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渡宇宙:在现实与幻想的裂隙间重写上海故事 | 阅读日

1988年的沪西曹家渡,万航渡路、长宁路、长宁支路,围出一只三角形,以街心岛为圆心,辐射出去五条马路,像一只五角星,张牙舞爪,扑朔迷离。作家蔡骏以曹家渡为舞台,书写了一系列故事,辑录成《曹家渡童话》。

《曹家渡童话》可以视为蔡骏跨越类型文学与纯文学边界的转型之作。这本书中,蔡骏以叙事魔法师的高超技艺,将悬疑、魔幻、荒诞元素与写实风格的细密叙事巧妙融合,用异彩之笔画出了一个斑驳的“曹家渡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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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个人,也来自时代和故乡

“我刚搬到曹家渡那年,王菲还叫王靖雯,小虎队正青春年少,小马哥在录像带里出生入死。苏州河畔,有一栋孤零零的六层楼房。我天真地以为会在这里住一辈子。”蔡骏中短篇小说集《曹家渡童话》中《猫王乔丹》里的一句话,一下把读者拽回1990年前后的上海曹家渡。

曹家渡位于上海西部,作家蔡骏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光。在他的童年记忆中,曹家渡是个无所不有的国度,既有圣人,也有疯子。如作家郁达夫所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写作多年后,蔡骏记忆中关于曹家渡的片段无意中被激活,他以充沛的创作能量释放想象,重组时空,创造了亦真亦幻、色彩缤纷、意味独特的“曹家渡宇宙”。

《曹家渡童话》共收录了《猫王乔丹》《戴珍珠耳环的淑芬》《断指》《饥饿冰箱》《火柴》《鲁先生传》等六部中短篇小说。蔡骏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创作这一系列小说源于2016年秋写作的《猫王乔丹》这一篇,小说开头写道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猫王乔丹》的写作并非有意识地写曹家渡,更多的是写人与猫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蔡骏不知不觉带入许多曹家渡的记忆,“从三官堂桥通往中山公园后门的农贸市场,夏日苏州河水面上的油腻波光,神秘五角星似的五岔路口,贴着手绘海报的沪西电影院,三角形街心岛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战列舰模型……”从此,记忆中的曹家渡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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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到2月,封闭在家中的蔡骏日夜不休地书写《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这时,他与沪西曹家渡的空间距离仅一步之遥,凭窗可见暗黑流淌的苏州河;而与曹家渡的时间距离却是漫长的三十年。蔡骏从记忆的博物馆中复原曹家渡,褪去光阴的包浆,一寸寸雕刻、打磨、上色,使其重新缤纷浓烈起来。2022年春天,蔡骏意识到冰箱的重要性,写下了《饥饿冰箱》。

至此,“曹家渡童话”世界已经初具规模,蔡骏又写了一篇真正的成人童话——《断指》。小说里的一根手指能潜入苏州河的淤泥之下,横穿整个上海的下水道去窥视这个世界。2022年盛夏,蔡骏重读了福克纳的小说《烧马棚》,重看了李沧东的电影《燃烧》,记忆中悄然点着一枚火柴,写下了《火柴》。而最后一篇《鲁先生传》则是在重读鲁迅之际写下的致敬鲁迅的作品。

蔡骏说,这六篇小说构成一个小小的曹家渡宇宙,但又远不至于曹家渡的百科全书,仅仅存在于1988年到1992年之间。这是一幅幅早就不见了写生对象的风景画,一半来自个人岁月的流逝和内心的回望,一半来自时代剧变和面目全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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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交织的叙事手法

写作多年来,因小说题材多为悬疑类型,蔡骏被誉为“中国悬疑小说第一人”。他自22岁开始发表小说,此后连续九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最高畅销纪录,至今已经出版中长篇小说二十多部,代表作有《荒村公寓》《蝴蝶公墓》《地狱的第19层》等。其写作风格属于传统悬疑,擅长在文字和故事中制造奇幻恐怖气氛。

一名优秀的作家不会停留在一个领域重复自己,而是会进行新的尝试。近几年,蔡骏不断跨越类型文学与纯文学的边界,频繁在国内重要文学期刊亮相。某种程度上来说,《曹家渡童话》这部小说的出版不仅代表了蔡骏虚构创作的又一次突破和蜕变,同时通过“曹家渡”这一文学地标,激活并重写了个人的城市记忆。作家马伯庸评价这本书:“地域风采与童趣故事的完美结合,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寻得一处裂隙,为我们剖开一个新奇而熟悉的世界。”

