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一句“你就跟我住”，悄然为宝黛的情缘铺下了伏笔。碧纱橱内的秘密，不仅是对青春的温柔庇护，更是对未来的隐约预示。宝钗的端庄大方，与黛玉的才情横溢，如同两朵并蒂莲，各自绽放，却又相互映照。她们的选择，是命运的交响，也是人性的探索。当爱情与现实碰撞，谁才是更适合宝玉的那个人？
本期是“潘向黎说红楼”系列音频的第五讲，在该系列音频中，潘向黎老师结合丰沛的生命经历和细腻的情感体验，系统分享她四十年来百余次阅读《红楼梦》的心得感悟。
⬆️点击音频收听
以下内容根据潘向黎11月5日在北京大学的讲座音频整理。
钗黛之中谁是宝玉的好妻子
大家都觉得是宝玉选中了黛玉，把老祖宗怎么对黛玉这个很重要的事情忘了。她一来便说：“你就跟我住，宝玉挪出去，你就住在我里间。”宝玉马上说：“我为什么挪出去，我不挪，我就在这住，没关系的。”贾母想了一想，说：“也好，就让黛玉住在碧纱橱里面。”有的人会觉得黛玉住在橱子里，其实不是，碧纱橱是一种隔门，有各种形状：宫灯、梅花……在那个隔心镂空的地方会用，最早是用绿砂的绿砂糊在上面，它是一扇隔门，但是当中一定有镂空的，一定有各种布料，其实到后来也不一定是绿色的，（因为）它最早是绿色，所以叫碧纱橱。这个隔门可以活动，有点像比较坚固的屏风，可以把它并起来，如果并起来合到旁边去，宝玉跟黛玉就住一间了，但他们平时会把这个门关上。所以黛玉跟宝玉各自有门可以通到贾母的房间，他们两个能够住在一起。
大家都认为贾母是对礼教很严谨的人，那么大家觉得这个寻常吗？虽然可以解释成他们还小，但是贾母是老贵族嫁到另外更显赫国公府的富人，她从重孙媳妇做起，做到自己也有重孙媳妇的贵族老太太，她会对这种青春的觉醒缺乏预计吗？不会的。（贾母）嘴上说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其实后来没有再说。他们两个稀里糊涂住一起，再到后来一起进了大观园。贾母对宝玉和黛玉是信任的，认为他们好教养，不会干出什么丑事。另外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有这个主意了，将来这个外孙女，不去别人家，如果她跟宝玉长着长着，两个人谈得来，宝玉也便找到了一个好妻子。为什么说是好的妻子，我等下再解释。二来，这个外孙女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贾母）放心。万一像迎春一样嫁到别人家，就不好了。
那大家想想看，关于刘姥姥这个老村妇，曾经有一个线索没有写得很清晰：贾家败落以后，王熙凤死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就被她一个很凶狠的舅舅给卖到妓院去了，刘姥姥知道了，把她从妓院人贩子手里给截下来，刘姥姥那时家里已经富裕了，就掏了银子把她买下来带回家，让她嫁给了自己的孙子板儿，这里面也有伏笔。之前板儿曾经当着巧姐的面玩过摆在清贡案桌上的香橼（古人是把它跟佛手摆在那，不能吃）。脂砚斋说这是伏笔。橼者缘也，就是缘分。做梦也想不到，来打秋风求赞助的老村妇带来的很不成材的农村小孩，将来是能够救巧姐的人，他将来是要娶巧姐的，所以他们第一次见面玩的是香橼。连刘姥姥都知道，救了巧姐以后，最好的办法，对她最好的出路、最好的安身之地就是在我眼皮底下。因为只有我对她的家属、对她的母亲凤姐、对他们家的太奶奶有感恩之心，想报答，我才会保护她，否则她依然是罪臣之家、败落之家的苦命小丫头。只要离了我的保护，她都会很惨，嫁给谁她都过不好，因为没有根基了，别人虐待她是大概率事件，亏待她也是大概率的，对她很好则是极低概率的。所以一个老村妇都知道对孤女最好的疼惜和保护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要出嫁。
87版《红楼梦》剧照
大家别忘了黛玉的母亲是贾母最疼爱的小女儿，贾母亲口跟黛玉说：“我所有这些儿女最疼的独有你母。”隔代亲加上补偿心理——她的女儿那么早就去世了，加上对黛玉非常有成算、有大局观的一种考量，她会不想把她留在贾府吗？除了不出嫁留在贾府，她有什么出路呢？嫁给谁？贾琏已经娶了，没有人了，其他人不可能了，那只有宝玉。
再往前进一步，黛玉是个好妻子吗？黛玉是一个好妻子。但有个大前提，即她要嫁给她所爱的人。她如果嫁给她所爱的人，她会是一个特别好的妻子，除此之外全是灾难。她是适应性极差，甚至差到为零的女子，嫁给宝玉，她就是个好妻子。除了宝玉之外，全部是灾难，对她是灾难，对别人也是灾难。
