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经响堂的神秘先驱,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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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空气冷冽,自山脚仰望,鼓山为薄雾遮掩。

拾级而上,当游人们径直前往大佛洞时,我将脚步一转,躲开人群,向南而去。

路之尽头,有一座与大佛洞规模悬殊的小窟,仿若历经沧桑的老人,用静默的神色面对着一个个向着它好奇而来又迷惑而去的人。

我在石窟前,静静伫立着,没有注视端坐其中的造像,而是把目光投在石壁上密密落笔、神采俊逸的经文上……

石窟共有八方摩崖岩壁,镌刻四部经典,分书寸字,计有数万字。

这些石刻经文每一块都经历了一千四百多年的风雨侵蚀,至民国年间,八方摩崖中的三方已“泐灭不可睹”,但依然难掩镌刻其上的刻经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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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堂山石窟开创了中国或者说世界佛教刻经的先河,是中国佛教刻经文化的源头。

晚清时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一书中说:“南北朝之碑,无体不备。唐人名家皆从此出,得其本也。”康有为又进一步为学书之人开列出了临习参考的佳碑,响堂山《唐邕写经碑》赫然在列。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杨守敬在《评碑记》中称《唐邕写经碑》“书法丰破”。

清人欧阳辅在《集古求真》中称响堂山《唐邕写经碑》结字平稳,不尚奇险,字虽丰映,却没有所谓的“火气”。

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刻经研究专家罗昭先生曾激动地赞叹响堂山刻经为“中华第一刻经”。

这些从各类文献上辑录的文字,便是对小窟里面石刻经文意义、价值的界定。

这些一个个写就,又一个个刻上去的文字,不动声色地在响堂山完成了一项壮举——论规模,响堂石窟在中国三大皇家石窟中排不到前列;论刻经,这座小小的石窟,却给响堂山赚足了面子,拿下了“中华第一刻经”的美誉。

这些经文的抄写者,在四部经典之后,专门撰写了一方碑记——《晋昌郡开国公唐邕写经记碑》。通过碑记,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唐邕。这个石窟,名为刻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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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邕是一个怎样的人?

打开《北齐书》,唐邕有一传在列。

唐邕,字道和,太原人,北魏到北齐时期大臣。

唐邕从小聪明过人,颇有才干。北魏太昌初年,经人举荐,他来到东魏权臣高欢的帐下听命,以“善书计,强记默识”的超凡能力为高欢赏识,很快被提拔为大将军高澄(高欢的长子)手下的都护。

当时,朝堂争斗惨烈。在高澄被人暗害的危急时刻,高洋(高欢的次子)连夜命唐邕调动人马到四方镇守,以防生变。唐邕所到之处,困难迎刃而解。危难时刻不仅能显出忠臣,更能显出干臣。

后来,已成北齐皇帝的高洋频频出塞征战,每次都必定要唐邕陪同,专司用兵机宜。一切军事活动都由唐邕安排,各个环节无不条理清楚,畅通无碍。

高洋检阅军队时,数千人,唐邕不用看名册,便可以直接报出每个人的名字,他非凡的记忆力,给高洋和众将留下深刻印象。

一次,高洋拉着唐邕的手,到太后面前说:“一个唐邕可抵一千名士兵。唐邕手里写着文书,嘴里发布着命令,耳朵里还能聆听别人的禀报,实在是一个不出世的奇才。”

唐邕曾一天当中受到高洋的六次封赏。有次高洋甚至当场脱下自己裘皮大衣赏赐给唐邕,以示“与子同袍”的深意。

在并州,高洋登临童子寺,边眺望并州城,边问身边大臣:“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池?”有人说:“这是一座金城汤池。”高洋摇摇头说:“我认为这座城尚不够资格,唯有唐邕才配得上金城的称呼!”

……

这就是唐邕,刻经洞数万文字,均出自他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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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统四年即公元564年的农历三月一日,对唐邕来说,是一个重要日子。

从这一天起,为北齐帝国戎马半生的他,放下了纷繁的庶务,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写经生涯。

唐邕的这一举动,让我想起了民国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同样人到中年,同样身处巅峰,又同样转身走向寂寞。

唐邕写经的目的是什么呢?

《晋昌郡开国公唐邕写经记碑》是这样说的:“杀青有缺,韦编有绝,缣缃有坏,简策非久,金牒难求,皮纸易灭,于是发七处之印,开七宝之函,访莲华之书,命银钩之迹,一音所说,尽勒名山,于鼓山石窟之所,写维摩诘经一部、胜鬘经一部、孛经一部、弥勒成佛经一部,起天统四年三月一日,尽武平三年岁次壬辰五月廿八日……”

“山从水火,此方无坏”这是可以示人的理由。

那么,是否还有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的理由呢?

我想,是有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史上一再上演的功臣悲剧,是否会在唐邕身上重演?翻检资料后,会发现唐邕竟然历经了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幼主高恒,共六帝。虽然这几位皇帝的寿命尽皆不永,而北齐前后也只有二十八年,但唐邕却能一直长青不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会对那一段北齐史谈虎色变——北齐几任皇帝都有着令常人无法理解的侧面。一方面他们昏庸、残暴、以杀人取乐;另一方面却又热衷于礼佛造像。这种种反常行径,无不让人感到北齐皇族的复杂。

在帝位更迭如走马灯般的二十八年里,唐邕经历了多少波诡云谲?遭遇了多少腥风血雨?那不可言说的原因,也许就是对官场的厌弃和对乱政的排斥吧。正因为不可言说,也就只好寄情于这响堂山的石窟与摩崖了。

对于一个心存良知的人来说,适时地转身和放弃,其实是对内心最好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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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上述逻辑推论,唐邕无疑是一个智者,他走出了朝堂,把响堂山当作了自己的静心之所。在这里,他借由抄经、刻经,开始对现世苦难和宇宙人生进行重新思考和观照。

写经,一笔一画,如坚定的磐石,抑或流深的静水。写经,不啻于一种修行,数万字,每一笔,都有着心血,有着与命运的对视,有着对半生的反省。

八年中,世事纷纭,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写经、刻经从未停止。

公元572年农历五月二十八日,正是仲夏季节,响堂山四围蒸腾着暑气,刻经在这一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这一天的唐邕在哪里呢?

我想他一定会静静地站在刻经洞前,细细看着那一行行的经文,心中充满了安详与法喜,也充满了疲惫与倦怠,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历时八年,像一次长征,而这个过程本身,就相当于向世人作了一种宣示,即自己已志不在仕,与败坏的朝政,与炽烈的名利进行了一次潜在的切割……

五年后,公元577年,北齐灭亡。

九年后,公元581年,唐邕死在凤州的馆驿中,而他留下的响堂山刻经,还将继续走过漫漫风尘、无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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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白晓东  来源:《峰之峦》

■校对:孟翠枝

■编审:李妮妮

■监制:梁   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