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板做的乒乓台

上世纪70年代,我父母师范毕业以后被分配到一个很偏僻的乡村中学当老师,偏僻到在重庆这种地区,他们在冬天都能拿“高寒补贴”的程度。虽然钱不多,但是一种待遇。
我爸爸是全校唯一的体育老师,去了几年之后,一直苦于学校没有像样的体育器材。
有操场,坑坑洼洼用煤灰勉强填平,晴天满地灰,打一场球下来擤鼻涕都是黑的。一下雨黑汤到处流,在上面摔一跤的话,效果就跟纹身差不多,我膝盖上几个四十多年挥之不去的黑点子,就是来自这个操场的馈赠。
学校的篮球是纯橡胶的,我们先不考虑手感不手感的问题,这个东西一直做不到以标准的圆球形状态出现,打足了气之后东鼓一块西鼓一块,拍到地上完全控制不了方向。不过好在地面也不平,运气好的时候负负得正,能正好把篮球拍得直上直下。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球场的篮板只剩一块多一点。
这个一块多一点,不是一块完整的加一块不完整的那种,而是两块残破的木制拼接篮板分别矗立在球场的两端,篮板的边缘像是被炸弹炸过一样破损不堪,投篮的时候都要担心把它砸掉一截。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爸爸还得陇望蜀地想要给学生弄一个乒乓台,就拜托负责总务的老师去搞木料,然后请木匠按照标准尺寸来做一个乒乓台,也让学生的体育课多一点选择。
还专门叮嘱,一定不要松木,要柏木,因为松木板久了要变形,桌面七拱八翘的,乒乓球弹上去要乱飞。
学校已然有一个乱飞的篮球场了,不能再要一个乱飞的乒乓台。
没过多久,总务老师就神秘兮兮地找到我爸爸,说:“赵老师,我找到木料了,柏木,很厚几块,我目测了一下,做乒乓台还有多的,说不定还能做两块篮板。”
我爸爸很是高兴,问多少钱,担心超了预算就没钱买其他器材了。
总务老师说:“只要四十块钱,现成的解好了的。”
我爸爸听到这个价格更开心了,说:“这么便宜?拉过来,拉过来,我们马上去找木匠!”
总务老师犹犹豫豫地说:“这个木材……有点问题……它是……用过的。”
我爸爸说:“用过的怕啥子!你有啥子就直说。”
总务老师这才和盘托出:“前几天生产队挖出来一个无主坟,埋了可能有些年了,但是棺材质量很好,点都没有烂,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将就用。”
我爸爸稍微一琢磨说:“没得啥子,只要不存在纠纷,拉过来用嘛,我们做乒乓台,又不是做饭桌。”
说干就干,很快这一批上好的柏料就被拆散了拖到了学校开始加工,周围不知情的农民看到学校有木工活,都跑过来看有没有什么边角料可以拿回家用。
有一个农民看上了棺材档头的那一块厚木板,就问我爸爸能不能送给他。
这块木板虽然厚,但是在乒乓台和篮板上没有太明显的作用,都是熟人熟事的,我爸爸就准备送给他,但是多了一句嘴:“你拿回去干啥子?”
农民说:“我家里差一块菜板。”
我爸爸笑着说:“你干啥子都可以,就是不能当菜板。”
然后,我爸爸指着刨出来的木板说:“你看这上面是不是有一些水泡过的印子?这是棺材,这个印子是尸水泡出来的,你拿去当菜板可能还是要不得。”
农民们恍然大悟,一哄而散,用来引火的刨花、锯木面以前非常抢手,现在都没人要,还是学校食堂的厨师拿去充公了。
几天以后,乒乓台和篮板都做好了。篮板太高,我们接触不到,但是这张乒乓台是每天上上下下都能看见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桌面上那些大理石纹路一般的水印。
可能是因为硬件设施太过缺乏,尽管全校都知道这个乒乓台是棺材板做的,上面还有尸水的印子,但似乎根本没有人害怕这个玩意儿,尤其是对于体育器材极度热爱的孩子们,兴趣在这一刻完胜恐惧。
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开开心心地用没有海绵只有一层胶皮、甚至胶皮都被撕掉一半的乒乓球拍在上面打球,输了的钻桌子,赢了的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
至于我们这几个老师的孩子,更是肆无忌惮,周末在上面写作业、趴着睡午觉、下象棋和跳棋都是常事。
我爸爸当初决定买这几块棺材板的时候说过,不会用来做饭桌,结果这个原则也没有能坚持多久。
因为摆放乒乓台的地方亮堂并且遮雨,厨师经常会趁着没有体育课的时候在上面择菜,后来我们这些孩子在食堂里煮了面条出来,也很自然地放在上面开吃。
渐渐地,大人们也开始在上面吃饭。
很快,总务老师和我爸爸担心的这一批棺材板就彻底祛魅,再也没有任何忌讳。
直到1986年我父母调离这个学校,这一张乒乓台还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摆放着,你别说,柏木真的不变形,我们走的时候它虽然很多地方都被磨得光滑锃亮、甚至沾染了一些油渍,但是乒乓球落在上面的时候,依然能够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而且绝不乱飞,比那个破操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