人是把她当成了老板娘。阿娜儿张罗着重新租了间像样的红砖平房,门上挂起显眼的招牌,招牌上“中亚首饰批发部”这几个字,阿娜儿别出心裁地用各种首饰拼起来,亮闪闪的,颇为引人注目。阿娜儿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方海平却为白白用掉了那么多首饰心疼不已,明明拿块木板,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的事,偏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可气的是,阿娜儿才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一没事就坐在中亚首饰批发部的门口嗑瓜子,一边嗑,一边口吐花瓣一样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方海平一旦说她,她就会一扭身子,自他面前扭着屁股走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那难以掩藏的狐臭,从衣领里飘散出来,令方海平苦不堪言。他几次提出,现在的医学,可以很轻易解决掉这个问题。如果她没有钱,他可以借给她。再不济,也可以喷点香水什么的,掩盖一下。
  方海平为了自己的嗅觉器官好受一点,买了一瓶香水送给阿娜儿,被阿娜儿嫌弃地扔到一边。
  那个谁,你知不知道,狐臭越臭的狐狸,越受狐狸欢迎,这就跟人的香妃一个样,阿娜儿说。
  你是人,不是狐狸,方海平说。
  人也有自己的气味。
  可那是臭味。
  臭味也是我自己的气味。
  熏得我头晕。
  习惯了就不晕了。
  习惯不了。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方海平气得冒烟。你被解雇了,马上走人。这样的话他对她说过不止一次,他单方面做出的决定等于放屁,阿娜儿根本不做理会。
  两个人经常这样叮叮当当地吵,无论方海平怎么抗议,阿娜儿都拒绝对自己的狐臭进行处理。她不仅不接受香水,也不喜欢用洗发水沐浴露之类香气很重的东西。她认为这些散发出化学味道的东西,掩盖了人自身的味道。她如果用了,闻起来,就跟其他所有用了这些东西的女人是一个味了。
  那样的话,你就没法通过气味来辨别我跟其他女人的区别。很多动物,都是靠味道来识别喜欢的异性的,阿娜儿说。
  我不是只长了鼻子的嗅觉动物,我可以用眼睛来识别。方海平气恼得想撞墙。
  可是,如果你眼睛看不见的话,你就得凭气味闻出哪个人是我,阿娜儿说。
  方海平不想继续跟她谈论气味这样的问题,也不想再过问她的狐臭。这些东西让他们的雇佣关系听起来有点变味。阿娜儿打的比方也让方海平不安,他担心自己的眼睛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这个乱说话的女人,用词里带着不好的暗示。方海平学西部人的方式,朝地上呸了三口口水。这有点愚蠢。方海平发觉自己越来越像西部人,身上甚至有了西部人的懒散和懒惰,义乌人的勤奋和精明在消失。不得不承认地域文化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这就像是把萝卜种在土豆地里,萝卜会变得越来越像土豆。他现在已经彻底摒弃了李祖人没有章法的蹲厕习惯,学会像西部人一样,把上厕所当成一件隐秘的事情。并且学会了用小水壶里的水洗手。倒一点点水在手心里,尽管水量少到仅能打湿手,也要认真地把每一个手指都搓洗到。如此三次。那种仪式般的洗手,让人觉得清洁自己是一项神圣的事情。西部缺水,方海平听阿娜儿说在没有水的情况下,他们偶尔也用沙子或土替代水来洗手净身。这让他很不解,那东西,怎么洗?阿娜儿指给他看一只鸡是怎样在土坑里替自己洗澡以此清洁羽毛的。毛驴也是,在地上打滚应该就是它们的洗澡方式。
  方海平发觉自己正在被这个女人侵蚀。从说话腔调,做事风格,到思维方式。阿娜儿喜欢说慢慢来,这里所有的人都喜欢说慢慢来。这里的一切也是按照慢慢来的方式慢慢地进行着。这让方海平很是崩溃,他从一个说话语速都极快的地方,跑到了一个什么事都慢慢来的地方,简直就像一个急性子的人,坐上了一辆磨磨蹭蹭的毛驴车。商铺的建造进度是那么缓慢,西部漫长的冬天耽误了建筑工人的工作时间,冻土层要到每年的四月份才开始变软,这个时节,地表的黄色野郁金香开始热烈地开放,继而是红色的更为热烈的野罂粟花。在这个地带,所有的花开得都很短暂,风一吹就开,再一阵风吹过,花就落了。夏季也是极其的短,才看见建筑工人动手干活,不到十月就下起了雪,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封冻期。等商铺建好,及至开张,野郁金香和野罂粟花已经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方海平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到西部,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的年轻人了。他留起了小胡子,黑色短胡子增加了他脸上的执着表情。西部的饮食也让他明显发胖,这种体型让人联想到成功人士。
  方海平留下了位置最好的几间商铺,作为自己的经营店面,其他的,全租给了后来来到口岸的义乌人。这些义乌人,简直把义乌国际小商品批发市场照搬到了这里,义乌市场里所有的商品,这里都有。所有的竞争,这里也有。方海平办理了护照,计划着找个时机去中亚看看。他对那边不再恐慌,随着财力的增加,他的底气也足了起来,那片广大的欧亚腹地,变得对他充满了吸引力。那里也许蕴藏着更大的商机也说不定。
  方海平在打瞌睡的半下午时光,会有一种抽身而出的脱离感,他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自己的生意,从最初的一把破阳伞,到几平方米的木头小屋,再到红砖平房,最后扩展成了很具规模的欧亚首饰批发中心。这个名称是阿娜儿改的,在她对汉语有限的理解里,“欧亚”比“中亚”大,“中心”比“部”大。这些词语代表着她对世界的认知。方海平看着她蹲下身子,认真地在欧亚首饰批发中心的玻璃柜台里摆放各种款式的首饰样品,这些仿真货看上去比真的还要漂亮,但是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反而是记忆里那些几毛钱的廉价首饰,更能让方海平生出热爱。热爱是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可以一点点地生长,让他从白手起家,生长成现在的规模。