当然,成熟的作家进行新的尝试时,也不会完全脱离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从这本《曹家渡童话》中,我们还是能清晰辨认出蔡骏擅长驾驭的悬疑、奇幻等元素。蔡骏充分施展他的叙事魔法,将悬疑、奇幻等元素与细密的写实叙事融合起来,产生了虚实交织的无穷魅力。如《猫王乔丹》中,作者书写了曹家渡那只名叫“乔丹”的猫王,它的黑色背毛油亮反光,如同冰海中潜伏上来的海豹,白色爪子像是踩着四个雪团,连带腹下的白毛,这种毛色分布被称为“乌云盖雪”。猫王一出现,所有猫自动让路,毕恭毕敬地蹲下。猫王能飞身上树,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它守护着曹家渡的猫,对于来挑衅的老鼠,猫王咬破它们的喉咙放血而死。

小说结尾,作家虚构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猫王与“多只老鼠尾巴缠绕在一起的鼠王”的大战。战斗最后,跟随鼠王爬上塔吊的猫王全身舒展成一条乌云盖雪的丝巾,向着万丈深渊的高空,把自己发射出去……作家将奇幻的故事与历史的现实,以及一个“爱猫人”的自传交织在一起书写,令读者沉醉其中、酣畅淋漓。

如果说《猫王乔丹》的奇幻色彩更浓烈一些,那么《火柴》这一篇则用更深邃的悬疑想象勾连了历史与现实。火柴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玩伴,跟着俄罗斯籍的外祖母在大兴安岭生活过一段时间。火柴喜欢玩火,1987年春天,火柴带着猎犬在大兴安岭的一棵老树下发现一个硕大的洞眼,他潜入洞中发现了“冰人”。惊恐的火柴连续擦亮了七八根火柴扔到洞里后逃离,次日早上森林大火,浓烟呛死了外祖母。“我”认为是火柴制造了大兴安岭火灾,火柴说,报纸上说的起火时间比他烧死冰人晚了三天。

过去与现在、回忆跟想象、幻境和现实都被充分地贴合并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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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上海书写

读罢《曹家渡童话》中的这几部小说,读者会感觉犹如进入了一个弥漫着奇幻、迷离又不失浓郁生活气息的曹家渡世界。这里有老套古板又严谨认真的鲁先生,他自称是鲁迅先生的远亲,岁那年还在鲁迅先生怀里打了个喷嚏;有传奇的爱猫老人,毕生经历了曹家渡几次灭鼠、灭猫运动,至死守护着“猫王”;有在曹家渡做女佣、戴着一只珍珠耳环的淑芬,有时会把女儿小桃接到上海来看病;还有在沪西文化宫前面深夜中猖狂而无邪的发笑的三个孩子,他们吹灭了1990年的第一捧火柴……

这是另一种上海书写,是1988年到1992年之间沪西的社会风情。老电影院、农贸市场、老弄堂里窃窃私语的秘密,苏州河水面上的波光与水面下的淤泥,还有少年的冒险与迷梦。在众多的对上海这座城市的书写中,蔡骏灌注了个人成长记忆,编织了一幅迷人的曹家渡宇宙。

长期关注蔡骏创作的评论家杨庆祥注意到:“蔡骏最近几年的写作有一种历史意识的觉醒,故事不再仅仅是奇观,而是历史、命运和生命经验的综合体。从《春夜》到《曹家渡童话》,蔡骏重写了一代人的上海故事。”在《曹家渡童话》中,少年的冒险与迷梦串联起20世纪90年代前后一系列标志性的社会事件与历史脉动。就像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不断挖掘关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记忆一样,蔡骏也尝试通过激活个人记忆甚至呈现“脑袋里的怪东西”,唤醒上海这座城市的“魂灵头”。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如作家木心在《上海赋》中所写,太多作家笔下写过各种面貌的上海。不过,作家们笔下的上海,除却《子夜》式的史诗风格,大多聚焦在传奇与世情的表达上,无论张爱玲、王安忆、陈丹燕、金宇澄,还是周嘉宁、张怡微,写下的都是不同侧面的都市特征、里弄风情。如《文学报》的评论,如果说这些作家看上海,是行走在马路上、弄堂里,坐在车子里、房子里、酒吧、咖啡馆、图书馆,或站在舞台上。那么,蔡骏更像是尼尔斯骑在鹅上,那一座座房子在漂流,在燃烧,一条条马路呼出空气。蔡骏的上海更轻盈,而又那么真实。

蔡骏笔下的上海,是在现实与幻想的裂隙间重新书写城市记忆。在这个叫曹家渡的地方,充盈着一切满足我们幻想的童话故事,它们历久弥新、味道醇厚,属于每一个愿意追忆童年的人。

如蔡骏所说,“它可以叫曹家渡,也可以叫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地名。曹家渡是我的童话,也是庶民的史诗。”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