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30日,第41届安古兰国际漫画节正在法国小镇安古兰举行,时年25岁的年轻创作者玛丽昂·法约尔出现在了青年才俊馆的门前,这是一个专为表现优异的年轻创作者们设立的场馆,用以向外界展现他们的才华。而此时此刻,场馆中正为她举行一场特别展览,褒奖她最近几年在安古兰漫画节上的优异表现。
玛丽昂·法约尔确实有足够的资格接受这份荣誉。出生于1988年的她,在25岁之前就已三度摘取安古兰漫画节青年才俊奖的桂冠——分别是在她20岁、22岁和23岁时,“三冠在身”的她当时尚在大学就读。对很多人而言,这都是相当令人艳羡的艺术成就——安古兰漫画节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两大漫画节之一,其奖项一向被漫画创作者视为极高的认可与褒扬。
玛丽昂在著名的斯特拉斯堡装饰艺术学院就读,这座成立于1892年的学府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艺术名校,其所在地斯特拉斯堡是多位享誉世界的艺术家的家乡,比如版画家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国际安徒生奖得主、插画家汤米·温格尔(Tomi Ungerer)都出生于此。时至今日,这座百年名校仍在源源不断地向全世界输送优秀的艺术家,而玛丽昂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2011年,玛丽昂从斯特拉斯堡装饰艺术学院毕业,毕业作品《碎片人》(L’homme en pièces)成了她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收录了大约30篇短篇漫画,以无字漫画的形式深入浅出地探讨了许多社会命题,尤其是关于两性关系和家庭生活。这部作品几乎奠定了玛丽昂日后的创作风格,即诙谐的哲思、流动的诗意、迷离的寓言。
在校期间,玛丽昂曾与人合作创办了一本独立艺术杂志《夜行者》(Nyctalope),这本特立独行、斑斓瑰丽的杂志吸引了出版人朱利安·马格纳尼(Julien Magnani)的注意,他提议与玛丽昂合作成立一家独立出版社,这就是后来的马格纳尼出版社(Magnani),它也是玛丽昂后续作品的指定出版社。就这样,玛丽昂在成为创作者的同时,也成为了一名出版人。
玛丽昂的安古兰之旅并未止于2014年,那次特展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开始,她由此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并开始涉猎舞蹈、平面、服饰、家居等多个极具原创性的设计领域,逐渐成为法国当代最具人气的青年艺术家之一。2017年,她出版了第六部作品《悬停的爱》(Les Amours suspendues),这部作品再次将她带回安古兰的领奖台。次年,《悬停的爱》荣膺第45届安古兰漫画节“年度评委会特别奖”,这一年她刚刚30岁。
玛丽昂的大部分作品都十分关注人际关系的探讨,尤其是两性关系。她非常以擅长诙谐、幽默甚至超现实的表达方式,展现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在《碎片人》中,从追求到拒绝,热恋到离异,自恋到嫉妒,悔恨到不忠,玛丽昂以独特的视觉语言,描绘了别有意趣的两性情感侧影。
2020年,玛丽昂的最新作品《小家伙》(Les Petits)问世。这一次,她将视角转向了两性关系之外的全新领域——亲子关系。创作这部作品时,玛丽昂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她将这段时期特有的丰富而矛盾的情绪诉诸笔端,记录下自己、爱人与孩子的共同生活。
玛丽昂·法约尔自小就对写作有着浓厚的兴趣。她的母亲是一名语文老师,当母亲给学生布置作文作业时,玛丽昂也会试着去写写看,并急切地等待母亲的批改。或许正是这种自觉的写作训练,让她对“叙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加上对绘画的热爱,玛丽昂很小就具备了走上漫画创作道路的潜质。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传统的漫画创作道路,与绝大多数“叙事类”漫画作品不同,她的作品介于漫画与插画之间,本身并没有十分明确的叙事性,反而充满了朦胧的、模糊的、迷离的诗意和隐喻,有着独特的文学质感。她希望能以诗歌的方式去重构图像,让读者像阅读诗句一样顺畅地阅读图像,并通过角色的动作和表情来实现图像上的“对仗”和“押韵”,从而让图像作品拥有诗歌的质感。这种创作风格与其恩师纪尧姆·德热(Guillaume Dégé)的影响密不可分。
纪尧姆·德热是玛丽昂大学时的插画老师,与叙事类漫画相比,他倾向于创作更为纯粹的插画作品,并赋予这些作品深刻的文学意味和充分的解读空间。正是在他的影响下,玛丽昂独特的创作风格开始形成,她摒弃了传统的叙事脚本,甚至去除了大部分的角色对白,也不再依托于精心设计的故事情节推动叙事;她更为关注角色之间的情感互动,让角色成为一种情绪化的载体,以最本质、最纯粹的状态去呈现一种独特的美感,仿佛一首流动的视觉诗歌。