  方海平在琳琅满目的商铺一角,修造了抽水马桶式的卫生间,他再不用跑很远的路去上厕所。通过阿娜儿,欧亚首饰批发中心招了十来个员工。其中几个女的,方海平怎么看怎么眼熟,他在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的时候,猛然想起,他曾经挨过这几个女人的打。她们下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有一个,差点把他的耳朵揪掉。现在她们落到他手里,他思忖是不是可以找机会报复一下。她们跟阿娜儿一个样,干事喜欢慢慢来,稍微有点空闲,就坐下来一边谝传子,一边嗑瓜子,口吐花瓣一样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这让方海平很是恼火,他威胁要扣她们工资,辞退她们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她们明显不怕他,她们学着阿娜儿的口气跟他说话。
  哎,那个谁,听说你在阿娜儿家上过茅厕。她们嘻嘻哈哈,根本不把他当老板看待。有个年纪大点的妇女,开玩笑说方海平上过阿娜儿家的茅厕,那就应该娶阿娜儿为妻。人家姑娘上的茅厕,都被你看见过了欸,她说。
  旁边的男人们发出一阵猛烈的嘎嘎大笑,这是口岸边民特有的笑。这种狂野的笑声被阿娜儿的兄弟粗暴地打断。阿娜儿有好几个兄弟,其中一个是卡车司机,经常开车去附近的几个斯坦国运货。其中的另一个是夜班车司机,也是经常跑附近几个国家,他的大客车里坐满了来口岸进货的人。两个兄弟人高马大,手臂上长满浓密的汗毛。他们所经之处,空气中飘荡着比阿娜儿浓烈一百倍的狐臭味。看来狐臭是他们家祖传的气味。这两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男人,大声警告方海平最好别对阿娜儿起歪念头,否则他们会切了他。阿娜儿两兄弟随身带着刀子,拿出来切西瓜,切手抓肉,他们也有可能用刀切别的东西。
  
  毛驴子才动歪念头呢,方海平用义乌方言回怼他们。他弄不懂上了个茅厕怎么就跟婚姻大事扯上了关系,他上过阿娜儿家的茅厕,不等于看见过阿娜儿上茅厕。在李祖,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奇怪自己的命运似乎总和茅厕这样不宜谈论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他决定辞退阿娜儿。
  阿娜儿照旧毫不理会方海平单方面的决定,她也不理会兄弟们的态度。她对方海平说,不行我们私奔,去哈萨克斯坦,或者去别的什么斯坦。那边的首饰买卖肯定比这边更好挣钱。
  方海平觉得阿娜儿疯了,他想过去中亚那些斯坦国看看,可从来没想过要和她一起去,更别提跨国私奔了。他不想丢掉他好不容易奋斗来的东西。但是阿娜儿才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大张旗鼓地着手准备私奔要带的东西。那架势,方海平如果不答应,她会扛麻袋一样扛着他私奔。
  口岸很快疯传出方海平要带阿娜儿私奔邻国的谣言。谣言像扬起的尘土一样传播得满天都是,半天不落下来。其实也不能算是谣言,从当事人嘴里传开去的话,怎么能是谣言呢?欧亚首饰批发中心的那几个女人,一副等着看私奔的表情。方海平真正地恐慌了起来,这个又蠢又笨的女人,总是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看着吧,接下来还会更糟糕。方海平下定了决心要认真辞掉阿娜儿,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事情的结果是,在他开口前,阿娜儿旋风一样跑到他面前,告诉他她的兄弟要来杀他。他们怀揣着切这切那的刀子,卷起袖子,露着长满汗毛的胳膊,脚下腾起大朵的尘土,正穿过一家家店铺,往方海平的欧亚首饰批发中心走来。他们走得很慢,有时候还停下来和人聊上几句天,好让阿娜儿跑到前头去给方海平报信。
  他们不会真杀了你的,阿娜儿安慰方海平。
  方海平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开玩笑。他揣上护照,飞快地往边检跑去,路上他摔了一跤,磕破了嘴唇。等他狼狈不堪地过了国界,远远看见阿娜儿两个兄弟站在那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刀子,朝他嘶吼。逆着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全吹了回去。
  方海平转过身,把他们抛在身后。他的面前,亚细亚的群山正笼罩在金黄的阳光下,风从那边吹来,带来那个方向广阔的气息。方海平深嗅几口,品味出干燥的风中那片土地上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种遥远的咸水湖的陌生气息。方海平没想到自己以被人追杀的方式,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
  他随便上了一辆车,一个小时后,扬着尘土的车把他带到了一个叫雅儿肯特的小镇。从口岸通往小镇的路,被超载的大卡车压得坑坑洼洼,一路上颠簸不堪,等到了小镇,一下车就是拉客的司机和混乱的车站,这里大概是一个中转站,去往中亚各国和去往中国的人,大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下。
  雅儿肯特给方海平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唯有马路倒是很宽敞,马路上有很多标注了限高五米的黄色管道,它们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小镇。方海平不知道这些管道是干什么用的,他站在这些管道下面,发愁地看着管道上的俄语字母。拼读一番后,他基本弄清楚了黄色管道是煤气输送管。这个国家天然气资源丰富,美女也不缺乏。方海平一转头就看见一个行色匆匆的长腿姑娘,小跑着走路,不时回头看一下,好像后面有人追她。她转头时耳朵上一对亮闪闪的大耳环也跟着显眼地晃动,方海平认出这对耳环出自他的欧亚首饰批发中心。
  嗨,杰舞丝卡!
