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王爱:湘西大山褶皱里,那些隐秘的人间盐粒和时光印迹

“在湘西小溪沟,人是没法远望的。他无法望见自己的来处,也无法望见自己的去处。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出去,他看见的只能是山。”

这个被大山环绕的湘西村寨,许多散落其间的地方传奇,正如无数个古老木屋一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默默消亡。这一切,被“80后”作家王爱注意到了:“作为子民,我了它坍塌下去的背影,也有幸在它的版图上描画了淡淡的一笔。”

这淡淡的一笔,便是《人间粒》。

“写下即是永恒”,这些背影虽然如盐粒般消失无痕,但他们的咸味却因王爱的文字而长久留存、长久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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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承载着苦与咸的微小生命是时间留下的印迹

“我的瓦西亚死了。”妇人安静地说,悲哀的眼泪又沿着她憔悴的脸颊流下来,“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有盐呢。”这是屠格涅夫微型小说《白菜汤》中的一段。大概是8年前,王爱在写她老家一个叫二乐的溺亡女孩的故事时,正好看到了这篇小说。

“觉得盐粒微小而珍贵,同时易蒸发易消散,它的味是咸的,同眼泪一样。二乐微小而短暂的一生也是珍贵的,可她只能留下盐味。”受到启发的王爱,给当时正在写的那篇散文取标题为《人间的盐粒》,散文在《雨花》杂志刊出时,责编向讯把“的”字去掉,成了《人间盐粒》。8年后,这篇文章和王爱的其他文章结集出版时,王爱提议书名为《人间盐粒》,王爱的提议获得了出版社的认可。

全书分为4辑:“人间盐粒”“与祖先重逢”“湘西花儿”“良夜寂静”。辑名各有不同,内容却都有所关联。王爱出生于1980年代初,整本书可视作她童年时代还曾普遍使用的一颗粗盐,这颗粗盐敲开4瓣,每瓣颜色、大小略异,但口感一致。

盐是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是我们味蕾上的一种基本记忆。而经历过粗盐时代的人们肯定都还记得,盐除了咸,还有一丝丝的苦。《人间盐粒》中的文章聚焦于王爱的成长记忆,聚焦于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一个叫古道溪的湘西村寨。这是她的出生地,也是她笔下众多故事的发生地。

《人间盐粒》同名散文中的小姑娘二乐,她的父母虽然不算智障或者,但智力明显很不如人。父亲老亥常年在外晃荡,很少给家里寄钱,母亲美竹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没办法挣钱,她千方百计想绕过命运的陷,但她拖得越来越严重的眼疾最终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二乐聪明,但成长于这样的家庭,让她从小就有与年纪不符的沉重心思。她的不幸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这天,二乐和表姐们去经常去的深潭洗澡,这一天,她出了意外,她的表姐们则慌忙逃离。

“小溪沟人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酷热而又黑色的一天,这悲哀而又疯狂的一天,这浑然变色黯然神伤的一天。这个如盐粒般微小而珍贵的小女孩,留给人间的些许咸味,就这样被大地蒸发掉了,再无一丝痕迹。”

二乐被蒸发掉的咸味,在王爱的记忆里集结,并最终渗透进她的文字。老亥、美竹、叫花爷爷、叫花奶奶、舅公、幺妹老人、丑太太、外祖母、小山、麻七等等,与二乐一样同如盐粒般微小而珍贵的乡邻一一从王爱的记忆里走到文章中。

“我熟悉那残留在我手上的盐/犹如海滩上挥之不去的芳香/潮汐退转,海水踟蹰不前”,这是葡萄牙诗人若热·德·塞纳的诗句。王爱也熟悉她记忆里的这些盐,他们一粒粒散在湘西大山的褶皱里,看起来和沙石毫无区别,但细品他们的人生,那丝苦咸让我们在品味生活的同时,也思考着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那些承载着苦与咸的微小生命,他们的故事既是他们作为生命个体命运的轨迹,也是时间掠过山川风物留下的印迹。

用文字留下时间殿堂坍塌下去的背影

古道溪,有时候在王爱的笔下,会变成小溪沟。不管是古道溪还是小溪沟,都是坐落在群山中的。

“山是刚性的,大大小小,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向人逼近。所幸有水,有水就有路,柔柔的水一直牵引着人寻找出口。水不会停住脚步,山也不会。山走累了,到这里收拢翅膀,歇歇脚,于是满山的风景都在后面歇下来了。跟着山一起吐气呼吸,慢慢形成了小溪沟的万千气象。有些生灵就存了偷懒的心思,停下来就不想再挪动了,开始一心一意安家落户,它们觉得这样也非常好。”

