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2024年的中国美术界,“大写意”绝对是一个热词。而目前正在济南举行的一场展览——“意之动——王伟平&张宜写意作品展”,又让这个中国传统绘画领域跟济南这座古城产生了更加密切的联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写意”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已经超出了艺术范畴。
看了整场画展、参加了整场研讨会后,笔者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大写意的风吹到了济南?从标准规范的逻辑思维出发,这个问题是不成立的,什么叫“大写意的风吹到了济南”?济南以前没有大写意吗?当然有。但是,笔者强调的是“大写意的风”,而非仅指“大写意”绘画技法本身。何为“风”?引领潮流导向者为风。这并非是文字游戏,这恰恰是一种大写意的思考方式。从某些层面讲,大写意的思想美学与禅宗的思想哲学极为相近。“菩提”究竟是不是树?“明镜”到底是不是台?这从科学的角度讲似乎没有多少探讨的价值,但从禅学的视角出发,这就是一门影响极深的大学问了。
回到大写意本身,它的思想美学亦是如此。为什么说王伟平与张宜在山东新闻美术馆联合举办的这场写意作品展,让大写意的风吹到了济南?这就要从山东美术界和本地艺术家的特点说起。在全国来说,山东是书画收藏的重镇,尤其是省会济南,民间对书画审美的修养极高,书画收藏的传统也很深厚,曾经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上自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以书画收藏为乐。比如在济南人气极高的黑伯龙先生和魏启后先生,黑老向拉煤球的车夫赠画成为美谈,魏老的书法则至今还作为一些烧饼铺、羊汤馆的招牌匾额使用。这种浓厚的艺术氛围,让济南产生了一大批艺术水平极高的大家,比如关友声、黑伯龙、于希宁、弭菊田、岳祥书、陈维信、魏启后、柳子谷、蒋维松……当然,值得一提的书画大家不止于此,就不一一列举了。他们其中某些人的水平不亚于国内同时代的任何一位大家,但令人遗憾的是,上面这些老先生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影响力仅限于山东,没能在国内艺术界发出他们应有的光芒。
这是为什么?这与山东的地域文化特点有很大关系。这些老先生受儒家中庸思想较深,谦虚、低调、谨慎,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些知识分子的清高,不愿意出风头,不屑于炒作,有些老先生甚至不好意思拿字画卖钱。你不出头,我也不出头……这就导致在上世纪国内美术界迅猛发展、各大画派迅速崛起的时代,山东的艺术家们错过了一波波机遇,以致于至今仍不敢底气十足的喊出“齐鲁画派”“山东画派”的口号。济南一位山水画大家,晚年曾经对其孙感慨:“如果我当年去了北京,我的成就可能会更大”。这应该也是同时代山东很多老艺术家的心声吧。
了解了这段历史,感受到了这种氛围,就能明白:在围绕大写意这个话题争论如此激烈的当下,山东美术界肯往前凑这个“热闹”,多么让人意外。尤其是展览的主角之一张宜是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所以这场展览虽然是个人作品展,但在大众视野中,这或多或少带一些官方色彩。尤其张宜本身就是一个谦虚低调的人,有时他的谨慎甚至让身边的朋友觉得难以理解。一位朋友曾经这样调侃他:“张宜在美协所处的位置,让他在个人的宣传上处于弱势群体的地位,甚至他所致力的大写意也受到‘连累’,他生怕有人说他抬高大写意就是为了抬高自己”。但就是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在2024年关于大写意争论最白热化的时候,旗帜鲜明地发声——将大写意精神进行到底!在山东乃至国内美术界引起反响。没想到年终岁尾,他又以一场规模盛大的展览把他的艺术主张在济南落地。展览现场,不只一位老艺术家感慨:“很久没在济南看到规模这么大、档次这么高的画展了”。
实事求是地讲,展览所表现出的这种“盛况空前”,与画展的另一主角王伟平先生不无关系。展览当天,济南本地一名书画主播在现场发起了一场抖音直播。这位主播的粉丝群体以山东当地美术工作者和书画爱好者为主,但直播间数据显示,有大量IP地址为北京、浙江、绍兴的粉丝涌入,“这些粉丝都是冲着王伟平老师来的”。
王伟平在展览开幕式上致辞
在开幕式致辞中,王伟平有些动情地说,济南这个城市艺术氛围太浓厚了,山东人的热情让他退休后想来济南定居。王伟平老家在文化底蕴深厚、风景如画的浙江诸暨,他还专门在家乡的老宅门前栽下几棵梅花,每年他一回家,梅花就盛开,他不回家,梅花就不开。有这样的故乡不回却要到济南定居?所以很多人认为他这是客气话。但笔者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其实,追溯起来,济南这座城市与王伟平在精神深处是有一种隐秘联系的。王伟平喜欢种梅、画梅,很大程度上是受他家乡的前辈先贤王冕影响,而王冕很可能是来过济南的。作为吴敬梓先生心目中的完美文人典范,王冕是《儒林外史》中第一个出场的文人名士。小说里讲,王冕在家乡因不堪官府催逼索画,便选择逃到济南来躲避,“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当时济南留给王冕的印象,应该跟现在王伟平对济南的印象差不多。吴敬梓是这样描写王冕眼中的济南的——“这山东虽是近北省份,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济南,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问卜卖画为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身无分文的王冕,靠着卖些字画就能在济南立足,说明当时济南的文化氛围还是挺浓厚的。七百多年后的某个冬夜,听了这些故事,王伟平既兴奋又感动,他喃喃自语道:“看来我命中注定要来济南……”
