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沃尔特：特朗普不能霸凌全世界

在2024年这个颇具戏剧性的时刻，曾在国际舞台上掀起轩然大波的特朗普意外重返白宫，令全球政坛的“霸凌者”浪潮进一步汹涌。伴随着普京在乌克兰的惨烈胜利、欧尔班在欧洲的民粹闪耀，以及内塔尼亚胡在危机四伏的中东局势中稳固权力，强权与威慑似乎正成为一些政治领袖的惯用武器。为何“霸凌者”在危机与撕裂的年代反而愈发得势？文章一方面剖析了美国国内两党对立与社会分化为特朗普的再度崛起提供了强大助力；另一方面，也强调国际经济复苏不平衡与各国政治疲态为强人政治催生了新的肥沃土壤。

然而，历史与现实主义理论同时提醒我们，霸权并非牢不可破。就算特朗普借助“极限施压”暂时赢得一些象征性妥协，也必然面临来自盟友的不满、国内政治的掣肘与全球金融市场的潜在震荡。文章还指出，当一些精英与媒体选择顺势而为，放弃对强权的监督与反思，多边机制的脆弱性会被进一步放大，种下未来反弹的种子。

在这样一个“强人回潮”的转折点，国际社会要么选择被动接受更为单极的秩序，要么开始以软硬结合的方式进行平衡和自保。正如作者斯蒂芬·沃尔特所言：霸凌者的胜利也许只是短暂的表面风光，真正改变世界格局的，还要看各国能否以合作与制度创新重塑多边秩序。

在书籍和电影中，欺凌者的结局往往容易预测。他们会折磨主角一段时间，但最终会有人站出来，揭露他们的弱点并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情节反复出现：哈利·波特羞辱了德拉科·马尔福并战胜了伏地魔；马蒂·麦克弗莱三次击败了比夫；灰姑娘赢得了英俊的王子，而恶毒的继姐妹一无所获；汤姆·布朗战胜了弗拉什曼，伊丽莎白·班纳特反抗凯瑟琳·德·伯爵夫人并赢得了达西先生的爱。这样的情节是一种安慰人心的提醒：善终究会战胜恶。

然而，问题是，现实生活并不是一本书或一部好莱坞电影。事实上，2024年对欺凌者来说是个得意之年。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乌克兰战事中取得进展，尽管代价惨重；匈牙利总理维克托·欧尔班的不自由民粹主义在欧洲风头正劲；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仍掌握权力，尽管他让自己的国家暴露在2023年10月哈马斯的袭击中，并主导了一场导致数万无辜巴勒斯坦人死亡的种族灭绝行动，同时还面临国际刑事法院的逮捕令。而美国候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即将重返白宫，而全球最富有的“霸凌者”埃隆·马斯克似乎暂时站在他一边。

特朗普、马斯克及其追随者似乎确信，他们可以欺压整个世界。特朗普尚未宣誓就职，就已经威胁外国，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将对其实施关税和其他制裁。他还威胁要起诉批评他的报纸，并惩罚不配合的企业领导人。他提名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和一些共和党议员似乎渴望对其政治对手采取行动。这种方式远远超出了“等价交换”的交易主义；它是一种赤裸裸的企图，通过恐吓、威胁和施压让对手做出先发制人的让步。

特朗普认为这种方式会奏效并不令人惊讶。我曾经隶属的共和党，现在暴露出一副毫无原则、趋炎附势的模样，堪比一碗软绵绵的果冻。富有的企业领导人争相讨好特朗普，曾经享有声望的新闻机构如ABC和《洛杉矶时报》高举白旗，而那些左右摇摆的无脊梁评论员也迅速变得迎合。预计大学和其他独立思考的机构也会选择退缩并收敛锋芒。

全球格局的“星象”似乎也在为他们助力。欧洲经济停滞不前，政治分裂。加拿大的特鲁多政府奄奄一息。俄罗斯捉襟见肘。中东的“抵抗轴心”陷入混乱，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下台是其挑战美以主导地位努力中的最新挫折。不出所料，即将上任的美国政府认为，现在正是美国对任何不愿满足特朗普要求的国家施加最大压力的时候。从表面上看，这种方式似乎奏效了：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已经前往海湖庄园；北约成员国开始讨论将国防开支目标提升至GDP的3%；伊朗总统也不断表示希望缓和与外界的紧张关系。美国——也即特朗普——似乎势不可挡。

那么，美国是否会按照特朗普或马斯克的意愿重新塑造世界政治？我们是否正在见证无极单极时代的回归，只是这一次不再有天真的自由主义理想主义？特朗普真的可以威慑整个世界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的怀疑有以下原因：首先，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情景。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政治家和评论员认为历史正在向着有利于美国的方向发展，一个接一个的国家将屈服于美国强大的力量以及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唯一的例外将是少数“流氓国家”，其领导人尚未收到这个讯息，他们将被遏制并最终被迫屈服。如果这不起作用，还有政权更迭的选项。然而，事情并未如这些乐观主义者所预期发展，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最终会出现特朗普这样的人。