神性与巫气在这满山的风景里滋生,无处不在。没法远望的古道溪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给树喂饭,路过土地公公庙要献祭一根柴火,认为雨天龙王会化身蚯蚓从自家屋门口路过,相信失去双目的算命师能够给他们正确指引……

无疑,王爱用文字营造出来的古道溪和现实中的古道溪有重叠之处,不同的那部分,是她加了多重滤镜的结果。这些滤镜,让我们通过文字“看到”的古道溪,既是神性的,也是诗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萦绕着巫气的。

书名确定为《人间盐粒》之前,王爱考虑过用“与祖先重逢”。王爱似乎执着于弄清一切事物的来处或者说根脉所在。她抚摸着墓碑上永不枯烂的名字,从中找到了血脉之间的神秘通道。看清自己来处的她,还想明白自家房子的来处。

“那些适合建成房子的树木被人们从山里面一棵棵寻出,刨根剔丫。淌着白色黏糊的汁液,光溜溜地摆放一坪,面目模糊,谁还能明白无误地指出它们到底来自哪一座山?”

年幼的王爱,看着大大小小的虫豸从草木上跌落,往她家的新屋爬,她问湾湾太太,虫豸为什么一定要往房子里面爬,湾湾太太告诉她:“那是因为你家的房子感到害怕哩。它太年轻了,那些木头被你的父辈找寻了来,做成它的骨骼。它们全都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到底出自哪个山头,当然会感到害怕。一感到害怕,它就会散发出气味,来吸引那些曾经在它们身上安家的虫豸,借此找回自己前世的记忆。”

王爱家是最后一户抛弃木房子的人家,而且是被迫抛弃的。一场突然而起的无名大火在她家木房子35岁时吞没了它。王爱一一记录了包括她家房子在内的老屋,也记录了木房子的消亡,她称这些老房子为古老的时间殿堂,她目睹了它们坍塌下去的背影。

曾经在那些时间殿堂里住过的先辈,他们去世后,古道溪人把他们安葬在一个叫下脚湾的地方。

 “人走后,心会随时从口袋里跳出来,因为有活着的人对他的思念和记忆。但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他们的位置了。为了让他们离开,活着的人必须硬起心肠,断开一切牵绊。我们会选择一个风向好的路口,烧掉他们的衣物,用过的东西,烧掉他们的言辞音容、影子。我们的冷酷无情让下脚湾人没有任何借口返回……”

如果说下脚湾的亡灵是更古老的盐粒,那王爱称为时间殿堂的老木屋也可以视为古老的盐罐或盐仓,他们和它们都没有任何借口返回到当下,但他们留下的苦咸之味经由王爱的文字还原成盐粒,一粒粒微小而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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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丨“魔幻或虚构?我写的都是我脑袋里面想的东西”

潇湘晨报:在我看来,您的作品呈现出来的神性或者说气甚至比您的诸多湘西前辈作家还要浓厚。很好奇在您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具体的人、事、物对您的作品的气质形成有着重大的影响?

王爱:我生活的湘西山寨,本身地理环境就是一种天然的神性布设。环境把人们推进自然的怀里,他们相信寨子周围的山上住着各种神灵,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山民对神性的信仰。湘西地区本身有着丰富的巫傩文化等传统风俗。在《人间盐粒》中能看到,山民请风水先生选屋场,在路边撒纸币盼消灾祸,相信算命师的秘术等,这些日常的风俗活动也充满了神性和巫气。

我自幼在湘西长大,亲历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我身边的长辈和我认识或接触过的老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都还保留着传统习俗,那些习惯言语以及行为方式多少会影响到我。这种成长经历和情感,也让我能够深入观察和感受这片土地上的神性与气,并将其融入作品中。

潇湘晨报:您在《人间盐粒》自序中说对拉美文学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您在胡安·鲁尔福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的作品中好似看到了家乡的鬼神。

