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有过一句对商人“恶意满满”的话:
商人重利轻别离。
可见,资本,并不是从今天才被人所厌恶。
“重农抑商”政策,从商鞅变法开始确立,此后不论怎么改朝换代,都是各王朝亘古不变的政策。
那么,古代社会为什么要搞“重农抑商”?商人到底做了什么,会让统治者如此排斥?有没有可能农、商并举,共同发展繁荣呢?
还真不行!
先说说为什么要“重农”。
君主的职责,就是统御万民,统御,也就是统治控制的意思。
说的直接一点,万民,对于君主以及统治者而言,就好比羊群对于狼群,是衣食父母。他们不仅提供赋税给君主消费,还提供兵源、徭役等,用来维持君主进一步扩大消费,扩张统治范围。
所以,民,很重要,以至于孟子也提出了“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的概念,当然都是站在如何维持这个秩序良性发展的角度。
那么对于君主而言,如何统御,就变得比民本身更加重要。
不绕圈子,咱们直接上干货。
首先,要建立一个上通下达的官僚系统,这个系统,不仅要求地方可以迅速接收到朝廷的命令,还能迅速的将地方的税收、人力,集中起来,向朝廷提供资源。
所以在历史的试验场上,分封制要变成中央集权制,封国制要变成郡县制,甚至,咱教科书上所有的古代制度变革,目的都是为了怎样更高效的实现这个目标。
其次,也是本文重点要说的,就是控制“民”的流动。
古代的农业社会,有两个特点:
农民,不喜流动;
朝廷,不喜农民流动。
种地是个很封闭的活,古人不需要满世界采集物资,单靠种地织布,外加一些祖传的手工制造,基本就能满足日常生活。
以农业为基础的自然经济,天然带有自给自足的属性。
对朝廷来说,民,一旦流动,就很容易失去管理目标。
别说古代了, 2012年火车票实名制以前,现代社会的人口流动依然是不好管理的。
春秋战国时期,地主土地所有制产生,职业农民出现了。
君主们惊奇的发现,小农经济,是真的好。
只要给农民一点土地,他们不仅不喜欢到处跑,还非常便于集中管理。
既解放了生产力,又非常的符合朝廷的管理,简直是一举两得。
于是商鞅变法就来了。
商鞅变法一共两次,条例很多,通篇看下来,其实就两个核心点:
要么种地;
要么从军。
其他都是为这俩目标服务的,比如鼓励生育,鼓励分家,奖励军功,保甲制度等等。
种地为大秦提供源源不断的兵饷;
从军为大秦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
齐国的百姓还有当街溜子的机会,但秦国的百姓一辈子就只能干这两件事。秦国的居民幸福指数必然是不如齐国,但结果是,六王毕,四海一。
文明的延续和发展,从来就不是以个人得失为准绳。
言归正传。
随着大一统王朝来临,以及建立在小农经济上的儒家文化的发展,农为本的思想,慢慢地就成了主流思想。
而历朝历代, 凡是重视以农为本的君主,都成了圣君,凡是鼓励君主以农为本的大臣,都成了圣贤。
反过来说,搞横征暴敛的破坏农业生产秩序的,都成了无道之君。
再延伸一下,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建立在强大农耕文明基础上的王朝,必然是一个统一的、高度集权制度的王朝。
自春秋两汉到唐明,古中国版图的扩张,本质上就是农耕文明的扩张和延伸。
从这个角度讲,重农和强国,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好,现在我们再来讨论下,重农,为什么一定要抑商。
这就得先明白,商人是干嘛的。
商业不同于农业,它是不会创造社会价值的。咱们今天所说的工商业,是即包括生产,也包括销售,但是在古代,商业就是一个纯粹低买高卖的过程。
商人想要赚取更多的利润,就要压低进价,抬高卖价。
一两银子收购的粮食,商人想要挣钱,就要卖一两半,否则就是亏钱。
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商人多赚一分,民就要少拿一分,结果就是财富从搞生产的农民手中,流向了不从事生产的商人手中。
好,现在农民和商人,终于碰到了一起,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话说大唐有甲乙两个村庄,甲村非常适合种麦子,乙村非常擅长种药材。
之前的情况是,两个村庄麦子和药材都会种,种麦子是为了果腹,种药材是为了挣点零花钱。
然后某一天,来了一个叫老张的商人。商人经过调研以后,就给两个村分别进行了产业升级:
甲村,你就负责专门种小麦,乙村,那就专门负责种药材,这样两边都生产最大化,甲村需要药材,可以找乙村买,乙村要吃饭,可以找甲村买。
当然,为了方便你们交易,我会定期从甲村收购小麦,从乙村收购药材,你们需要对方的产品,可以找我采购。
没得问题,正常情况下,小麦和药材都不缺,这个差价不会太离谱。
古代那种社会,怎么可能没个天灾人祸的呢?
