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美,从理论上看是在先秦定形的,但先秦美学来源于远古之美。中国之美在自远古以来的形成进程中,东南西北各族群进行着文化和审美的竞争与互动,由工具之美演进为仪式之美。
中国远古之美,在工具上体现为由斤到斧再到钺的演进。斤是最初的片形斧,《庄子》的“运斤成风”透出了其与萌生的哲学观念和审美观念的联系。斧由族群首领之“父”加上工具之“斤”而成,关联到甫(作为父的人之美),以及黼(与斧相关的图案之美)。由斤到斧,表明工具已进入仪式阶段,得到美的升华。最后,斧提升为钺,钺成为群族首领的象征,完全进入仪式之美的精致之中。
从仪式的角度来看,美的演进更为清楚。仪式包括四个要项:一是仪式之人,人体之美由之而生;二是仪式地点,建筑之美由之而来;三是仪式器物,礼器之美由之而成;四是仪式过程,诗乐舞剧合一的表演之美由之而显。可见,人类进入仪式阶段,美得到体系性的提升。
中国之美自仪式阶段以来有怎样的特点呢?最重要的是从中国之美及其与之相关的两大概念——文和玉体现出来。在后来对美的描述中,美,以及与美相关的文和玉,形成了美的三个层级。美是普遍的美;文是对普遍之美中的核心进行强调,升华为雅致与语言之美;玉是对文中的核心进行强调,是内容与形式合一之美。文与玉后来又展开为两类有特色的美的境界。
美起源于仪式中的羊饰之人。美字所包括的内容,不仅是仪式之人的羊饰之美,也包括仪式地点的建筑中的羊形装饰、仪式器物上的羊形图案、饮食礼器所盛的羊肉美味,以及仪式过程中诗乐舞剧中充斥着的各种与羊相关的形象因素。
随着美的字义转变,所有带有羊的起源而又具有观念形态意义的字群也跟着发生了转变。比如:善,成为不仅与羊有关,而且具有普遍意义的“好”;祥,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吉”;義(义),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正义”;儀(仪),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仪容”……
美的普遍化,应是在从远古到夏商周王朝中完成的,成为中国之美的普遍语汇,也是中国之美的第一个层级。
文来源于东南族群的仪式之人的文身。其含义如郑玄注《乐记·乐象篇》所讲,“文,犹美也”。文身作为人体装饰,应还有南北差异,北方地区人体装饰在强调兽毛装饰时为“彣”。在族群互动中,南方之文与北方之彣共汇为仪式之人的文饰之美。
文作为身体美饰,随着技术的提升有一系列的演进,其要点是从祼身的刻镂之文和毛饰之彣,到衣服上的错画为文的图案之美,到丝织品出现后的丝绸服饰之美,最后在文化演进中形成了华夏衣冠的冕服体系。《周易·系辞下》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讲的就是文之美成为文化和审美演进的重要内容。
文是仪式之人的美饰,仪式之人在仪式四项中具有引领的作用。因而,文从仪式之人之美扩展为整个仪式之美。人用仪式之美的眼光去观天看地,天地皆呈现为美之文。
文在从远古向王朝的演进中,成为普遍性的美:在语言上,《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有“言,身之文也”;在绘画上,《说文解字》有“文,错画也”,《礼记·乐记》讲“五色成文”;在音乐上,《礼记·乐记》讲“声成文,谓之音”;在自然中,日月星为天之文,山河动植为地之文。
在春秋战国的演变中,色、声、味的美都失去了形而上的、宗教的、政治的内容,更多地彰显为享乐之美。而作为语言之美的文,却保存了这些性质,从而使文成为语言之美的专称。
由此,文有了高于其他各类之美的含义,而它作为普遍之美的用法和词义也依然存在。当其用来指普遍之美时,语言之美高于其他之美的因素发挥了作用。所以说,在审美的等级上,文高于美。再进一步,由于语言之美是儒士文人的专项,其对语言之美的拥有辐射到审美上,成为因文而来的雅致之美,正如苏轼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玉源于远古仪式之人的美饰。远古的仪式之人为巫,文字的解释之一是胸前佩了两串玉;古代的豊(礼)字,王国维解释为器中盛玉。
以玉通灵,是远古的普遍观念。兴隆洼文化就出现了玉玦和玉琯,有学者认为玉玦为耳饰,强调玉的听觉与宇宙之灵互动。玉璜于马家浜文化和高庙文化出现,在凌家滩文化中得到发扬。玉璜可一件,也可或二或三或五地成组挂在胸、腰、腹上或整个身前,强调玉在心灵上与宇宙之灵互动。《礼记·明堂位》曰:“大璜……天子之器也。”身饰之璜,伴随着从远古巫王到夏代帝王的服饰之美的演进。如果说,文最初是巫王的服饰,那么,玉则是服饰之文的重点。后来的朝廷冕服,都有玉作为重要装饰在其中。正如文演进为整个仪式的外观,玉同时作为最核心的礼器,从良渚文化开始的玉琮、在齐家文化中盛行的玉璧,都是与宇宙整体之灵互动的礼器,在《周礼》中被提升为理性化的“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的话语。总之,玉与文一样,扩大为整个仪式之美的外观,并且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说,以琮璧为主的玉器体系象征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的完成,那么,以圭璋为主的玉器体系则标志着新型政治体系的建立。圭璋普遍出现在龙山文化时期的石家河、陶寺、石峁诸文化中,并继续盛行于夏商周。从文字上讲,圭以器形为主,璋在器形上有文绘。这一区别又因各地域和文化的不同而有互渗。从演进的大势看,最后的圭璋成为玉器的核心。
玉从远古到夏商周再到春秋战国的演进中,一方面成为首领身饰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成为首领与天地相通的礼器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美学上讲,玉之美的特点,在于其是内外合一之美,玉作为人体装饰,既体现为人体的外饰,同时又与人的心灵相关,作为礼器,既是仪式的外在体现,又与仪式的内容相关,因此,文更多强调与质相对的外在美,而玉是外在美与内在美的统一。正因此,玉之美在中国之美中占有了核心地位。
玉不仅为王之美,也成为士人之美。《诗经·秦风·小戎》讲君子“温其如玉”。玉之美由君王而士人,进而扩展到文化的方方面面:哲人以玉比德,诗人以玉喻心,俗人知玉为宝。话讲得好,谓之“玉言”;人长得好,谓之“玉人”;合作得好,谓“珠联璧合”,璧即璧玉;婚姻之美,是金玉良缘;美人之韵,是玉洁冰清;朋友知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玉之美在整个中国之美中占有核心的地位。
(作者系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本文摘编自中信出版集团《中国文化之美》)
《中国教育报》2025年01月03日 第04版
作者: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