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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大晴,便迫不及待地出去,到西湖畔张望,举眉抬足之间,涌金门青绿色的柳叶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粉如鹅黄的叶片,施施然飘于眼前。“一别未十日,举头杨柳黄”,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呀!
去年此时,我也是从这里绕湖,走了大半圈,寒风中看了许多柳叶泛黄的垂柳。涌金门是古代杭城十大城门之一。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引西湖之水入城,在此开池蓄水,传说时有金牛涌现此地,故而得名涌金池。建在涌金池附近的涌金门,历来是从杭州城到西湖的大通道,古城里的民众要到西湖游览,必须从涌金门或者清波门出去,那时的码头就设在涌金门外,所以杭城的顺口溜里有“涌金门外划船儿”一说。西湖南线改成了南山路,古涌金门荡然无存,只能在空旷的池边寻找“古涌金门”的遗址石碑。
每年我总会好几次来涌金门一带,或者经此溯游南线诸景,或者流连小歇于此间的西湖新天地里,顺便吃上一顿响当当的本地连锁店“外婆家”的午餐。西湖新天地,汇聚本地餐饮休闲之风,比沪上的新天地更得湖山秀丽之地利,坐在户外的小桌子边,在柳影厮磨之间,与其说是解了饥肠之辘辘,莫如说慰了望湖思湖之苦恋。
绕着西湖新天地走了一周,靠近涌金桥的几棵垂柳婀娜多姿,外表并不高大伟岸,甚至有些娇小玲珑之感。但是,弱柳临风的她们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卷上珠帘总不如”她们妩媚,细数柳叶纷飞间,你会寄托一些思古之幽情于梢头。因为涌金门有太多的传说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据说,白蛇传里的许仙就是在准备到涌金门上岸回家时,与白娘子相遇了,后来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那么多缠绵悱恻的凄美故事。《水浒传》后半部分,宋江被招安后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被北宋朝庭当枪使。“涌金门张顺归神”中的涌金门,说的便是这道水门。在水上江湖纵横一生的“浪里白条”张顺就在这里战死“封神”。涌金池里立着巨大的金牛雕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浪里白条”张顺手持夺命金叉,一副气贯长虹的好汉本色!
涌金门地处繁华地段,到这里来观柳赏景历来是风雅之地。古时的城楼上有一副对联,“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写得挺形象生动,你无法想象这样豪迈壮丽的对联立于十几米高的城楼之上是何等的气派!南宋高宗、孝宗、理宗等几代皇帝常陪着太后妃子从涌金埠的御码头上船去游西湖。康熙、乾隆俩爷孙是杭城山水的“代言人”,差不多每次的南巡,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
走过涌金桥时,一眼就能看见湖西岸的那一排垂柳,像是一道金碧辉煌的宫墙之柳。阳光从高处斜掷过来,落在这一片密匝匝的叶子上,与湛蓝的湖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没在桥上逗留太久,加快步伐朝她们走去,生怕这黄柳在斜阳中刹那间暗淡了面容。
这几十棵柳树,从外貌看树龄应该都有三十年以上了。想必是这一片拆墙改建时同一时间植下的,但好像同门兄弟长得颜貌不一,同样黄澄澄的柳色,色彩还是浓淡有别。有些深沉一些,如睿智的长者洗尽了铅华;有些明媚一些,澄黄璀璨如菊黄,仿佛透着一股冲天的香气。还有些则青涩一些,似在懵懂转身的路上,一色的青帘遮盖中泛着不易察觉的金光。
鹅黄嫩黄,站成一树的芳华,不像是与这个严冬作最后的惜别,倒像是学那春花模样,袅袅婷婷,浑身散发着一股柔情似水的气息。蓝蓝的天幕下,垂挂的千万绺变黄的柳丝,如黄色的瀑布飞流直下,一圈一圈递进隔出几个层次来,分明是颜值出挑的“美髯公”。即使柳树最密集的柳浪闻莺,风韵也难出其右。恐怕杭州城里,再也找不到可与之匹敌的垂柳了。较之春风三月的绿柳如烟,我觉得此刻的黄柳更有一种成熟的美感。
透过黄叶遮斜幕帘外思纷纷的湖面,那石拱桥上游人如织,桥上的人举目看风景,自己也不小心成为别人镜中的焦点。低垂的黄柳枝下,一叶叶手划船异乎寻常的繁忙,一辆辆坐满了游客的电瓶车不时从身边经过,回眸凝视,红色的车头从澄灿灿的柳树下快意疾驰;徒步漫游的呢,三两结伴,一路拍拍笑笑,像是来赶一场冬日的盛会,一派“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的闹腾景象。
坦白地说,以前许多年份,我的确压根儿就没有将柳色由青转黄当一回事,就像身边许许多多的人,哪个曾潜心去品味年迈的父母从花甲之年到古稀之年有哪些细微的变化呢?