  这个俄语里对姑娘的称呼,从方海平南方口音的嘴里吐出来,听上去有点不那么礼貌。
  杰舞丝卡收住脚步。你好谢谢不客气再见欢迎再来。她把会的汉语对着方海平全说了一遍,她明显不懂每个词的意思。
  方海平抬起手,指指耳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立马点了点头,然后迅速朝身后的饭馆走去。方海平很快明白过来,她以为他刚才指的是饭馆,而不是那对耳环。
  杰舞丝卡走进饭馆,一屁股在矮沙发上坐下来,等着方海平走进去。她的坐姿有点淫荡,两条长腿伸出去,懒洋洋地摊开来。方海平犹豫了一下,走进去,在对面坐下。
  耶娃,她告诉方海平自己的名字。
  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还喝了点酒。高度的烈性白酒,让方海平这个南方人有点不胜酒力。小饭馆里闹哄哄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耶娃毫不客气地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酒,然后等着方海平付账。走出饭馆后,方海平在街头晕晕乎乎地乱走。不会更糟了,方海平在心里想。他很快又想到,肯定还有比这更糟的。信不信,将来也许会非常糟。他想到自己有可能得丢下口岸这些年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就有一种割肉的感觉。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以他现在的能耐,完全可以去新的地方,开拓更广阔的市场。边境上的小口岸,早晚有一天,会再度恢复沉寂。被阿娜儿兄弟追杀,也许是一个契机。要不他会死守在那里,看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事实上生意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人们不再愿意跑很多路,花费很多时间,越过边界去中国进货。口岸在它完全建好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从繁闹走向了日渐冷清。
  耶娃寸步不离地跟着方海平,他去哪,她跟到哪。看上去他们像是一起来这个小镇旅游度假的一对儿。但是两人明显地不般配,她的金发很招人,红唇也很招人,她高出方海平一个头还不止。如果他们接吻,方海平这个矮个子的南方人就算踮起脚也还是有点吃力。好在方海平磕破的嘴肿得老高,看上去就疼,这打消了他其他的念头。他们就那样很不般配地相挨着把雅儿肯特小镇走了个遍,好像小镇有他们深情的过往,有他们的故事,他们是来小镇怀念什么来的。走到后来,他们挽起了手臂。
  半下午的时候,方海平决定回到中国那边去。他不能这样在异国的小镇浪漫地流浪下去,他得回去打理他的生意,他不在的时候,那帮不可靠的女人,包括阿娜儿,她们啥都不会干,只会把瓜子皮嗑得满天飞。至于那两个扬言要杀他的人,他不信他们真的会杀掉他。
  耶娃紧跟着方海平,一副他去哪她就去哪的做派。他一旦离她稍微远一点,她就行色匆匆,不时回头看一下。这让他觉得说不定真的有人在追杀她。方海平在小镇给她办理了一张临时的旅游签证,办签证的时候方海平发现耶娃不叫耶娃,叫什么什么莎。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带她回到国界那边去。但是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先于他上了一辆开往中国的车,他只能跟着上车。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一路上沉默不语,不问方海平要带自己去哪,似乎方海平带她去哪她都会毫无疑问地跟着,就像方海平捡到的一条狗。
  当方海平带着漂亮的俄罗斯杰舞丝卡出现在口岸,私奔的谣言不攻自破。阿娜儿的兄弟出来看了一眼,就回家喝酒去了。他们觉得挺没劲的。整日整夜地开长途车,让他们的脑袋里轰轰地响,好像有个发动机在脑子里转得停不下来。他们需要干点别的什么让自己熄火的事情。比如喝点酒,打一架,杀个人。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多。不管怎样,他们试图杀人,磨好了刀子,把对方,一个有钱的义乌人,追得逃到了另外一个国家去。他们的事情已经在口岸传开了去,这让他们颇为得意。至于阿娜儿,他们宁愿她嫁到边界那边的斯坦国去,也绝不能嫁给一个南方人。斯坦国的法律,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即便是那样,他们也觉得没什么。南方人不一样,南方人的生活习俗和这里天差地别,他们能听懂斯坦国的语言,但是打死也听不懂南方人的语言,而且所有南方来的人,都是长着三个脑袋的家伙,他们太聪明了,赚钱的机会全被他们抢了去。当地人只能拉人,拉货,给他们打工,挣点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钱。这太让人生气了。
  阿娜儿被他的兄弟们严严实实关在家里。不关起来不行,她会跑去找方海平。就算把她的护照拿走,藏起来,她也有可能铤而走险地去越境。这个没脑子的苕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阿娜儿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方海平带回了一个俄罗斯杰舞丝卡的人。所有人都担心她会怎么样,但是她并没有怎么样。她用睥睨的眼光打量了一番这个有黄金比例身材的漂亮女人,然后就扭头走开了。那是一种平静的蔑视,仿佛对方是地上的一摊脏水。
  那个谁,带了个妓女回来你。阿娜儿朝方海平挤眉弄眼,不改她对他一向的调侃口吻。
  你应该知道她是个妓女。她追在方海平后面大声强调。
  从她的做派上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什么货色吗?阿娜儿一边干活,一边不忘随时来上一句。
  她甚至直截了当地问方海平,跟一个妓女睡觉,是什么样的感觉?
  方海平能说什么呢?他早应该怀疑一下这个问题。她可以随便跟着随便哪个男人,随便去什么地方。男人随便想怎么样,就可以随便把她怎么样。
  方海平抓了一把钱给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示意她走。她不明白地看着他。方海平增加钱,用俄语跟她说让她走,她还是像听不明白。
  这也太糟糕了。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
  方海平真想扇自己两耳光。继而方海平想,也许那个国家风气不同,姑娘们都很开放也说不定。内心里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对这种女人毫无抵抗力,尤其是那两条长腿懒洋洋地摊开来的时候。方海平瞥一眼阿娜儿,阿娜儿的腿短且粗,坐着的时候两腿习惯性并拢,而不是摊开来。
  她不是妓女,方海平说。
  阿娜儿响亮地笑起来。她那魔鬼般的笑声,让方海平心虚极了。他跟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说,从现在开始,你跟过去那些名字无关,你叫陈文秀。
  不管叫什么,都是妓女,阿娜儿说。
