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布克奖得主萨曼莎·哈维在2016年从一个“睡眠无忧者”突然成了难以入睡甚至一夜无眠的“失眠者”。
那些清醒的凌晨1 点、2 点、3 点……没有一丝睡意的轻抚。顺着那些无眠的夜,她通过写作来做梦。在新出版的《睡不着的那一年》中,她聊到不安与焦虑、死亡与时间、科学与信仰、写作与小说……她也当自己的考古学家,回溯并试着理解自己的过往。她以诗意之笔,试图拼凑破裂的自我,也让许多受焦虑与失眠困扰的读者在书中读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失眠也会过去。”
作品选读
凌晨1:00:
躺着吧,就这样好好躺着。又能怎样呢?就这样躺着吧,想想那些美好的事。
法国的夜空——是那样浩瀚、漆黑,闪耀着灿烂的繁星,我们刚从车里出来,仰头便被它深深吸引,我们俩立刻就站在那里,张大嘴巴静静地望着天空。银河像一张宽大的、边界清晰的弓,在我们的头顶蜿蜒着,星星——多得数不清——当真在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法国的日落时分,赤红色的地平线宛如喷薄的火焰,上方隐隐透出月亮的倩影,好似一只乘着烟雾从烈火中脱身的飞蛾;顷刻间,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形态毕现,肉眼可见。成群的蝙蝠从颓圮的中世纪古堡塔楼上倾巢而出,朝着我们的头顶俯冲过来,接着又一股脑儿地飞回巢穴。蟋蟀的歌声渐弱渐稀。搭在阳台栏杆上的我的泳衣,因氯气的作用和穿了太多次慢慢变得松松垮垮,而我这两个月的游泳也加速了这一过程。
我想到游泳。有人曾送我一只从阿曼带回来的贝壳,那是一只海螺壳,外表光滑洁白,刚好是手掌的大小,夜里我常常会握着它。我也时不时地会松开手,直到海螺再次变得冰冰凉凉。我想到游泳,循着水流的线条在池塘中浮浮沉沉。想到我在水下随波逐流,在水中我的双手永远年轻,闪耀着明亮的光泽。珍惜你所拥有的幸福吧,你得知足。躺在这儿,想着落日、游泳和星辰,还有什么害怕的呢?让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吧。
有一种行为叫作“夜间宽恕”,指的是人在夜里会放下所有的过错、内疚和苛责,时效仅限一夜。你可以将这一切拒之门外。就这样,我一件件地原谅了我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飞驰而过的超速的车辆,洗劫了喂鸟器的寒鸦,折磨我的整个宇宙,以及折磨我的自己本身。突然间,在我九岁时爸爸帮我扎辫子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时正是妈妈刚刚离开没几周。爸爸用他那建筑工人的疤痕遍布、似皮革般粗糙的大手,为我编起了头发。
时间已经一点半了,转眼还差一刻钟两点。一棵树上的李子掉落在餐厅的地板上,我试着将它们捡起,这些李子已是紫红色,熟得正好,有些还被人踩了。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这一定是在做梦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始入眠了,一想到这,我获得了最快速的胜利时刻——我睡着了!——就在我醒来之前。
夜里我并不看表,但由于我经历过太多次的彻夜无眠,我对时间的感知可以精确到十分钟或二十分钟;我清楚时间流逝的质感,也清楚我的思想被黑夜逐渐侵蚀的质感。大约就在此刻,我的思绪开始显现出磨损的迹象。先前那种小心翼翼的平静的安抚已经不起作用。宽恕变得荒唐可笑,所有那些被挡在门外的被原谅的事情,又开始在我的床边逡巡徘徊,不甚满足的样子,似乎是想要从我这里再得到些什么。
我想再回到刚刚那个关于李子的梦中。我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闭眼时心中暗暗希望这样能诱使眼皮变得沉重些。至少我做了一个关于李子的梦,代表着我睡着了;这是好事。然而,只是睡了五六分钟。这就不怎么乐观了。谁能只靠五六分钟的睡眠活着?我怎么能呢?
