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1945年的航拍照片,记录下了80年前卢沟桥以西地区的历史风貌。一名铁路文化学者在仔细研究这组照片后,发现其中隐藏着一条前所未闻的神秘铁路线。他深入京西浅山区多方查证,最终在丰台区辛庄村和侯家峪村找到了铁路桥台遗迹。
混凝土桥台
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而这条长约30公里、串起两座日军军营、直达京西煤炭产区的铁路,为日寇侵华罪行再添一条铁证。日前,北京青年报记者已经将这条铁路的遗存状况反映至丰台区文物管理所,等待相关部门前往现场勘察。
老照片中的神秘铁路
不久前,铁路文化学者、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王嵬从国外一家商业网站购买到一批1945年航拍图的查阅权,在这批航拍影像中,有4张照片记录下了当时卢沟桥以西区域的地貌与河流、村镇和路网,照片有的是从今房山长阳上空向西北方向拍摄,有的则是从今园博园上空向南拍摄。网站上并没有注明这批航拍照片的作者,王嵬猜测它们可能出自当时的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日寇罪行在丰台》一书中提到:1944年以后,美国空军开始敌后袭击,在长辛店上空经常能看到美国飞机在盘旋。
尽管“出处不明”,上述4张照片还是引起了王嵬的注意。经过仔细对比,他发现这组照片中竟然隐藏着一条前所未闻的铁路线。王嵬介绍,虽然照片拍摄于80年前,但已具备较高的清晰度,地面上的路基、路堑痕迹明显,而且该路迂回向西延伸,曲线半径明显大于公路,所以他断定这是一条铁路。
参照航拍图,王嵬勾勒出了这条神秘铁路的走向:以长辛店为起点,向西南延伸至朱家坟后,转向西北至槐树岭,再向西经辛庄村后向南至侯家峪,随后向西迂回进入今房山区,经上万村,最终在坨里火车站南侧约1.5公里处与京汉铁路良坨支线接轨,全长将近30公里,连接起今丰台西部与房山东部。
让王嵬感到困惑的是,尽管航拍影像中可以清楚地辨别出这条铁路,但它似乎从未公之于世,现有的文史资料对它也没有相关记载。“如果是中国人自主修建的铁路,不可能没有历史记载,我怀疑这条铁路修筑于1937年至1945年之间,是侵华日军规划的军用线。”王嵬说。
沟谷中找到桥台遗迹
“哪怕铁路已无路轨,也不可能彻底消失,尤其是在山地路段,很有可能留下桥台之类的遗迹。”为证实这条铁路的存在,王嵬决定前去实地探访。他参照航拍图,把探访点位锁定在沟谷密集的侯家峪村北部、辛庄村南部的太平岭。
山坡上的承台
地处丰台西部浅山区的南沟路,蜿蜒穿行在南北狭长的沟谷中。站在这里西望太平岭,可见到混凝土桥台在山林中若隐若现。登上太平岭,能看到在西高东低的山坡间,南北分布着十余座桥台和承台,犹如一座座历史地标,对铁路的走向进行定位。桥台北至辛庄村、南至侯家峪,长约1.5公里,与航拍图中的路径基本吻合。据多位当地村民介绍,这些废弃的桥台都是日军修筑铁路留下的。
倒塌的桥台
种种迹象表明,王嵬的判断并没有错,这里的确曾经有一条铁路存在。经过近百年的风雨侵蚀,荒废已久的铁路早已失去了桥梁和路轨,有的路堤被毁无存,有一座桥台已经倒塌,最北边的桥台仅余残迹,且大多数桥台周围长出了碗口粗的树木。残存的桥台、承台多为混凝土浇筑而成,质地坚硬。为增强建筑的稳定性,部分桥台还修有八字翼墙,但受地形变化等因素影响,多数翼墙存在明显开裂。此外,在侯家峪村的山坡上,有3座“混凝土浆砌卵石桥台”。王嵬表示,由大块鹅卵石砌筑的铁路桥台比较罕见,这些鹅卵石取自当地,证明当时的建筑材料比较匮乏。
混凝土浆砌卵石桥台
值得一提的是,在桥台一线东侧、侯家峪村一果园内,还发现了两座相对独立的混凝土桥台。王嵬结合航拍图比对分析,认为该铁路在侯家峪设有两处“之字形”折返线,通过增加铁路长度来减小坡度,使列车能以较短的距离在折返后实现攀升。“这与京张铁路青龙桥折返线的原理相同,但侯家峪的铁路是两处折返线连在一起,非常罕见。”王嵬说。
两座相邻桥台
记忆中的“短命”铁路
在王嵬看来,这些桥台、承台能留存至今,与其地处山区、避开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有关,“即便农村平整土地,要拆除这些混凝土建筑也比较费力,所以才能够保存下来。”由于缺乏正式文字记载,王嵬随后来到附近的村庄,对这条铁路展开了口述史调查。
侯家峪村村民郭树老人今年已有89岁高龄。据老人回忆,侯家峪村北的废弃桥台曾经是一条铁路线,由日本人主持修建,“干活儿的都是中国民工,铁路经侯家峪向西南方向延展,一直修到坨里,日本人想用这条铁路从坨里运煤。”
王嵬向郭树老人了解桥台历史
谈话中,郭树老人用的一个词引起了王嵬的注意 —— 老人说,这条铁路建成后,仅由“摩托嘎儿”试了几趟车,日本人即宣布战败投降,桥梁随后被附近的工厂派人拆除,只留下一座座桥台。王嵬认为,老人所说“摩托嘎儿”应为日式英语“Motor Car”,指在铁路上行驶的工程车辆,这样的叫法在日本比较常见,至今日本人仍然把磁悬浮列车称为“Linear Motor Car”。
混凝土桥台
70岁的侯家峪村村民王振生老人回忆,他从小就听村里的老辈儿人讲,这条铁路是日本人为了掠夺京西的矿产资源所建。铁路从槐树岭一路修过来,经侯家峪延伸至坨里,在侯家峪还修有“之字形”折返线,桥墩和桥梁由木架搭建而成。不过这条铁路在1949年以前便被拆除了,从他记事起就只剩下一座座混凝土桥台。