这种文化血脉上的传承,不只存在于王伟平的精神寄托中,这场展览本身就是一种南北交流的传承与创新。开幕式上,策展人刘宗奎在致辞中说:“浙江诸暨的王伟平和山东潍坊的张宜不约而同的在追求写意精神的道路上相遇,他们一南一北,分别从南坡、北坡攀登,今天在5000米的大本营处相会,办一个展览,交流分享攀登心得,汲取新的灵感,为攀登属于他们自己的‘8848’积蓄更为磅礴的力量。”从近百幅展览作品中可以发现,王伟平与张宜的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地域风格。王伟平的作品空灵飘逸,他的花鸟画以吴门画派为根基,溯流问源,直追宋元,对青藤、白阳、石涛尤为专注;张宜的作品雄强霸悍,以金石入画,打破山水与人物的界限,表现齐鲁大地的坚韧与活力。这种南北风格的作品在同一个展厅交流碰撞,让人耳目一新,给观者带来很多思考。
其实,最晚在一百多年前,济南画坛上的这种南北交流就很频繁了。特别是1909年济南津浦铁路开通后,作为其中的中间站,济南与北京上海等特大城市实现了联通,达到了一个工商业的高峰期。经济的繁荣带来文化的繁荣,当时随之而来的除了各大工厂和商号,还有一大批文人墨客。他们大多具有极高的书画造诣,在风云变幻的年代因为政治上的失意或其他种种原因,加之又被景色秀美、交通便利、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的济南吸引,选择寓居于此,书画言志,终其一生。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蒙古族画家松年(字小梦,号颐园),他在曲水亭街开办枕流画社,著书立说,收徒授课,济南本地很多老一辈画家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另外,还有王伟平的绍兴老乡石庚(字丽斋,号负庐老人),他清末任河南开封、民国初年升任河南彰卫怀道尹,是袁世凯心目中的河南“四大良吏”之首,后不知因何故流寓济南,靠卖画为生,他书法俊逸典雅、妙合法度,尤擅画竹。
当时,从大江南北聚集到济南并在此终老的书画家还有很多,由于史料文献的缺失,其中很多人的生平事迹至今还未得到系统的挖掘整理。战乱年代,济南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避风港,而他们也把南北绘画流派引入济南,使济南的绘画兼具南方的温婉灵动与北方的磅礴大气,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面貌,领一时风气之先。
此后,山东美术界与江浙画派之间的这种南北交流越来越频繁。1962年8月,为提高山东美术创作的整体水平,时任山东省委第一书记谭启龙,通过山东省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山东省分会,邀请京、沪、苏、浙四省市的著名画家来山东,论证齐鲁画派的形成,其中包括李苦禅、王雪涛、郭味蕖、俞剑华、钱松嵒、陈大羽、亚明、朱复戡、唐云、颜地、崔子范、孙雪泥、江寒汀、张文俊等南北画坛大家。山东的赫保真、关友声、柳子谷、黑伯龙、于希宁、岳祥书、刘鲁生、张彦青、王企华、黄公渚、杜宗甫、卓启俊、马龙青等画家陪同接待,与这些南北大家在一起谈诗论画、切磋画技,成为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2010年5月,“澄怀观道——范扬工作室、张志民工作室艺术交流展”在济南举行。范扬的山水画浓笔酣墨,浑厚华滋,率真自由,其山水意境气象雄浑,呈现着天地之律动,具有强烈张扬的生命力。张志民的山水画意象深邃,气脉超脱激越,山水语境开放,笔墨形态风流自呈,构境变幻奇诡,内力浑厚,精神充盈。这次展览也成为当代南北美术交流的又一次重要实践,促进了山东山水画创作水平的提高。2016年11月,“学术100•山东青年美术作品全国巡展(杭州展)”在浙江开幕,浙鲁两省美术、南北画派的交流在青年一代兴起。2024年1月,陟彼湖山—芥英社花鸟作品展第12季在杭州举办,展览对于进一步促进浙江、山东两省美术界的交流互动起到了积极作用。2024年6月,鹊华风雅“容社”中国画作品展在杭州开幕,这被称作“容社”从泉城济南迈向天堂杭州的一次重要旅程,不仅是山东与浙江两省艺术交流的桥梁,更是南北传统国画相互借鉴、碰撞火花的难得契机。
研讨会现场
王伟平与张宜在济南联合举办的这场写意作品展,可以看作是这种风气的延续和创新。研讨会上一位老画家说,他前不久刚去参观了一场当代艺术展,回到自己的画室后他“恍若隔世”。“现在的当代艺术都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了,我还在画室研究‘浓破淡、淡破浓’这些传统技法,这在这个时代还有意义吗?还有多少年轻人喜欢国画?我内心产生了严重怀疑。直到今天看了王伟平和张宜的这场展览,我才又找到了信心,看到了希望,他们在用作品与当代艺术争夺空间、争夺流量,他们做到了!”