成熟得早点的的两株柳树,尖尖细细的柳叶扑籁籁开始往下掉,草地上已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就像我头上日益稀疏的黑发,再也无法感受“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那般诗意了,不管按照亲们的秘方,用了皂角啥啥的种种,总是一往无前地零落成泥!
这几天的短视频里,就有人发了几十秒西湖边黄色的柳叶飘飘洒洒的镜头,凝望着一路上所遇的柳色,引起了我许多的联想。
实际上涌金门的柳树在历史上是留下不少风情的。宋朝的施枢在《涌金门外》诗中说:“柳丝舞困起炊烟,罗绮相催欲上船。贵冶亦知春有夜,暖沙还付白鸥眠。”他在诗里描述的是春天的场景。柳丝是个轻舞翩翩的小主,困顿柔软乏力,极富拟人化。
以前只知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是明代铮铮铁骨的民族英雄,这位出生于杭州上城区的老乡,多年生活在西子湖畔,也有婉约浪漫的另一面,他写的《夏日忆西湖》这样说柳:“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将夏日翠柳如烟,美人划桨采莲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明代有一位叫贡性之的诗人,他对传统文化中常见的“杨柳”意象情有独钟,写过许多的杨柳诗,《咏柳》只是其中的一首:“涌金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他也许有些夸张,冬日里金灿灿的柳树,三日不见便已春风吹绿,嫩柳成荫了,季节的转换是如此之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翻看汗牛充栋咏柳的古诗,拿黄色的垂柳说事的还真是稀少。有如油画一般的黄柳,苍凉中透着温馨的美感,古人也并非完全无视。“腊近梅争白,冬温柳渐黄。”宋代的王之道在《和沈次韩历阳归来见寄 》就写到了仲冬接近晚冬腊月,山路的江梅已经渐次开放。而这个时节,柳树才刚刚被冬天的太阳,染黄如一绺一绺的长发。
宋代另一位诗人史弥宁在他的诗作《霜柳》中这样说:“一色淡黄霜染就,看来祇欠带栖鸦。 ”这位诗人不但观察细致入微,还有那么一份浪漫的真心情,“鸦雀”之类的鸟类如果能栖息在黄柳梢头,那画面敢情更耐看。但是,鸟儿偏偏是喜欢在翠柳之间啾啾喳喳,不知何故就不爱与黄柳戏嬉为伍。这不仅让诗人失望,连我读来也很落寞。鸟雀们为何也这般“喜新厌旧”呢?
清代的诗词大家王士祯也同样感慨道:“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这个时候万缕千条拂玉塘的,自然是依依金柳黄,你看,有如黄色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谁说冬柳不美呢?这美丽光从外表看,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其实,那是洗尽铅华后的豁达和宁静。
时序即将进入小寒,开始了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等风至,侯花开,这是二十四节气文化中最浪漫的一段。清朝词臣画家董诰《二十四番花信风图》,分别描绘了小寒、大寒、清明、谷雨等8个节气所对应的24种花卉。柳树不是花卉,自然没她什么事儿。但是我始终觉得,严冬里的黄柳在人们的视线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款款行于金黄的柳树下,纷纷扬扬的黄金雨落叶细碎,悄无声息,柳树下的行人在我看来都是宋韵古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从涌金门一路漫游,到御码头的翠光亭,只有几百米长,却让我走了近一个半小时,仍觉意犹未尽。我眼里欣赏着一路的黄柳和湖光,脑子里却天马行空神游八荒,沉浸在灿灿黄柳的诗意中。
虽然我也非常喜欢春雨如烟嫩柳眠的一片新绿,可内心里还是心疼这黄澄澄的柳色,看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变老,忍不住暗生许多的唏嘘感慨。诚然,我是知道柳树寒冬腊月里的换装,是要先卸去一头青绿色的秀发,慢慢泛黄、脱落、凋零,直到片叶荡然无存,变成一绺绺深褐色的柳条,再在春风吹拂下嫩芽初绽,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然而我还是执拗地希望她换装的步子能走得慢一些,让这一身“满树尽披金缕衣”的形象停留在脑子里的时间长些更长些,让风霜雨雪浸染得更沧桑一些,能让我更从容的多几次来细瞧慢观,直到她蹒跚的背影消失于我模糊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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