比如《碎片人》中有一篇叫《惹火》,女性角色拿着一支火柴,“点燃”了男性角色头上的“蜡芯”,男性像蜡烛一样燃烧,化为一摊蜡水;此时,女性脱掉衣服,赤身裸体一头扎入其中。全篇没有任何文字描述,却通过男女角色之间的互动,传达出一种欲拒还迎的热烈情愫,激情之火、爱欲之光、鱼水之欢,原本香艳的场面却用如此清新雅致的方式呈现。此时此景,任何文字描述都是多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玛丽昂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观:“我并不想创造重复出现的人物和复杂的故事情节。我不关心传统的故事脚本。我不想去了解我笔下的角色,也不想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细节。我只是将他们作为理论上的角色,展现情感和想法。”这使得她的创作回归到最为本质的状态,没有附加任何额外的技巧——她取消了背景、透视、视距、画格等——也完全让读者回归到最为纯粹的“读图”状态,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画面背后的诗意和韵味。
这一点在《小家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与前作相比,《小家伙》的“极简化”做得更为极致,以往的作品尽管取消了画格,但仍然会在同一页面上展现角色的不同瞬间,以连续动作来展现某个故事“碎片”,本质上仍然采用了“序列化”的视觉表现手法。这个手法在《悬停的爱》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这部被称为“音乐剧漫画”的作品中,视觉呈现极具“流动感”,所有人物和动作就像跑马灯一样被铺陈在同一个画面中,如同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舞者的“残影”。而在《小家伙》中,类似的“流动性”没有再出现,画面被简化为一个个“瞬时”的独立场景。
《悬停的爱》, [法] 玛丽昂·法约尔 著,谢昱 译,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8月。
在大多数情况下,《小家伙》的每个页面只有一个场景,有时则是用对页来展现同一个场景,留有极为充沛的留白空间。当然,画面的简洁并不代表寓意的浅显,事实上,这部作品蕴含着颇为耐人寻味的寓意。得益于“初为人母”的真切经验,玛丽昂将很多复杂而真实的情感灌注其中,更能引发读者——尤其是为人父母的读者——的共鸣。很多故事所蕴含的心酸与甜蜜,只有父母才解其中味。
比如,其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对开页中,父母两人都以雕像的形态存在,两人本是拥吻在一起的。但在左边的图中,女儿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与父亲关系亲密;而在右边的图中,儿子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和母亲紧紧拥抱。雕像头部的碎块则掉落一地。孩子的到来,极大地改写了家庭成员的固有关系,原本亲密无间的夫妻必须拿出一部分感情去爱孩子,他们原本完全属于彼此的内心世界,现在住进了新的“房客”——此时此刻,并不需要文字描述,身为父母的伴侣能够秒懂其中的幸福和苦涩。
事实上,尽管画面简洁,但《小家伙》对创作者的技巧要求极高。玛丽昂在创作《碎片人》时放弃了对白,所有信息都要通过角色的动作和表情来传达,在大部分时间,连续性的肢体语言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但在《小家伙》中,连续性的角色动作也基本被摒弃,所有信息必须高度凝练在一个瞬时场景中,同时还要保证读者可以准确地接收到这些信息,这无疑对创作者的视觉叙事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毫无疑问,玛丽昂很好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她往往运用极富创意的表达方式,用“超现实”的手法去传达自己的观点。比如,有这样一个场景,外面下着大雨,父亲和一双儿女在烤着火,母亲则“化身”为一个灰色的巨石洞穴为他们挡风遮雨——这将家庭生活中母亲的“奉献者”角色诠释得淋漓尽致。在其他的画面中,母亲还化身为全方位保护孩子的“人形玻璃温室”,或者是始终套在孩子身上的“妈妈形游泳圈”。虽然未著一字,却道尽万千辛酸与爱意。
与创作上的技巧与风格相比,玛丽昂·法约尔在作品中流露的真实情感同样值得关注。
她常常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带入作品中。出版于2003年的《石头的温柔》(La Tendresse des pierres)讲述的就是父亲的故事。她父亲晚年罹患肺癌,所有家庭成员轮流照料他;然而重病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角色——就像她自己所说,父亲就像一块粗粝的石头,会割伤别人。子女与父亲的相处是复杂而矛盾的,他们为即将失去父亲而感到悲伤,但又在照顾父亲的同时备受“折磨”。