  只有妓女才需要用香水来掩盖身体散发出的臭气,那是无数个男人混合的气味。阿娜儿邪恶地朝方海平眨着左眼,右眼里是幸灾乐祸。
  当着崭新的陈文秀,阿娜儿一次次肆无忌惮地提到妓女这个词,她觉得她反正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又能怎样。陈文秀也表现出听不懂的样子。方海平觉得幸好听不懂,否则,真有的好看的。
  陈文秀往身上喷很多香水,从街上走过,总有人用蹩脚的俄语冲着她喊杰舞丝卡。那感觉,跟中国人喊小姐一个意思。陈文秀回应每个人她会说的所有汉语,你好谢谢不客气再见欢迎再来。最后一句无疑暴露了她曾经的职业性质。方海平限制她出去,她很听话地待在欧亚首饰批发中心,整天仰着那张漂亮的脸,丝毫不觉疲惫地试戴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各种首饰。直到把所有首饰全都试戴了一遍,才停下来。
  你好谢谢不客气再见欢迎再来。陈文秀突然对阿娜儿说话,她仰着漂亮的脸,手远远地指着一个上了锁的玻璃柜。把那个给我。她用俄语对阿娜儿说。那里面是一串货真价实的珍珠项链,这是欧亚首饰批发中心唯一一件真货,价值不菲。
  所有人都担心她用这种调门跟阿娜儿说话,她也不怕阿娜儿扇她。阿娜儿要是抡起胳膊扇人,肯定能一巴掌把人扇到边界线那边去。她揉面的手掌,力气大着呢。
  阿娜儿没有扇她,但是阿娜儿也没有把珍珠项链拿给她。又不关我的事,她说。转身走进隔壁房间忙她的去了。她拒绝做数钱以外的任何工作。她用点钞机数钱,那些钞票像不断吐出的舌头。阿娜儿坐在一堆钱中间,数钱的怒气通过地板,传送到隔壁房间,地震一样把那个陈列着珍珠项链的玻璃柜子给震出了一条裂缝。等阿娜儿数完钱,从隔壁房间出来,看见陈文秀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懒洋洋地摊开来,带着淫荡的意味。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像萦绕着她的一条亮闪闪的蛇。
  欧亚首饰批发中心其他女人都在等着看热闹。她们总是那么爱看热闹,而且喜欢胡说八道,像群母狗到处放屁。方海平陷入了怠惰之中,他没法建立好他想要的生活秩序,无法集中精力去拓展他的生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公路上随时有可能爆掉的旧轮胎。女邻居打来电话,告诉他原本有可能要经过这个口岸的那条国际铁路线,将改道从另一个口岸经过。这意味着边境线上另一个口岸的即将兴盛,和这个口岸面临的衰败。想到这些,方海平就心烦。
  烦也没用,凡事各有其时。
  冬天到来的时候,陈文秀仰着冰冷的脸,穿着在那一边新买的貂皮大衣,走进欧亚首饰批发中心。天气还没有很冷,她完全用不着穿成这样,而且衣服上的吊牌还没有剪掉。她想找一把剪刀,剪掉吊牌。阿娜儿问她为什么不能把它咬断。然后,阿娜儿就伸头咬断了它。她的这个动作让陈文秀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的脖子被咬吊牌一样给咬断了。她以这个为理由,再次去了那一边。她经常找类似的理由去那一边,方海平拿她毫无办法。她越来越鼓的肚子,就像一本可以随意过关,无须签证的护照。她是那么任性又残酷的漂亮女人,方海平心里清楚,就算她叫陈文秀,她其实同时也叫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
  阿娜儿对方海平的称呼从“那个谁”变成了“那个苕子”。
  那个苕子,为什么不把她揍一顿你。
  她在那边喝酒,大着肚子和人调情,我开卡车的兄弟和开客车的兄弟都看见过。
  即便是一头毛驴也会生气,你儿子娃娃的不是。
  阿娜儿看见方海平的脸羞惭得苦皱了起来,只能闭嘴什么也不说。
  冬天阿娜儿不会散发出狐臭味。她不说话的时候,方海平得扭转头用眼睛寻找她。不像夏天只要嗅一嗅鼻子,就知道她在哪个方位。有时候方海平突然想象阿娜儿不在那里,他身上会有一种阴沉的战栗掠过。阿娜儿是他来到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人。如果她不在,谁又能证明他这些年奋斗来的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一个肥皂泡一样的白日梦。每天方海平在半下午的时候就开始瞌睡连连,这让他总以为自己是在白日梦里。包括方尼娅的出生。每每想起,方海平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婴儿在他梦里的出生。他打着哈欠,看着陈文秀从国界那边走来,因为个子高,她的孕肚并不是很明显,至少给人一种离分娩还早的感觉。在她跨过边界线的那一刻,一团东西从她的裙子下面掉落了下来。谁也没法说清楚,婴儿是降生在这个国家,还是降生在了那个国家,或者一半生在这个国家,一半生在那个国家。幸好是春夏交接的时节,天不冷不热,风也不大,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让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像是假的一样。方尼娅被边检人员从地上光溜溜地提溜起来,跟提溜一个不长毛的小动物一样交到了方海平的手里。这个在肚子里就经历了无数烈酒的婴儿,谁知道会不会是个傻子。方海平这样想着,把婴儿交到了阿娜儿的手上。她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阿娜儿没想过她能活到第二天。她抱着这个不哭也不睁眼睛的婴儿,在医院一刻也不放下地抱着。婴儿保持着没出生前的姿势,好像还没被生出来,还在靠羊水和脐带呼吸。第二天,婴儿睁开了眼睛。她把阿娜儿的怀抱当成了娘胎,让真正的出生延迟了一天。
  方尼娅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人是阿娜儿,这注定她以后的生长中,很多方面都有点像阿娜儿。比如狐臭,方尼娅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发育的身体莫名其妙散发出狐臭来,虽然很轻微,但还是被方海平毫不费力地捕捉到。方海平对这种气味,敏感度异于常人。似乎这种气味,已经植入了他的记忆库里。他坐公交车,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缉毒犬一样,一上车就能闻出哪个座位上的人有狐臭。就算是从大街上走过,他也能大老远地嗅出风中一丝隐约的狐臭出自哪个人的身体。那人看上去干净体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他的狐臭,就像狐狸尾巴一样,掩藏不住。方海平本人没有狐臭,陈文秀也没有,方尼娅的狐臭多少有点来路不明,就好像阿娜儿家的祖传气味,隔着肚皮遗传到了方尼娅身上。方尼娅本人认为,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她在长大后的某一天,见到阿娜儿的时候,立刻被一种熟悉的东西给吸引了,她十分怀疑自己是阿娜儿代孕在陈文秀肚子里的孩子,自己跟阿娜儿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狐臭,比如可以不停地眨巴左眼,而右眼睁着。她们都喜欢说关我什么事。而和陈文秀,似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连长相和肤色,方尼娅也偏向于亚洲。方尼娅不明白自己和陈文秀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个一喝多了酒,就来回晃动手指,尖声叫喊的女人,每天都能换一副面孔。她走在大街上,行色匆匆,习惯性地不时回头张望一下,好像有人在追她。她经常失踪,隔一段时间突然出现在家里,像是来访的一位客人。