我任凭海螺从手中滑落。心中满是沮丧与愤懑。可是,生气是没有用的,一点用都没有。我想着金星、银河以及各种各样的空间,这世界上所有的空间,宇宙、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思想。一切都是由空间构成,它们所容纳的空间却又超出了它们本身形态上的空间。想想看——你本人所拥有的空间也是多于你躯体的空间。想想看,当你在夜晚仰望天空时——你看到了群星,然而实际上你看到的是星星之间无尽的虚无,你看到了虚无是事物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看到了每一个实体是多么贪婪地寻求自己的空间领域。
试着笑一笑。微笑可以给予大脑强烈的暗示,告诉它一切都好,还能带来幸福感。就这样躺着,保持微笑;金星、银河、月亮、蝙蝠、泳池、存放着人一生的记忆的无底洞,还有床的温暖。笑一笑吧。在黑暗中露出一小排牙齿,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
振作起来,用一种坚韧不拔、积极乐观的态度来看这个问题——你仍然有10%的可能性睡着,而且你现在入睡的话,还可以睡上五六个小时——足够了。当真可以说是睡了个好觉。
又过了一会儿,睡着的概率又降低了些,降到6%,至多7%。然而这是基于以往的经验做出的推断,实际上概率并非如此运作;每一次掷骰子的概率都是一样的。掷出了一个四点,并不意味着下次掷出四点的概率就会变小,也不影响再掷一百次的概率。每一夜都是新的一夜,同样也是新的一次掷骰子。
黑暗中,我又笨拙地摸索着那只海螺;有一种说法是,吹响海螺时发出的美妙乐音可以驱散恶灵,于是我用拇指握着海螺可以吹奏的那一端,将它放到我的唇边。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我只是尝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然而这枚海螺已经在我的枕边搁浅多年,按理说它不应该还有这样的味道。
我趴在床上,心想也许用这样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睡觉姿势,没准儿可以让睡眠乘虚而入。也许在我的大脑有所察觉之前,睡眠已悄悄地溜了进来。也许我可以将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压低到每分钟四十下。就这样,我保持这个姿势躺了半个小时。也许黑夜并不会注意到我。也许,有各种可能。金星、银河、李子树、床垫、蝙蝠、水下我那双明亮的手、疼痛的颈椎、突然入睡的倾向,以及突然醒来的倾向。
时间已经两点多了。一辆货运火车经过。
失眠治疗方法:
到河流、湖泊、海洋或是其他开放的水域;游泳池也可以,只要水温够低且在室外。新鲜的空气是关键 ;凉爽的水温也是关键。不管穿着什么衣服,直接下水,若是私密性够好或是无人介意的话,不穿衣服下水也是可以的。下水。跳入水中或是潜水是最佳的,不过只要头部能够迅速、彻底地没入水中,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的。
逆着水流游啊,游啊,游啊。若是有波浪或水流,就迎着波浪或水流的方向游。这样就能让水体的力量盖过你的身体力量,淹没你的思维,因为思维时时刻刻都在准备思考,却忘记了世上有些东西是不需要思考的。尽可能频繁地潜入不需要思考的水中。如果你是在埃文河、弗罗姆河、瓦伊河、塔恩河、洛特河、阿韦龙河里游泳,花点时间看看周围不需要思考的风景:河岸、草地、柳树、砾石、石灰岩峡谷、沙地河滩、花岗岩露头、松柏茂密的山坡。这就是此刻的世界,没有任何其他因素的干扰。若是你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或是思绪飘到了别处,那就低下头将它淹没。
顺着水流游啊,游啊,游啊。若是有波浪或水流,就随着波浪或水流的方向游。这样就能让水体呈现出它向上、向外的力,因为思维的天性是向下和向内的,因此悲伤的情绪和疯狂的念头会不断地递归和迭代。在英国或是法国的这些河流中,或是在这个威尔特郡的小湖,或是在浩瀚的大西洋,环视广袤的天空,你会留意到存在的空间永远比事物所占据的空间多得多,而且对于空间中的任何事物,空间不会排斥也不会讨价还价。光也不会裁决哪些事物可以被照亮,哪些不可以。光线落下,空间便打开了。若是你心中生出了某个渺小或是向内的想法,那就低下头将它淹没。
如果你是在湖泊或是泳池中游泳,需要双脚打水和双臂划水来进行蛙泳或自由泳,那么以下这条原则很适用:感知水在你手中的阻力,对水有所觉察,即便没有潮汐和水流,水也在对抗着你,推搡着你。感受那轻微的阻力。然后,随着向前划水,感知水流超越你的手向前冲的力量。感受那向前的轻微的推力。因为有时我们是自己的水流和潮汐的创造者和影响者,在别处的静水中也是我们自身创造了这些,而懂得这一点是一种人生智慧。
在湖泊中感受湖水泥土般的柔软,在泳池中感受漂白剂的清冽。在湖泊中观察你的手如何在一圈圈飞轮般的划水中变得灵异,当手臂划到身后时便会消失;而在泳池中你会发现你的手白得惊人,还挂着一串串的泡泡,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颗颗钻石。思维总是向着过去抛下锚,而现在什么锚都无法固定,告诉它:没有什么是固定的。哪怕是你的手,也在一天天地变得不同。
治疗失眠的方法就是: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一切都会过去,失眠也会过去。等到有一天,当你克服了它,它将失去根基而分崩离析,那时每天晚上你都能倒头就睡,全然不知当初是如何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一个关于巨浪的梦。我与母亲站在海岸边,一个浪头打过来,待我们意识到时,浪已经涨成两座房子叠在一起那么高,我们两人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臂膀,我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海浪弯过我们的头顶,这时它的内侧表面变成了金属壁板,于是此刻我们身处一个无比巨大的穹顶房间之中,在水的重压之下房间吱呀作响,就像是一艘潜水艇。翻滚着的水柱在我们上方涌动。等到巨浪过去,我们从另一侧走了出来,发现一滴水都没有,迎接我们的是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