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王十月:“不服周”的楚地作家

2025年第一天,羊城晚报携手荔枝APP推出全新音频节目“花地有声”,作家王十月是首期嘉宾。

圆圆的脑袋,和善的微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采访间隙忙乎着签字、倒茶。当这样的王十月坐在你面前时,你很难把他跟“凶猛”“狂妄”“野生”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

但是,当你翻开他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不舍昼夜》时,你会发现,王十月还是那个王十月,一直跟自己较着劲。他赤诚面对自我灵魂的拷问,解剖自己。安逸与痛苦,肉身与灵魂,生存与良心,像是他的左右手互搏。

当年,只有初中学历的王十月,读了一些书,怀着理想主义,从湖北农村来到广东打工,又从流水线走向文坛。这一路,摇摇晃晃,却始终与文学为伍。他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是一场光鲜的命运逆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场持续与自己作战的过程:知道自己不能那样活,但不知道还能怎样活。

王十月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原型,在《不舍昼夜》中塑造了一个不彻底的人——“70后”主人公王端午。在这个人身上,我们可以读到作家本人内心的挣扎,也能看到我们自己身上的困境:始终觉得自己能干点大事,却一直在日常的琐碎中消耗自己;内心有坚守的道德和星空,但是又被生活所迫当了几回“坏人”;不想被世界改变,却一直在被世界改变,被时代和命运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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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乡下:阅读是精神“避难所”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1972年出生于湖北石首的一个村子。兄妹五人,他排行老四,初中毕业那年,母亲意外辞世,考学失败的王十月在家种了两年地。在他离家二十多年,重返故乡时,村里人还念叨着他当年在村里跟别人不一样。说好听点,是特立独行,难听点,就是孤僻、不合群,当时村里人都说他是“疯子”。

童年时期的王十月,跟王端午有着诸多相似,体弱多病,性格内向而拧巴,沉默而羞涩,轻易不说话,一开口就噎死人,喜欢挑战权威。从小跟父亲对着干,大一点和老师对着干,再大一点和村干部对着干,“用我们那里人的话说,是喜欢摸老虎屁股,这个毛病,到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没有改。”王十月就是那个“不服周”(湖北方言词汇,意为“不服输”)的楚人。

荆楚水乡湿地的秀美风光,滋养了王十月内心细腻、温和的另一面。多年后,当王十月因“打工文学”这个标签走红,人人都以为他只能写出粗粝的文字时,他笔锋一转,出了一本《烟村故事集》,延续沈从文、汪曾祺一脉的抒情小说传统,用清新质朴的文字书写了故人、故乡、故情,生动再现了荆楚乡村的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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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少年王十月的精神“避难所”。刊物上的小说,地摊上的读本,意外获得的《存在与虚无》,在十五六岁的少年心里建立了一个自由辽阔、诗意无疆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是乡村所不能给予的,现实的硬壳只是将他困得动弹不得。

找不到出路的王十月,每天清早起来跑步,一边骑自行车一边看书,一不小心就骑到水沟里。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因偶然结识在县老年大学讲诗词的老诗人徐永宾先生,王十月每周六一早骑三十多公里的自行车去县城听课。

小时候,王十月最喜欢放牛,因为可以一边放牛一边读书。他也不知道那时文化相对贫瘠的农村哪来那么多文学读物,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张承志的《黑骏马》,乔雪竹的《今夜霜降》,还有游国恩撰写的《中国文学史》,流沙河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郑愁予诗歌《错误》里写的“哒哒的马蹄声”,至今还在王十月的脑海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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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大多在农闲时节。湖北的冬天很冷,“冬夜读《聊斋》最过瘾,刺激,又怕又爱,总是梦想着有个狐仙会爱上我,却又害怕女鬼。”最意外的还数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王十月读不懂,就摘抄一些“金句”。当时村里的中专生跟他分享汪国真的诗,他瞧不上,颇为自得地跟对方说:“我在读萨特。”心里想,“比你看的要高级”。