  方尼娅走路不紧不慢,从来不回头看,也不环顾左右。她总是让自己隐藏在宽大的衣服里。她和方海平一样,脸上时常露出做梦的神情,她用这种表情把世界关闭在外。
  会走路以前方尼娅一直待在欧亚首饰批发中心那十几个女人的怀抱里。她们把她放进一个阿娜儿专门做的羊毛口袋里,干活的时候,她们像袋鼠那样,把袋子捆绑在身体前面,像是方尼娅的一群袋鼠妈妈。
  陈文秀觉得阿娜儿真够好笑的,好像方尼娅离开了她做的那个羊毛口袋就会死掉一样。
  方尼娅会走路后,有一天陈文秀突然带走了她,去了边界那一边。但是她没有带走那个袋子。方海平拿着那个袋子来问阿娜儿怎么办,阿娜儿回答,关我什么事。
  口岸已经日渐萧条,曾经繁忙的海关一天没有几个人进出。许多货物,都不再经过这个口岸,而是转向了有铁路线通过的另一个口岸。从义乌发出的货物,源源不断地到达那里。这里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地方。方海平决定去阿拉木图看看,到了阿拉木图后,他决定继续往西走,他又去了比什凯克,去了塔什干,阿什哈巴德,杜尚别。他发现这些斯坦国的女人,真的如阿娜儿所说,对首饰格外地偏好。他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同时看见了六条项链。而几乎每个女人的手,都戴满了戒指和手镯。他毫不迟疑地决定在几个斯坦国的首都各弄个首饰批发点。之后他的主要生意都转到了中亚的五个斯坦国。
  方海平在那边除了生意兴隆,其他方面诸事不顺。他从加加林大街走过,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他形影相吊。他的住所视野极佳,看出去是起伏的阿拉套山。但是他的房间里很孤独,阳光几乎照不进来。他望向窗外,时常感觉虚弱无力。
  过了两年,方海平在口岸的欧亚首饰批发中心终于关门大吉。其他在口岸做生意的义乌人,已经先后离开,方海平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义乌人。没有了义乌人的口岸,一下子沉寂下去。这个边角地带,一度在李祖女邻居的预言中真的成了一个可以挣大钱的地方,但现在它需要谢幕休息一段时间,也许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又会再度兴盛起来也说不定。
  方海平锁上欧亚首饰批发中心的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商铺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它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口岸因为这个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显得异常寂静。方海平在电话铃声中沿着街道走去,一家一家紧闭的商铺扑面而来。一个迎面走来的醉汉,莫名其妙冷不丁扇了他一耳光,把他冻僵的脸扇得热乎乎的。他停下来,就像酒醒或者梦醒。他第一次发现,口岸颓废的街道,像个失恋的人一样哀伤。他在这里度过的所有日子,回头看来,真的就是一场白日梦。那些成捆成捆的钱币,在他的银行卡里,也只是一些虚拟的数字。
  自此方海平常住那边,后来他把国籍也变成了那一边的。他回来办理一些手续的时候,阿娜儿调侃他,按照那边的法律,方海平在那个国家可以娶好几个老婆。
  方海平说,我不是为了娶老婆才去那边的。我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阿娜儿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苕子。她笑得很开心。
  阿娜儿在几年后嫁到邻国的一个小镇,方海平听说后驱车去看她,在那个安静的小镇,他看见一片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果树林,树上的果实有点像没有长大的毛桃,但又不是毛桃。阿娜儿告诉方海平这是巴旦木,也叫婆淡树。她表现得好像是在透露一个秘密。
  方海平想请阿娜儿去阿拉木图帮他,他的生意需要可靠的人。阿娜儿拒绝了他。她生活的小镇靠近里海,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海迹湖,还保留着海的气息。阿娜儿每天吹着来自里海的风,被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忘记了口岸那些廉价首饰般亮闪闪的往事。不过阿娜儿告诉方海平,她的两个兄弟,在口岸冷清下来后整日无事可做。因为闲得慌,不是喝酒就是打架。
  方海平闻到从里海刮来的风带着一丝海的苦涩。他告别阿娜儿,直接驱车赶去口岸,找到阿娜儿的两个兄弟,他们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个人轮换着开车,日夜兼程地跑几千公里,来到义乌,拉上满满一车货,然后再长途行驶,将货直接送往方海平在中亚的几个批发点。这样的操作,可以省去很多中间环节。当这两个跑了很多地方,见识算得上广的司机,第一次到达义乌的时候,被这个传说中的国际小商品城给震住了。他们见到各种肤色,各种穿着,说各种语言的人出现在这里,犹如万国来朝。庞大的市场,让两人晕头转向。他们在里面转了半天,发现这不过是其中某个区的某一层。如果要全部转完,恐怕花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够。
  李祖的女邻居带着他们去她的仓库装货,她早就不在铁路部门干临时工了,女邻居现在和方海平是合作关系,属于供货方之一。方海平发财后,对这个蹲在粪缸上和公婆对骂的女邻居一直颇为尊重,在将生意重心转移至中亚前,他认真地打电话征询女邻居的意见,仿佛她是一个很在行的生意专家。女邻居那天刚好喝了两碗米酒,尽管对中亚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还是装模作样地像个会掐掐算算的诸葛亮那样沉吟了一番,然后告诉方海平,他的财运越往西越旺,最好西到不能再西。方海平毫不怀疑地听信了女邻居的酒话。
  阿娜儿的两个兄弟一心想去李祖看看,他们在女邻居的带领下来到这个在全国已经小有名气的村子,立刻被那些外形如咖啡屋、书院、城堡、外星人飞碟、歌剧院、童话小屋的公厕给吸引住了。女邻居告诉他们,这些颇具建筑美感的公厕最初的建造资金来自方海平,这些年他一直在为这些公厕的改造作着贡献。其中一座被称作第五空间的公厕,外观造型和内部设计充满了中国戏剧元素,曾上过央视,一度成为网红公厕,每天都有很多人来观摩。女邻居把阿娜儿两兄弟领到第五空间,这座公厕门口的一块大石上,刻着两个字,阿娜儿的一个兄弟觉得应该读“空放”,另一个觉得应该读“放空”,他听人说过,凡是刻在石头或者匾额上的汉字,都应该从右往左读。女邻居也觉得应该是“放空”,进厕所就是为了放空,要不跑厕所里干吗去?石头下方一行小字注明这两字出自弘一法师,阿娜儿两兄弟不知道弘一法师是谁,女邻居告诉他们好像是个和尚,扫地僧之类的,扫地范围应该包括寺庙里的厕所,要不,怎么会在厕所门口刻着他的字。女邻居说的时候,从厕所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的,他张了张口,想纠正女邻居的胡说八道,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