其次，不受约束的权力让其他国家感到不安，而公然的欺凌行为让人愤怒和不满。典型的反应是平衡美国的压力，无论是公开的（如俄罗斯和伊朗所做的），还是“软平衡”（如美国盟友在上一次单极时代所做的）。那些反复屈膝的领导人将在国内面临抵制压力，尤其是在屈服于特朗普的要求会对本国公众造成重大损害的情况下。

这一问题因特朗普完全交易化的政治方式而更加严重。美国过去经常利用其优势力量向盟友施压以实现自己的目标，但同时也强调一套共同的价值观，并坚持认为美国的行动不仅符合自身利益，也符合一个由大致志同道合的国家组成的更广泛共同体的利益。这只铁拳存在，但也伴随着天鹅绒手套。美国愿意在一定限制其权力的多边机构框架下运作，使其领导地位对他人来说不那么具有威胁性，也更容易被接受。而特朗普对此毫不关心，即便是美国的长期伙伴也会对过于迅速地服从保持警惕，因为这可能引来更多要求。

此外，尽管夸大的威胁在短期内对特朗普毫无成本，但真正实施这些威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由于美国比其他国家更大、更强，对他国实施关税或其他制裁可能会对他国造成更大伤害，但这并非没有代价，尤其是当对手是中国等大国，或是美国工业依赖于其关键投入或商品的国家时。即便是远远弱小的国家，有时也愿意为其切身利益付出巨大代价，就像塞尔维亚在科索沃问题上所做的那样，以及伊朗几十年来的坚持。简而言之，特朗普对他人的要求有其极限。

第四，像特朗普这样的欺凌者更倾向于单独对付他的目标，因为这样能最大化他的谈判杠杆。他不愿与整个欧盟打交道（他曾将其称为美国的“敌人”之一）；他更希望分别与各个欧洲国家接触，与它们逐一谈判。然而，这种方式效率低下且耗时耗力，我猜许多新的协议根本不会实现。

第五，面对欺凌者，各国有很多办法假装顺从而实际上并不完全配合。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一些精明的外国领导人会奉承特朗普的自尊心，表示愿意讨论他感兴趣的任何问题，但只提供小幅或象征性的让步。例如，加拿大声称愿意加强边境管控并控制芬太尼前体化学品向美国的出口，但这实际上是无关痛痒的承诺，因为加拿大并不是非法移民或化学品前体的主要来源国。其他国家也会采用类似的方法：表面上答应特朗普的要求，然后拖延履行，就像中国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成功采取的策略。这种纯粹交易化、以双边为主的方式因此变得更加不可持续：当你试图一对一地与全世界打交道时，监控谁在履行承诺、谁在偷懒会成为一项繁重的任务。

第六，记住，特朗普更在意表面上的胜利而非实质性的成就。他认为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的那些真人秀式峰会是巨大成功：全世界都在关注，收视率惊人。然而，这些喧嚣之后却毫无成果，真正的赢家是金正恩。他通过直接会见美国总统赢得了声望和合法性，而特朗普则一无所获。

此外，美国也并非全能。比如，债券市场有其独立的运行逻辑，如果美国财政赤字爆炸式增长或通胀大幅回归，特朗普可能会发现债市的力量有多强。而特朗普在国内政治中的掌控力也并不稳固：共和党在众议院和参议院的多数席位非常微弱，而特朗普的当选距离他所声称的“压倒性胜利”相去甚远。只要有几次失误，所有准备在2026年竞选连任的国会议员就会开始寻找与特朗普保持距离的方法。最近几十名共和党人反对特朗普关于政府拨款法案的表现，正是他将面临限制的又一个迹象。而世界上所有的夸夸其谈和社交媒体炒作都无法改变物理、化学和生物学的规律：自然环境不会理会特朗普在“真相社交”（Truth Social）上的任何言论；无论特朗普提名的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小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相信什么，或者福克斯新闻的评论员说什么，病毒都会继续演化。

最后，每一位美国总统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或危机。对于乔治·W·布什来说，这是“9·11”事件；对于巴拉克·奥巴马，则是阿拉伯之春和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对于乔·拜登，则是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及加沙、黎巴嫩和约旦河西岸的流血冲突。而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内遇到的是新冠疫情，他对这场意外危机的处理不当是他输掉2020年大选的主要原因之一。特朗普2.0政府如果依旧由一些关键领域的无能人员组成，可能也难以应对落到总统办公桌上的下一场突发危机。

需要明确的是，我并不是说特朗普不能挥舞大棒并从一些国家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如果你威胁足够多的人，总会有一些目标屈服于你的压力。每当这种情况发生，特朗普会完全将功劳归于自己（即使实际好处微不足道），并希望所有人忽略那些威胁失败或起反作用的例子。考虑到特朗普已经证明自己能够让人相信许多并非事实的事情，以及新闻媒体同样证明了其难以让他承担责任，这种策略甚至可能让美国民众相信他在做一项出色的工作。

但这种方式不会带来一系列持续的真正外交政策成就。相反，它可能导致一种结果——那种小说家和编剧最爱的报应式结局。这将是一部我非常想看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