玛丽昂从不避讳展现内心的“真实情感”,即便这些情感有时略带一些“黑暗”气质。某种意义上讲,她对读者是“诚实”的,她没有刻意去塑造完美的“人设”,反而尽力去还原更为真实的个体,这个个体会对现实世界作出真实的反应,而非“理想化”的反馈。这一点在《小家伙》中同样有所体现,玛丽昂“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孩子带给家庭的不仅有喜悦,也有麻烦和苦恼。
在《小家伙》的前半段,新生命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和期待,夫妻两人想象着孩子的样貌——是不是就像把夫妻两人“复印”出来一样?孩子出生后,更是得到了所有的宠爱,母亲丰沛的乳汁,父亲温情的陪伴,这个“小家伙”给原本的二人世界平添了诸多欢乐。但随着孩子的成长,小家伙变成了大家伙,麻烦也接踵而至:伴侣关系开始出现隔阂,原本的生活理想被现实稀释,孩子的叛逆冲击着父母的权威……孩子出生的喜悦,逐渐被焦虑、忧愁和无奈所取代。
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孩子将父母推倒成为横亘在悬崖上的一座桥,踩着他们的身体跨越深渊。在另一个与之呼应的场景中,母亲正努力将手中的接力棒交到女儿手里,而自己的身躯正在逐渐消失。这些看似“黑暗”的场景,是最为真实的情感表达。孩子的成长,一定是以父母的衰老为代价的,有一代人的风华正茂,就有一代人的慢慢老去。
但从另一方面讲,正是由于父母的无私与付出,才能造就孩子更为笃定、稳固的幸福。就像书中的另一幅图所画,父亲和母亲在孩子脚下画出盘根错杂的“树根”,有了这坚固的根基,小家伙才能迎风傲雪地成长。
谈论玛丽昂·法约尔的作品,不得不提的是“超现实”。事实上,这个词语已经反复出现在我们之前的探讨中。
玛丽昂非常善于使用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将一些深邃的哲思和寓言,以一种幽默、戏谑甚至荒诞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风格始终存在于她的作品中,从最初的《碎片人》一直到《小家伙》,俨然已成为她非常鲜明的个人创作标签;而一些经典角色的形象更是贯穿她的多部作品,颇有些营造“玛丽昂·法约尔超现实宇宙”的架势。她也曾在采访中坦言,说自己深受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勒内·弗朗索瓦·吉兰·马格利特(René Francois Ghislain Magritte)的影响。
马格利特对玛丽昂的影响,可以从《碎片人》中一篇名为《游客》的作品中看出端倪:一位女性将一幅风景画挂在窗前,欣赏“景色”;接着,她又更换了几张不同的风景画;当换上了海洋风景画时,她穿上泳衣,跳出窗户,游入大海。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马格利特的名作《人类的境况》(La condition humaine),同样是在窗前,画架上的风景画以假乱真地“再现”窗外的景色。而《小淘气》中,将人体器官“拟物”为蜗牛的方式,也让人联想到马格利特的名作《集体发明》(L’in-vention Collective)里,那一条长了人类双腿的鱼。
《小家伙》中的超现实风格同样随处可见,几乎每个场景都有所运用。比如开头部分的“沙拉女郎”,这位以卷心菜替代下体的女郎在玛丽昂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在《碎片人》和《小淘气》中均有出镜,已经成为她笔下极有代表性的角色形象。
再比如《小家伙》中,将父母对孩子的培养表现为“浇水”,这其实也是对《碎片人》中的相同主题作品的呼应:在《肉食植物》这一篇中,父母为孩子浇水促使其成长,孩子不断生长,最终长得无比巨大。而在《小家伙》中,孩子的不断生长则被表现为“被不断吹大的气球”,实际上与前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气球”本身又有飘走、远行的意象,更契合《小家伙》所探讨的亲子关系主题。
当然,玛丽昂创作《小家伙》的本意在于记录一段生命历程,同时探讨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它为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展现了孩子成长过程中给家庭生活带来的种种变化,尤其是母亲在此过程中经历的种种“欢欣”与“磨难”,以帮助更多的人在面临相同状况时,能够更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和状态,让家庭中的每个人都能更紧密、更和睦、更有爱地凝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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