突然某一天,乙村发生了蝗灾,蝗虫专吃药材,乙村的药材大量减产。
但他们也没有粮食,所以就有了饿死的风险,于是乙村的村长找到我,希望能找我借粮度过危机。
老张我也不是做慈善的,所以你要借粮,就得有抵押物,于是乙村拿出了土地作为抵押,从我这里换到了粮食度过了危机。
但是从这以后,乙村再也不能愉快的种药材了,因为他们每年都要给我还贷。个别产量比较低的,就只能放弃还贷,把土地交给我。
我作为商人,不从事生产,却逐渐的可以获得别人的生产资料。
而乙村失去土地的村民,就只能背井离乡,到处讨饭吃。
于是,流民就产生了,朝廷的税源就减少了。
如果年景不好,蝗灾旱灾加战乱,多来那么几次,流民就会越来越多,朝廷的税源进一步减少,这还不是最差的结果。
某天,一个流民带头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带着大家打进了县城,开仓放粮食,农民起义就爆发了。
。
以上只是举例,但是很不幸,在古代,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
小农经济从春秋战国开始发展确立,此后两千多年,生产力几乎没有出现质的改变。
根据成书于西汉的《淮南子》记载,西汉北方的粮食亩产,基本在1.5石到2石左右,好一点的土地可能会达到3石。
这个产量,经历一千年发展,到明朝基本没有太大改变。
再加上农业社会人口众多,以粮食为本位的财富积累,很低很低!
低产量,高消费人群,财富很难完成积累,农民低于风险的能力也很脆弱,一场天灾,或者战争,就能让盛世重回乱世。
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落后性和脆弱性。
这个特点,要求一个王朝如果想要崛起,乃至于进入盛世,不仅要鼓励农业发展,还要肃清阻碍农业发展的外部障碍。
比如,抑制土地兼并,再比如,抑制商业发展。
抑制土地兼并我们都能理解,那为何要抑制商业呢?
除了上边提到的,商业不创造财富增量,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商业本身是需要流动性的。
想要低买高卖,就要寻找区域价差。
比如将江南的水稻卖到关中去,将西北的牛羊卖到江南去。
这种流动,会导致两个结果:
第一,不好管理。
不好管理就不好征税,你君主要牧民,可是你连民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牧?
第二,扰乱社会秩序。
这个要展开讲。
首先,正如我们上边举的两个村庄的例子一样,原本大家都种地,高低有点饭吃。
你现在搞产业升级,让一部分农民改种经济作物,那万一碰上个灾年,岂不是都成了失业流民?
其次,如果不加以限制,农业人口就会加速流向商业,成为脱产商贩。
种地的少了,交税的也少了,朝廷税收减少,饿死自己事小,朝廷没钱事大。
再者,商业的最终结果是垄断,垄断后的商人必然要追求权力的保护,放任的结果,就是权力成了商人的代言人。
这一点咱们不用看美帝,大秦的吕不韦就是一个。
官商勾结的结果,就是本末倒置,放在古代,是农为末,商为本,放在今天,叫工业空心化,详情可参考美帝。
有人可能会问了,那这么看,只要放任,商业早晚都会繁荣啊,提早进入商业社会,岂不是好事?
听起来不错,但如果农业还不能完全解决温饱,就跑步进入商业社会,结果就会造成灾难性的人口减员,此刻你最好祈祷你属于大商人集团。
这叫生产力的规律不可违背!
所以历代王朝对商人做了严格的规定和限制,商人不得穿绫罗绸缎,不得结交官府,不得参加科举,连参加仕途的机会都不给。
就是为了防止商人做大。
顺便说一下,抑制商业,并不等于杜绝商业,除了将商人“关进笼子”,打压其社会地位,古今通用的手段,就是将涉及到国计民生的领域收归国有。
最典型的就是盐铁官营,然后就是山川湖泊,一律国有。
不要觉得很过分,也不要跟我影射今天的公有制。这是维持百姓基本生存需求的基础。
换个角度想,真要一切私有,你能保证你就是那个“山大王”吗?
除此以外,还要对商业的交易环节进行管控。
比如唐朝前的市坊制度,市是城市的交易场所,坊是居民区,市场和居住区分开。
宋朝的榷场,也是由官府主导,统一管理。
最后就是清朝的广州市十三行。
好处就是统一管理,方便征税。
总结一下:
在生产力发展低下的古代,重农抑商是维持人口繁衍的基本需求。
站在君主的角度,这样的好处,是可以繁衍出大量的农业人口,以及为王朝提供资源维持统治。
结果强大的专制制度反过来限制了生产力创新,封闭的农耕文明拒绝一切新生事物,结果在近代落后西方三百年。
但是如果从文明的角度看,正是这样庞大的人口体量,强大的主体民族,保证了华夏文明在几千年发展中的强大生存能力。
盛世开疆拓土,乱世吸收同化。
分分合合三千年,终归屹立不倒。
老张我再延伸一下:
不知大家有无联想到,古代的农业,就是今天的实业,抛开“农业”这个词,今天它叫“制造业”。
古代的“重农抑商”,今天叫“以生产力为中心”。
过程虽然无比艰难和曲折,不过七十年的时间,我们已经发展出了比较全面的工业体系,可以生产绝大部分工业产品。
今天我们成了世界工厂,成了世界最大的制造业大国。
路很长,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