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还是不曾离家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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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富阳,不能不去拜访郁达夫故居。

我知道郁达夫是在读高二时,那时我对立体几何和牛顿力学不感兴趣,找来很多闲书看,就在那时遇上了郁达夫和他的《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感到郁达夫的文字中弥漫着无力、苦闷和压抑,这种情绪也暗合了我青春期的迷茫与挫败。我一直以为,作家的文字不只会留下时代的印迹,更多的是个人境遇和情绪的转化,尤其是郁达夫这样的性情中人,他的狂热、他的激愤、他的散淡疏狂,他从不在文字中遮掩这些,即使他的叙述也一直钟情于第一人称,以“我”之名直抒胸臆,现实中他在感情世界中的起起落落也便顺理成章了。

这次富阳之行,我和朋友打车直奔郁达夫故居。车到郁达夫公园门口,司机说故居就在里面。只见一处崭新的白墙黛瓦石库墙门面向富春江,与我想象中故居应有的沧桑感不太一样。据说,这是1998年旧城改造时重建的,原址在现址北面10多米处。故居与富春江之间是一片宽阔地带,立有青年郁达夫全身坐像,他身着长衫马甲,手执一卷书,眺望着眼前的富春江和更远处的青黛色山峦。我似乎看到他眼里的纯净与渴望,心里莫名地涌起感动。

图片郁达夫故居门口。张之冰摄

我读过《达夫自传》,郁达夫提到童年时他到江边,第一次看到“宽广的水面与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心里就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少年天生的敏感与忧郁,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中。志在天下的少年,有一天终于出去了,像他的另一篇散文的名字《远一程,再远一程》,远到望不见他的故乡和家人。

进入不大的院落,迎面是三开间两层小楼,郁达夫兄弟三人和姐姐就出生在这个富阳县城普通的砖木楼房里。

一楼堂屋里有郁达夫手书的一副对联:“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飞。”字体随意从容,线条瘦劲、乖张不羁却另有气度,颇似他放达不拘的性格。郭沫若曾评价郁达夫的字,说他清新的笔调,好像中国社会里吹来的一阵春风。对联的落款为1936年,那年郁达夫从杭州去福建任职,应该也是耐不住思乡之情写下的吧。他一生中不断出走,就像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为自己,为家国,四处流离,却一直襟抱难开,直到流亡异国。他曾专门找人刻了两方印章“家在富春江上”和“我是春江旧钓徒”,以示对故乡的拳拳之心。他在生前最后一首诗中写道:“十年孤屿罗浮梦,每到春来辄忆家。”可惜可叹的是,这个“忆家”的浪子再也没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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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还挂着鲁迅所写的著名的《自嘲》,看落款“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才知道这首诗源于1932年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聚丰园”宴请时鲁迅所写。鲁迅与郁达夫是性格与文章风格都迥异的两个人,一个是刚毅的鞭挞者,一个是柔软的浪漫者,但他们都越过对方的表面,从彼此身上捕捉到同样真的灵魂、诚的性情、硬的铁骨,他们欣赏彼此的才学,惺惺相惜。

在当时纪念鲁迅的文字中,郁达夫写下了一个更深层次更多维度的鲁迅。而且他没有在鲁迅离世后和大家一样马上写纪念文章,他认为“在这一个热闹关头,我就是写十万百万字的哀悼鲁迅的文章,于鲁迅之大,原是不能再加上以毫末,而于我自己之小,反更足以多一个证明”。他寥寥二三百字写了“哀悼的话”,却将鲁迅于那个时代、于中华民族的伟大价值道出。之后几年,郁达夫又陆续写了数篇回忆文章,以高于那个时代的更大的格局和独到的识见,看到鲁迅作为民族精神先驱的存在意义。

二楼可以南望富春江的是郁达夫的书房,一方长桌,一个木箱,一架藤编的书架,再加一个老式的雕花木床,显得有些逼仄。郁达夫曾不满当时的教育退学回乡,在一年多自学生活里大量阅读古今文学著作,感怀时事写下不少诗文,奠定了他以后的文学之路。他将这段时间称为“对我的一生,却是收获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预备时代”。这间书房后来成为郁达夫和孙荃的婚房,两人将其命名为“夕阳楼”,度过了一段相对美满的时光,直到1927年遇到王映霞,“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开始了另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惊世情缘,自此孙荃成为一个若有若无的背景。

二楼向东的一间,堂屋后面是郁达夫母亲的卧室。郁达夫3岁时,在私塾教书的父亲去世,郁家的生存就变得艰难了。郁达夫说:“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母亲陆氏是个明理刚毅的女性,她坚持让三个儿子上学读书。郁母72岁时为了躲避给闯入富阳的日军做饭,趁夜摸黑躲进鹳山,只带了一袋糙米,6天后于饥寒中殉难。远在福建的郁达夫听闻噩耗几近晕厥,写下“无母可依,此仇必报”八个字。

图片郁达夫故居建筑。张之冰摄

郁达夫说“我不仅是一个作家,更是一个战士”,心怀家国仇的他不再是那个颓废放浪的文人名士,用手里的笔写下近百万字,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1945年8月29日的晚上,穿着睡衣的郁达夫消失在异国灰蒙蒙的夜色里,走完了他浪漫且英雄的一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家在严陵滩下住”的游子应该魂归故里了吧,守着他的春江、钓船,守着鹳山上的母亲、兄长,他还是原来不曾离家的少年。

图片郁达夫与王映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