当年王十月读了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主人公金世遗攀爬高峰“一心赴死”的勇气让他热血沸腾,想凭着有限的地理知识,沿着长江流域徒步走到黄河的源头巴颜喀拉山

王十月从家里带了两件衣服,也没有钱,想着哪怕一路乞讨过去也行。早上出发,一路上手里拿着棍子,嘴里哼哼哈哈,觉得自己是个大侠。走了二十多里路,到镇上天已经黑了,冬天又冷又饿,然后对面开来一辆拖拉机,王十月毫不犹豫地翻身爬上去了。回家后,跟谁也没提起这件事。当时王十月就意识到,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村里待着,做不了大侠。

但他并没有真的死心,因为读过的书早已给他打开另一个世界。

“广州,我来了!”:不安分的打工生涯

王十月终究还是离开了家乡。

起初是农闲时,在家乡周边的建筑工地做小工。白天做重体力活,晚上不加班,就到县文化馆跟王子君先生学素描,后来学工笔,周末去听诗词课。无论是画画还是诗词写作,王十月都展现出罕见的灵气。

《春江花月夜》读几遍就能背诵,最喜欢《古诗十九首》、陶渊明、李贺、李商隐,当时不那么喜欢李白,更不喜欢杜甫。也读了两本外国诗,《莱蒙托夫诗选》和《济慈诗选》。诗是语言的艺术,这些阅读为他后来的小说写作打下坚实的文字功底。

学画画,学诗词,王十月并不是那会儿就想好了要当个作家或者画家,只是单纯不想当一个农民,就是不想好好种地。“那几年特别迷茫,也特别痛苦。眼看着年纪大了,家里说对象我也看不上,一心想找个说得上话的。”

后来在一个学画同学的介绍下,王十月进县城纺织厂当机修学徒。十五六岁,未成年人,干了没多久,车间主任总是骂他笨,受不了这气,就出厂了。又跟一个初中同学出门做小贩,咸宁、孝感,后来到汉阳,做得很失败,同学就说回家吧,王十月坚持留在武汉找工作,差点被骗去黑砖窑厂,半路上他感觉不对劲,逃了。

“当时我手里就剩下十几块,同学说回家,我坚持要去看看黄鹤楼,那会黄鹤楼的门票好像就要五六块。看了黄鹤楼可能就没钱买票回家了。”在人生的诸多分岔口,“生存还是毁灭”,不仅仅是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的问题,更是王十月后来漫长人生经历中所需面对的困境。

转折点出现在1992年。《外来妹》火遍大江南北,“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风靡全国。这股打工潮蔓延至湖北偏远乡村,王十月揣着200块钱,还有一本厚厚的宋词选集,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广州。火车到站时,天还没亮,王十月对着天空,心里默默喊了一句:“广州,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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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十月终于逃离湖北乡村那个困住他手脚的铁笼子,却又一头栽进无休无止的工厂流水线。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展拳脚,结果却只能在流水线上一遍又遍重复地给圣诞公仔的眉毛涂颜色。“难道我一辈子都干这个?或许有人可以,但我不行。”

不管是在农村种地还是在工厂打工,王十月都不安分。从1992年到1999年,王十月换了三十多种工作,丝网印刷,制版,美工,印花厂杂工,玩具厂调色师,造漆厂执色,制卡公司生产主管,瓷砖厂搬运工,仓管,印刷主管,QC(品质控制员),IPQC(制程控制员)……打工打得五花八门。

唯一不变的,是他对阅读和写作的热望。打工之余,他经常去旧书摊淘书。打工住集体宿舍,八个人一间房,上下铺、铁架床,王十月都是睡上铺。为了方便管理,工厂宿舍晚上不熄灯,下班后就趴在床上写小说。在车间里也写,写在印刷试样的卡纸背面。写一篇草稿,然后抄到方格纸上。