王爱:前不久一个经常和我讨论书籍的朋友,对我说他实在看不了《百年孤独》什么的,我说你一定要看,它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看,你看完了以后,会觉得你整个人跟你以前不一样了。我的表述可能不是很准确,但我就是这种感觉。我应该是中学(时期)看的《百年孤独》,那时我看外国文学比较多,也(看得)比较杂。我一口气看完了(《百年孤独》),我的感觉是,那本书里写的东西我怎么就那么熟悉呢?它里面写到的那些人物奇奇怪怪的行为,我觉得我老家古道溪人也有。它里面的魔术啊、念经啊什么的,古道溪人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但思维真的有相通的地方,我是真的被它天然地吸引了。走到我们那边的乡镇、村里面,我们生活的那些山川河流,任何一个小小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峡谷,我们的祖先都会起一个名字,(之后)还会给这个地方安一个神仙。例如小时候我家对面山上一个叫马鹿塘的地方,(人们)说那里面有犀牛精;我家后面一个叫三角岩的地方,(据说)那里有一个蟒蛇精。我们村是(聚集着)土家族,我们村不远还有个苗族村,有个苗族女孩就在三角岩失踪了,(村民)说(她是)被蟒蛇精掳走了。我在文章中写过这个事情。还有,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下雨,我家前面那个水潭里有蚯蚓在动,有长辈告诉我们不能欺负它,不能玩弄它,因为它是龙变的,下雨的时候龙会变成小蚯蚓从我们家门口过路。

这样神奇的事情其实数不清,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地忘记了,但是在写的时候,很多东西又出现了。我们就是深信不疑地从小时候这样过来的。

潇湘晨报:我感觉这是一种很朴素的万物平等的观念。

王爱:对,你这句话提炼得很好,我没这么想,但确实是这个道理。包括小时候给树喂饭,不管是桃树、橙树或别的什么树,给它砍一个刀口,把米饭塞进去。很多这种奇怪的仪式,当时做的时候不会觉得它是仪式,(就)觉得它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不会觉得它是假的、虚伪的,我们认真地做,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潇湘晨报:您也没觉得您老家那些人和事有什么魔幻的地方?

王爱:没有,真的不魔幻,他们就是很天真、很童趣、很淳朴、很善良的一群人。

潇湘晨报:您在自序及《老屋手记》中有写到您家2013年被一场无名大火烧得精光,《老屋手记》还写了其他乡邻的老屋的各种消亡,您是试图用写作重新建构您的家乡?

王爱:我写的东西基本上就是成长中的那种记忆吧——2013年我家房子烧了后,我经常跟别人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这句话很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跟朋友、跟同学相聚的时候,他们能拿出信件、照片、日记本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其实我一直是很注重保存的,从小到大,我有一个小房间,(里面)全部是我个人的东西,我觉得那大火不光是烧了一些物件,(同时)烧的还是我的记忆。我的好多东西就靠脑子里面的记忆,我把我脑袋里面那些东西写出来。有时候有人问我到底写的是散文还是小说,是非虚构还是虚构?我说我写的都是我脑袋里面想的东西,我没限制自己必须要写一个什么题材,我自然而然就把脑袋里面想的东西写出来,那些也许是假的,也许是真的。别人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恰恰是逆流而行。我大学是在哈尔滨上的,然后我就一直朝着我家乡的道路往回走。毕业后在外面打工,去过很多城市,但是我的每一步就是日思夜想地想回来。回到湖南还不够,回湘西州、回龙山县也不够,回我们桂塘镇也不够,我就要回到我们古道溪——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一个圆,我不想朝外辐射,我要朝里面收敛,收到这个小小的圆点,这个点就是我们古道溪。我所有的起点都是这片土地给予的。

潇湘晨报:您未来是否计划继续深入挖掘和书写湘西文化?如果有,您打算从哪些新的角度或层面进行探索?

王爱:可能会探索湘西文化在现代科技冲击与影响下的变化与发展,比如传统的巫傩文化元素如何在现代的影视、动漫、游戏等数字媒体中得以呈现和创新,以及现代科技如何改变了湘西人传承和传播自己文化的方式。随着社会的发展,湘西地区与外界的交流日益频繁。可以从跨文化交流的角度,书写湘西文化与其他地域文化、外来文化的碰撞、融合与相互影响,展现湘西文化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适应性和独特魅力。

未来也会更多以女性的视角,深入挖掘湘西文化中女性在文化传承、家庭、社会等方面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发生的变化,探讨在现代社会中湘西女性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传承和创新湘西文化。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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