当然,中国传统写意绘画与西方当代艺术之间也并不全是对立和竞争的关系。八大山人画的月亮是写意,梵高画的月亮就不是写意吗?张大千早年在论及西洋画与中国画的一个访谈视频中提出一个观点:“普通一般的可以分这是东方的画、这是西方的画,我想到了最高的境界没有分别。所谓这个普通的分别是什么呢?风俗习惯不同,用的工具不同,所以画出来画就两样。我想最高的时候啊,用油画的画法一样可以画中国画,用毛笔一样可以画西洋画。所以我虽然对西方的画没有研究,但我看一些大名家的画,我觉得他们跟我们的用意和用心都是一样的。所以,不必严格东西之分,到了最高的境界是一样的。西方的抽象画不是现在才有的,在我们中国早就有了,我们中国画讲书画同源,写字跟画画是一样的。河南殷墟出来的甲骨文字,比如‘马狗日月龙’这些文字都是画,就是现在的抽象画。所谓抽象,就是把没有用的东西不要了,取他的精华。所以以前铸金鼎,它上面就有这些,这些奇奇怪怪的图都铸在上面,这就是抽象的。”
张大千与毕加索
张大千的这段论述是缘于他对东西方绘画的深刻理解。1956年春,张大千、毕加索两位东西方绘画大师在巴黎会面,毕加索对张大千说,西方绘画死亡了。这并非危言耸听,到19世纪末期,西方油画经过500多年的发展,写实之路已经走到尽头,从梵高、莫奈开始,西方油画开始主动向中国画学习,以此来吸收东方绘画里的技巧和技法。毕加索甚至还学起了如何使用毛笔,临摹了齐白石的两幅国画作品。可见,任何艺术,到了最顶尖的层面都是相通的,能跨越文化上的隔阂,融汇古今中外。
王伟平、张宜在研讨会上
在“意之动——王伟平&张宜写意作品展”开幕式后举行的研讨会,持续了四个多小时,有的老艺术家准备了两万多字的发言稿。“这两万多字是我平时一些思考的积累,正好借‘意之动’这个展览的机会直抒胸臆。特别是今天来了这么多国内美术界和理论界的权威,我就想让他们知道,对于大写意这个事,我们山东的画家是有思考、有观点的!”还有一位老先生在研讨会上直言:“我们这么多老头儿坐在这儿嘚啵一下午是为了什么?就是要动员起来,把大写意绘画推动下去,画画的继续实践,搞理论的继续挖掘。”
研讨会的一大成果,就是破除了人为设置在大写意绘画与其他艺术门类之间的一些藩篱,让大写意维度更广、视角更开阔、内涵更包容。甚至,这场展览、这个场研讨会所引发的思考已经超越艺术领域,释放的积极信号也不仅限于绘画本身。文化艺术是时代的风向标和晴雨表,最能引时代潮流,最能领风气之先。今年恰是济南自开商埠120周年,这座城市正面临塑造新的开放格局的关键期,而大写意绘画又一向被视为是最具开放意识、最富创新精神、最敢打破条条框框的一种艺术形式。艺术发展根本的原因和动力是社会经济的发展,一座城市的文化艺术发展水平往往也是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感性显现。因此,大写意的风在此时吹到济南,也并非全是偶然吧。(作者汤启卫为济南日报报业集团首席记者、爱济南新闻客户端副总编辑、济南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
王伟平、张宜作品欣赏
王伟平作品
王伟平
Wang Weiping
浙江诸暨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一级美术师。
《傲霜枝》
《北塘秋日图》
《北塘时花》
《墨荷翻飞 花正艳时》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诗经葛之覃兮之意》
《溪山梅花正开时》
《悬崖之节可拒霜雪》
张宜作品
张宜
Zhang Yi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写意画院特聘研究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
《禅房花木深》
《福到眼前》
《狂僧挥翰》
《龙尾砚歌》
《托身须是万年枝》
《闲于石壁题诗句》
《笑口常开 福报自来》
《捉鬼降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