打工经历让王十月尝遍人间酸甜苦辣,给他后来的写作提供了题材富矿,奠定了他写作的基调,在他的性情中垫上一层草根的底色。

正如他在散文《关卡》里所写:“印刷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天那水气味。苯已深入到了我的身体里,融入了血液中,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能从我身体里弥漫出来的刺鼻气味判断出我的职业。甚至在离开工厂一年后,我的身体里还散发着天那水的味道。”

谁能想到,天那水的味道,方格纸上的草稿,后来成了王十月走向文坛的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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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王十月的文学之路,格外顺畅。

2001年发表短篇小说《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获《作品》全国精短小说奖;2004年以“王十月”的笔名出版首部长篇小说《烦躁不安》,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2007年创作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从动笔写作到问鼎鲁奖,王十月只用了7年的时间。

看似顺畅,但文学这条路其实并不好走。多年后,王十月对女儿要求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不要当作家,因为当作家太苦了,身苦、心更苦。“像我这样的低学历打工作家,一直是被主流文学界轻视的。鲁迅文学奖的肯定,让我获得了自信。”对写作者来说,信心比黄金重要。

最早,王十月给报纸写“豆腐干”文章。当时他在佛山南海下面的一个镇打工,《南海日报》每周六出一版“外来工”版,发表几篇五六百字的打工故事。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就开始写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投到《大鹏湾》杂志就发表了,后来又投了一篇《活着总得折腾点啥》,这两篇稿子让王十月谋到了编辑的差事。从2000年到2004年,王十月在《大鹏湾》当了四年的编辑、记者。这段当编辑的经历,让他跳出打工看打工,写作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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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到《无碑》,再到《收脚印的人》,王十月在“打工文学”领域一路高歌猛进。起初,他很不喜欢“打工文学”这个标签,仿佛低人一等,不高级。这对一个十几岁就用《存在与虚无》来显示文学品位的人来说,不可忍受。他希望把他的写作跟莫言、余华放到一个评价系统中PK,一较高下。现如今,当“打工文学”的热度退去,再次谈到“打工文学”这个标签时,王十月不仅主动认领,还自诩这是他的精神“胎记”。

就在大家都把他视为“现实主义作家”时,2017年,他突然转身,写了一本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小说中探索的却是最现实的现实问题。“他写下了他的生命观,写下了他对时间的认识,对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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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对王十月的评价:“王十月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他的小说和散文,无不包含着他对自身经验的确证,以及他对现实的观察、对他人的同情。面对现实,他有严厉的审视,也有精微的雕刻,他渴望介入当下社会的一些侧面。”

文学上的成就,让王十月克服重重阻力,进入《作品》杂志当编辑,工作几年后成为《作品》杂志社社长、总编辑。然而,尽管已年过五十,他依旧时常愤怒,动不动就想跟这个世界干一架,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向往安逸,却又不能将头扎进沙子里去安心于这安逸,无法漠视日日发生的那些不合理,想让事情呈现它本该有的样子,却又一次次将心中这仅存的火焰自我浇灭。

这些年,王十月在选择安逸和让事情回到它本来的样子之间折腾着。

王十月终究不是个向命运低头的性子,他不仅拿着石头打磨石头,还一直妄图推着石头上山。沉寂多年后,他再次提笔写起了小说,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不舍昼夜》的初稿:“改变世界难,不被世界改变更难。我想写的,就是这既被世界改变,又不甘被世界改变的个体的抗争。他们被裹挟着前行,努力、挣扎,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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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喜欢与命运抗争的悲情英雄,即罗曼罗兰所说的,"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度,书名改成了《荒诞与激情》。人生是荒诞的,但他更喜欢那在荒诞中满怀激情地挣扎与奋斗。“许多人年纪越大越靠近老庄,而我相反,年轻时热衷老庄,年纪越大越觉得逆水行舟更为可贵。”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问了一个选择题:是做一只麻木但快乐的猪,还是清醒却痛苦的苏格拉底?王十月笑着回答:“如果可以选择,当然想做麻木快乐的猪,但我读了一些书,无法麻木,只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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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记者 孙磊
图|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