  阿娜儿两兄弟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厕所。他们走进每个公厕感受了一下,好像他们的前列腺出了问题,有撒不完的尿。之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开着装满首饰的大卡车,一路向西。进入中亚后,方海平会跟着车一起跑。这两个曾经拿着刀追杀他的人,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响亮地回答他没问题。但是他们做起事情来,永远磨磨蹭蹭,让人着急。方海平催促他们,他们中的一个回答他阿斯和巴(不着急)。另一个回答贝尔特(慢慢来)。一路上这两个人都在劝说方海平应该多娶几个老婆。一个说,如果你不多娶几个老婆, 那你就白移民了。另一个说,如果你不多娶几个老婆,你就儿子娃娃的不是。
  方海平无法解释,他移民不是为了多娶老婆,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也从没解释过自己的婚姻,荒唐,莫名其妙,但是,谁又能说那不是他的生意通向中亚乃至更西的一个契机呢?途中卡车坏在了一个又干又热的不毛之地,为了节约有限的一点水,阿娜儿的两个兄弟在解手之后,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洗手,方海平学着他们,也抓了一把土,像用水洗手一样,他们认真地洗了三次,之后开始拿出肉和馕填饱肚子。阿娜儿的两个兄弟调侃食物吃进方海平的肚子里,最后长成了脑子,吃进他们的肚子里,却长成了肚子上的肥肉,所以他比他们有脑子,而他们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的人,活该得为他卖力。他们每句话的末尾,都要加上一句骂骂咧咧的后缀“阿囊死给(我操)。”
  方海平可以不理会他们的“阿囊死给”,但是,他们的狐臭实在让他无法隐忍。两个体型庞大的男人,同时散发出的气味,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他真想让他们滚回家去,让他们整天闲得慌,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去。但是他们手臂上浓密的汗毛,让人看上去很不好惹。方海平走在两人中间,很有安全感。他们不管去哪家饭馆吃饭,都是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径直来到最里面的桌子,一屁股坐下来。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啤酒!另一个跟着大吼一声,要冰镇的!餐馆里的苍蝇都立刻安静了下来。在一个十分混乱的小国家,有人想对方海平装满钱的背包下手,阿娜儿两兄弟只看了那人一眼,充满杀气的眼神就让对方放弃了念头。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在另一个国家的边境,方海平被人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钱财,包括手腕上的表。还好,他们并不想要他的命,他们只想要钱。方海平没有做任何抵抗,他很配合地展示身上所有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以示自己已被洗劫一空。
  当时阿娜儿的两个兄弟均不在场,一个去卡车上拿东西,另一个去上厕所。
  鬼知道他们到底在哪。方海平怀疑这是一个两兄弟参与其中的阴谋,不然不会这么巧。但也不能肯定他们真的参与其中,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坦然,没有丝毫不安。两兄弟安慰方海平破财消灾,只要命不丢,什么都好说。之前来中亚做买卖的商队,经常有人把命丢在了路上。凶悍的哥萨克马匪骑着快马从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上来先掏马屁股,他们老到得很,知道商队一般会把珠宝藏在马的那个部位里。如果马屁股里没有掏到东西,他们会掏人的。有人肠子被掏出来老长,竟然还能坚持活着回到中国。
  方海平惊恐地捂住自己的某个部位,他想起抢劫者曾转悠到他身后,盯着他看了很久。
  那一趟运气特别不好,他们刚把货卸在其中一个批发点,碰巧遇上骚乱,首饰遭到哄抢,那些做工精美、与真品无异的首饰被当作真货一抢而光,有人甚至为了一根水钻项链动起了刀子。返回的途中,另一个斯坦国和邻国发生了点小范围的摩擦,没人当一回事,这样的摩擦时不时地就会来上一下。方海平途经不安全区域的时候,想下车撒尿,阿娜儿两兄弟劝他先憋着,过了这个区域再撒。方海平一分钟都不想憋,憋尿给他的前列腺带来某种后果,时常令他苦不堪言。他执意下车,两兄弟骂着“阿囊死给”,也跟着下了车。三个人进行曲还没有结束,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一声爆炸,威力不是很大,什么也没炸飞,只把一棵树的头给削掉了,其中一小截树枝飞行过来,彗星尾巴一样扫过方海平的眼睛。三个人并排站着,方海平搞不懂,树枝单冲他飞来,好像那是一架无人机,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
  方海平的眼睛看着伤势不怎么要紧,混乱中找了个医院随便处理了一下,等他们慌忙逃回阿拉木图,受伤的眼膜出现了严重的炎症,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保住了眼睛,但还是影响到了视力。
  方海平撤掉了这两个斯坦国的批发点,大多时候待在阿拉木图。方尼娅代替了他大部分的工作。方尼娅对生意一无所知,但又有一种天生的老练,就像所有的义乌人,头脑里仿佛有一本祖传的生意经。起初方尼娅按照方海平的吩咐,去办妥每一件事情。后来她开始反驳方海平,提出自己的方法。再后来,方海平单方面做出的某些决定等同于放屁,方尼娅根本不做理会,她全然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方海平发现,在这一点上,方尼娅和阿娜儿惊人地相似。为了证明自己不比方海平差,有几次方尼娅跟着阿娜儿两兄弟的卡车,去各个地方收款。途中两兄弟停下车方便,方尼娅提醒他们,最好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方海平担心的抢劫事件,从没有在方尼娅身上发生过。相比方海平,阿娜儿两兄弟更听方尼娅的话,她比他们矮小,但好像是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方尼娅无论叫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跑得飞快。他们中的一个说,如果当初我们不反对,现在你得叫我们舅舅。另一个说,你现在也可以叫我们舅舅,我们就跟你的舅舅一样。