混凝土桥台
铁路桥能使用木材搭建吗?王嵬分析,从建筑规模来看,这条铁路并非干线铁路,建造标准不高,这通常与当时的建设资金和技术水平有关,因此桥墩、桥梁使用木材搭建的可能性完全存在。“例如在加拿大,有的铁路桥仍在使用木材搭建的桥墩和桥梁。但在现有史料记载匮乏的情况下,关于这条铁路的种种疑问,可能还需要从日方的史料中寻找答案。”王嵬说。
连接两座日军军营
为了解这条铁路的全貌,北青报记者通过实地走访、查阅资料发现,该路的四处关键节点都曾留下侵华日军的印记,其中包括两座日军军营。
该铁路的起点长辛店,位于丰台区永定河畔,这里是明清时期京西南的商贸重镇,京汉铁路也在此设站。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7月28日进占长辛店,将其列为战略要地,在长辛店建立伪宛平县政府、宪兵队和警察署等。在长辛店火车站西侧有一座废弃的水塔,塔内的铸铁管件上至今仍留有“昭和十三年”字样。
1945年的航拍图显示,这条铁路从长辛店向西南延伸至朱家坟,在朱家坟能看到一排排营房,疑似日军军营。据多位当地村民证实,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在朱家坟驻扎有步兵、骑兵和炮兵,兵源多来自于广岛,当地村民称其为“小田部队”。在朱家坟一带,还遗存有四座砖砌碉堡,2013年被公布为丰台区普查登记文物。
朱家坟碉堡文保标识
铁路从朱家坟向西北方向延伸,至槐树岭转向西南,而在槐树岭能看到更加清晰的营房建筑,这也与历史记载基本吻合——《北京市丰台区地名志》记载,1937年“七七事变”后,侵华日军占据槐树岭,将当地农民迁出改为兵营。
根据航拍图,这条铁路从槐树岭继续向西延伸至辛庄村后,向南过太平岭至侯家峪,再迂回向西至坨里。为何要将终点设在坨里?这很可能是出于战略考量。
太平岭上的桥台
据《北京市房山区地名志》记载,抗日战争时期,坨里是侵华日军进攻和封锁平西抗日根据地的重要战略目标之一。另据《房山文史资料》“日寇在坨里一带的统治”一文记述,为掠夺煤炭资源,侵华日军在坨里一带修复高线和铁路。
问题也随之而来了——为解决京汉铁路蒸汽机车的燃料供应,早在1904年京汉铁路坨里支线便已建成,该支线自京汉线良乡站起,至坨里村设站,坨里以西山区的煤炭资源亦可靠此线外运。在既有线的基础上,为何还要修建新的铁路?据王嵬分析,日军修建的这条铁路很可能是一条“军用线”,串联起朱家坟、槐树岭的军营,进而强化对平西抗日根据地的军事封锁,同时他们也觊觎坨里以西的煤炭,或许还想靠这条线路掠夺更多的资源。
民间学者的发现具有补史价值
对话人:北京市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刘卫东
北青报:这条铁路缺乏文字记载,调查的可信度有多高?
刘卫东:王嵬通过在海外网站购买的航拍图,发现了尘封多年的历史记忆,虽然这条铁路已不复存在,但他还是凭借较强的调查能力,找到了所剩不多的建筑遗迹。在历史资料稀缺的情况下,王嵬通过口述史调查,确定了这条铁路的建造者和修筑时间,有实物、影像、村民口述为证,相比一些空洞的研究更具可信性,这也为文史工作者提供了一个研究线索。从抗战历史的角度讲,日本人修建这条铁路的动机、线路设计本身就具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
王嵬在侯家峪拍摄路堤
北青报:现存的桥台遗迹是否具有保留价值?
刘卫东:自1949年以来,我国已开展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现正在进行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建议丰台区的文物部门将辛庄、侯家峪的桥台遗迹纳入“四普”线索,顺着王嵬的发现展开调查。放眼北京地区,已有很多日军遗迹获得文物认定,如碉堡、飞机堡、摩崖刻石等,但日军修筑的桥台还比较罕见,这很可能是该铁路为数不多的历史遗存,从科技史、铁路桥梁史的角度都值得去研究,应该说王嵬的发现具有补史价值。
北青报:您如何看待侵华日军留下的遗迹?
刘卫东:2018年,我曾参与房山区“侵华日军记功摩崖刻石”的文物认定工作。我还注意到,2024年年初,延庆区文旅局发布了《关于公布京张铁路八达岭隧道地堡为不可移动文物的公告》,该地堡系侵华日军控制京张铁路及周边地区的物证。在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延庆区普查队在京张铁路三堡车站周边,还发现长约300米的紧急避险钢轨,系1939年侵华日军修建。上述文物认定工作,反映出文物部门对此类历史遗迹的重视。作为文物工作者,保护日军遗迹绝非颂扬侵略,而是因为这段历史不容忽视,这些遗迹是真实的历史地标,对于相关研究都是珍贵的一手资料。
北京青年报2025年1月6日相关报道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崔毅飞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崔毅飞
编辑/彭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