  方尼娅想象不出如果当初他们不拿刀追杀方海平,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肯定不会和陈文秀扯上关系。
  有一天,父女两个坐在阳台上一边吹风,一边喝着红茶。方尼娅跟方海平说起荷兰的公厕。方尼娅去过几十个国家,大多数国家的公厕,她都能接受。印度那种放着一桶水,一只水舀子的公厕,不管怎样,都在人类理解的正常公厕范围内。但是荷兰,一个算得上文明国家的公厕,露天、敞开式不说,还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旁边就是休闲地坐在太阳伞下喝咖啡吃甜点的人们。上个厕所,跟直播没什么区别。如果没有勇气上,那就只能憋着。方尼娅自然不会选择憋着,让她大为不满的是,公厕的设计似乎只替男人考虑,得站着撒尿。而且荷兰人个头高,设施的高度,中国人根本够不着。
  方海平听得笑出了眼泪。他以为只有李祖一带的人才有如此强大的心理素质,看来荷兰人也不差。如果此时他面前有个荷兰人,他一定要跑上去和他拥抱一下了。
  又一天,父女两个坐在阳台上吹风,喝红茶。方尼娅预判某国的抗议活动可能还得持续一段时间,因为义乌老板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接到抗议条幅和宣传语的订单。在这一点上,父女两个对“义乌指数”的准确性深信不疑。根据义乌生产小商品的老板们接到的订单及订单数量,能精准地预测出一些国际大事,比如义乌老板们从美国在义乌的订货单中,提前窥探出了美国大选的结果;早在英女王身故前半年,义乌的老板们就预测出英女王身体不容乐观,英国王室向义乌发出的关于女王哀悼活动所需物品的订单,泄露了一切。义乌小商品市场被大家称为第六大情报机构,一个“有神秘东方力量的地方”,不是没有道理。
  “义乌指数”这个话题,让方海平觉得正在提到的那个地方,离自己似乎极其遥远。他每每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都会被那个矮小瘦弱、身着廉价西装的陌生形象搞得惊诧不已。他那时候的年纪,比现在的方尼娅还要小。方海平发现,自己现在跟方尼娅说话的句式大多为疑问句,而方尼娅是肯定句。她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方尼娅自作主张辞掉了阿娜儿的两个兄弟。
  这样的买卖太不划算,是时候考虑撤掉批发点,用电商和直播的形式来经营首饰批发了,方尼娅说。
  或者,干脆回到李祖去。方尼娅的这句话,声轻而有力。
  这句话说出来后,两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聆听着周遭时间的寂静。好像他们一发出声音,就有可能把这句话吓回去。
  方海平视力越来越差,他只能看清楚鼻子跟前的事物,他平时基本靠嗅觉来确定陈文秀是否在家。那个已经肥胖得一塌糊涂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的美色开始像面包上的糖霜那样往下掉落,方海平庆幸自己以后都不用看清她的面孔了。她每天把自己喷得香喷喷的,像一团挥发香精的气体。有一天方海平没有闻到香水的味道,之后的很多天都没有闻到。看来她又一次失踪了。这次失踪得有些久,久到再没有回来。
  方海平跟方尼娅说,我应该娶一个安静的女人。
  可女人只有死了才会安静,方尼娅回答他。
  就是死了也不一定安静。方尼娅补充道。
  
  方尼娅发现方海平的脸看上去像是蒙着一层悲伤的薄膜,方尼娅几次想要伸手把他脸上的悲伤撕掉。六岁的时候她曾伸手撕掉过祖母的头痛。祖母有头痛病,额头总是贴着黑乎乎的膏药,这让她看上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制着。有一天方尼娅冷不丁伸手撕掉了祖母的膏药,扔进了水塘里。祖母扬言要打她,但是祖母发现她的头疼在撕掉膏药后竟然好了,自此以后祖母再没有往额头贴过膏药。其实,只要她不贴膏药,她就不会头疼。
  方尼娅还撕掉过其他很多东西,一个悲伤的日子,一件突发的事,一张花斑狗的脸,黑夜里的噩梦,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或者陈文秀。
  包括阿里法拉比国立大学那位同班的高丽男友。
  高丽男友说话带着黏音,他喊她名字的那种口气她一直记得。那个有着明朗容貌和健康身形的男孩,仿佛他的世界充满了温暖的善意,这是方尼娅一直无法忘记他的根源。他们分手的原因方尼娅一直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他们还太年轻,也可能是他有鼻炎。高丽男友严重的鼻炎让他闻不到任何气味,包括方尼娅轻微的狐臭和她因为他而散发出的愉悦的丁酸酯。
  方海平曾多次提议方尼娅去做掉狐臭,他担心她会因为狐臭嫁不出去。怎奈方尼娅和阿娜儿如出一辙,坚决不接受手术。至于香水之类的东西,因为陈文秀的缘故,方尼娅想到香水就想呕吐。
  我的狐臭没那么严重,偶尔散发一点出来,标志着我汗腺功能正常,方尼娅说。
  可那是狐臭。
  那是我区别于别人的气味,就像动物对自己的标识。
  你太傻了。
  傻一点好。
  你根本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
  男人也一样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方海平气得想撞墙。另一个能让他撞墙的是阿娜儿。这些年狐臭就像一道暮晚的尾巴,拖在他后面。他怀疑方尼娅简直就是阿娜儿安插在他身边时刻折磨他嗅觉器官的替身。
  方海平有时候会靠着仅有的一点视力,走到街上,用他灵敏的嗅觉分辨经过的人是否有狐臭。他发现人可以按很多种方式分类。好人坏人,勤快的人懒惰的人,有情人无情人,快乐的人不快乐的人,还可以分为有狐臭的人和没狐臭的人。他站在那里,一站一个下午,对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做出分类。有狐臭,没狐臭,没狐臭,有狐臭。他在心里默念着,靠这种狐臭分类游戏打发无聊的时间,这几乎成为他的一种乐趣。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世上有狐臭的人还真是多,那么,阿娜儿的狐臭也就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了。有一段时间他又会觉得,其实有狐臭的人也没那么多,尤其是女人。阿娜儿的狐臭当属凤毛麟角,方尼娅也是。
  
  方尼娅百味杂陈地看着方海平,她发现方海平脸上悲伤的薄膜在傍晚会变厚。她再次产生伸手撕掉它的念头。
  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或者陈文秀走的时候,带走不少钱财,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赌债。货物仓库也遭受了一次不明原因的火灾,方海平不得不将口岸空置多年的商铺卖掉。他让方尼娅去里海边小镇找阿娜儿,她可以帮忙处理那些商铺。
  方尼娅到达里海边的时候,广阔的里海让她产生一种渺茫感。据说人体的水分占比是百分之七十,与地球表面水覆盖率惊人地相似。她看着黄昏在里海的水面变成淡淡的姜黄色,那是一种与梦境相似的颜色。
  
  方尼娅在那里没有找到阿娜儿。她在里海边的小镇住了一夜,听见成熟的巴旦木在夜里裂开来的声音。第二天,方尼娅驱车前往边境,终于在口岸和阿娜儿相见。
  阿娜儿拿出无核白葡萄招待方尼娅。吸收了漫长光照的水果,甜到让人生腻。方尼娅靠着这个结实的女人,嗅到她身上的狐臭,就像小羊靠气味找到了母羊。当阿娜儿拿出那个羊毛口袋,方尼娅惊异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待过的类似温暖子宫的东西,头脑里仿佛还保留着出生前的记忆。
  口岸现在只有零星的店铺还开着,回到从前的繁荣似乎已无可能。卖首饰的店铺,尽是一些所谓的俄罗斯首饰和土耳其首饰。方尼娅清楚,人们跑到口岸旅游,买异国风情的首饰,最后买到的东西其实全来自义乌。这一点不奇怪,有一年方尼娅在柬埔寨买了一个当地风格的蛇形手镯,回去后方海平认出这个手镯的制造地是义乌。再一次是尼泊尔,那根看似手工制作的脚链上挂着两个铃铛,走一步,响一下,颇具异国风情。方海平确定这是李祖某个亲戚家的手工作坊制作出来的东西。
  后来方尼娅不论去哪个国家,都要买一两件当地风情的首饰回来让方海平鉴定,无一例外,方海平几乎看都不用看就确定它们的产地是义乌。方尼娅不太相信,那些非洲原始部落动物牙齿,兽骨之类的首饰也出自义乌。直到她接管了生意之后,才发现从义乌发来的货箱里,囊括了地球上所有风格的首饰,甚至因纽特人的、印第安人的、食人族的。假如月球和火星上有人,他们佩戴的首饰,也一定是义乌制造。
  
  方尼娅觉得这有点好玩,她追踪着那些首饰去了很多地方,而它们来自她的祖地。
  一个念头扑面而来,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去那里。应该说,是迟早要回到那里。
  阿娜儿现在一个人生活,靠打馕为生。她打的家常馕又变得颇受欢迎。她揉面的手粗大有力。不打馕的时候阿娜儿坐在馕坑边嗑瓜子,瓜子皮被她花瓣一样吐得满地都是。
  方尼娅告诉阿娜儿,方海平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
  可他的鼻子跟狗鼻子一样灵敏,阿娜儿说。
  他能闻得出从身边经过的人有没有狐臭,方尼娅说。
  他嫌弃我身上的狐臭味, 阿娜儿说。
  方尼娅笑起来。他对狐臭记忆深刻。
  关我什么事,阿娜儿说。
  
  2024年1月23日北京时间2时9分,距离口岸几百公里的地方发生了7.1级地震,方尼娅那一刻正躺在阿娜儿家位于四楼的床上,她突然感受到床在晃动,以为床底下藏了个人,惊得跳起来察看。这时候窗子也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整面墙都跟着晃动起来。方尼娅以为是风把楼房刮得晃动了起来。她担心这么大的风,会不会把房子刮跑。
  距离口岸两百多公里的阿拉木图,同一时刻也在晃动。方海平摸索着想走出去,走到屋子中央的时候,头顶的吊灯掉下来,砸在他头上。
  方海平倒下去,和一堆碎片躺在一起。
  阿娜儿冲进房间,拉起方尼娅往外跑,她们光着脚,站在雪地里。方尼娅在雪地里跳着脚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叫嚷着要回到楼上去。她觉得就算是死在废墟里,也比在外面光着脚跟不穿鞋的鸡一样挨冻强。
  阿娜儿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回到房间,相拥着坐在床上。余震还在发生,有微微的震感。很快她们从短视频里得知这次地震也波及了距离口岸并不算远的阿拉木图。方尼娅打开手机监控,看见方海平躺在地上。她使用手机端进行远程喊话,方海平听见声音,朝监控镜头转过头,对方尼娅的喊话做出了回应,他说的是语速极快的义乌方言,方尼娅完全听不懂。
  一种不祥的念头从脑子里闪过。方尼娅把这种念头一挥而散,如同一头牛用尾巴赶走了一只苍蝇。她继续用汉语、俄语、哈萨克语跟方海平喊话,但方海平均用义乌方言回应她。
  阿娜儿也感觉出了不对劲,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刻往阿拉木图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边检还没有开关,她们坐在车里等,感觉整个人都冻僵了。那个冬日的早晨灰蒙蒙的,一切都被冻住了一般。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升起来,空气开始流动,路面上开始有了动态的事物,乌鸦也开始发出不好的叫声。等她们过了海关,方尼娅以吊销驾驶证的速度往阿拉木图狂奔。
  方海平躺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视力因为头部挨了一击,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首饰,那些假的珠子,比真的还要漂亮。
  他看见梦境的边界有一抹微光。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正是李祖天黑下来的时间。白昼合拢来,切换成黑夜。方海平死在了李祖白昼和黑夜的分割点上。对他来说,死亡不过是李祖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他卡在其间,既去不了白天,也去不了黑夜。而他所在的城市,白昼在没完没了地延长,金黄的阳光照在墙上,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意象。
  方尼娅赶到时,所能做的事情,是伸出手,像揭掉面膜一样,揭掉了方海平脸上那层悲伤的薄膜。她相信人的意识永生不灭,这个被埋在巴旦木树林旁的中国小个子南方人,在巴旦木成熟的时候,可以听见果核裂开的声音。飘落的巴旦木树叶,跟李祖水蜜桃树的树叶多少有点相似。
  事后方尼娅回看监控,始终弄不明白方海平最后用义乌方言说了什么。平时方海平从来不用这种方言说话。他在死前,似乎把他曾经使用过的其他语言统统忘掉了,只记住了义乌方言。那是天书一样难懂的语言,翻译软件也翻译不了。
  为了弄清楚方海平最后说了什么,方尼娅决定回一趟李祖。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5年第1期)

选自《野草》2024年第6
原刊责编 赵斐虹
本刊责编 邱华慧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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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方

  杨方,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现居浙江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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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 | 邱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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