宝钗不同，宝钗走出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觉得我可以在她背上写一行字——论大家闺秀的修养。宝钗是宝玉的好妻子吗？她是宝玉称职、得体的妻子，但不是好妻子，因为宝玉不是这样选的，宝玉不像考核干部一样看标准，不是得了高分，恭喜你被录取了，宝玉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她只能说是宝玉合格、得体的妻子，但她不是好妻子。
87版《红楼梦》剧照
宝钗跟黛玉最大的区别是，她可以做很多人合格、得体的妻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一定的门第、经济层次、文化层次之上，宝钗嫁过去都会很得体，做少奶奶她都很像样，没有办法挑她毛病。你说不出她什么不好，她缺什么，要貌有貌，要气质有气质，要修养有修养，礼仪也是滴水不漏，又能洞察别人的心思，照顾到不同的人的需求。而这个时候黛玉在我为我的心写诗或者准备写诗，哭泣或者准备哭泣，吵架或者准备吵架。（宝钗和黛玉）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黛玉是一个诗人、艺术型人格。我为我的心，我心之外我不管——元春姐姐有没有选上妃子，她有没有在宫里面被提拔，不关我的事；其他人争权夺利，这个权会落到谁手里；如果凤姐回了真正的公婆那边，荣国府的管家权落到谁，那我要不要争一争……从来没想过。
而宝钗进了贾家以后，不是在到处看这个人，访那个人，不是在串门，就是在串门的路上。她各种编——叫她的丫鬟莺儿编花篮，编大观园里的柳条、花，编各种精美的花篮到处送人。她自己也是如此，看着宝玉璎珞，各种编织，这个有非常现实的隐喻。黛玉是各种剪——一言不合把宝玉玉上的穗子剪了，一言不合把给他做了一半的精巧香袋剪了。因为她是个诗人，要唯美、要纯粹、要极致。你说凡间有多少事情，多少事物是能够唯美、纯粹且极致的呢？所以她就不断放弃、不断屏蔽、不断拒绝。而宝钗就是要融入。
宝玉身边有个最得力的小厮叫茗烟，茗烟的干妈跟丫鬟莺儿的干妈已经认了亲了。于是（宝钗）的丫鬟就成了茗烟名义上的妹妹，茗烟叫宝钗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叫妹妹。宝玉身边另外最得力的袭人，也被她收服，成为她最铁的粉丝。袭人常常批评黛玉。她说幸亏是宝姑娘心胸宽大，这要是林姑娘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要是宝姑娘就不会这样……。怡红院里面，宝玉身边左右护法，一个最得力的小厮，一个最得力的丫鬟，全部都是宝钗党。宝钗很得体，很平稳，层层推进，其实对宝玉已经形成了铁壁合围。
最后一个机会来自哪里，来自贾母，只要贾母点头，这个金玉良缘就是稳成的。但是请注意，我不认为真相是宝钗立志要嫁给宝玉，我不认为她觉得大家闺秀素养需要贯穿始终，当她被否定，她也会有不甘心。她并非整个人生为宝玉而活。宝钗没有那么狭小肤浅，她觉得这个事不该想，只要我是一个模范生，我可圈可点、滴水不漏，是一个最极致、最完美的大家闺秀，那么长辈们一定会给我很好的前程。是不是宝玉不那么要紧，但是我一定会有好前程，我一定会幸福。这是我理解的宝钗——我会很体面、很幸福，我嫁过去，把家管得井井有条，人人都说我好，这是宝钗要的人生。我觉得她对宝玉不是爱，她没有爱上宝玉，她只是青春期女孩子的情愫。对异性的感觉懵懂的时候，她没有别人可以懵懂，她只能见到宝玉，那么这时候她对宝玉有一些兴趣和关切。宝玉对她的态度会引起她脸红、羞涩，这很正常。（这）只能证明宝钗是正常人，我不认为她是爱上宝玉了。
87版《红楼梦》剧照
宝钗在这样的体系里面，她需要有对丈夫的敬重的，她需要你能科考高中，有个远大前程。宝钗需要敬重一个男人，略微仰视才能爱上的。而宝玉难免在她眼里有点不争气。宝钗看宝玉应该是才貌双全、有时候也蛮有趣可爱的，但是有点不争气不靠谱；宝玉看她，则是认为她太正经乏味，利欲熏心了。他们二人的价值观反差巨大。价值观难论孰对孰错，但这两人真的很难相爱起来，不过作为青春少男少女彼此互有好感，这个并不奇怪。两个人都才貌双全，而且在一个当时绝对不可能的环境——贵族小姐居然有机会跟一个青春的异性长时间的相处，自由来往，一起喝杯茶说话，园子里面一起采花，吟诗的环境是极稀少的。
曹雪芹用了很多铺垫，辛辛苦苦动用了皇家，为这些少男少女创造了一个不可能的环境，让他们相处。他其实想说，如果能自由选择，应该怎么选。因为当时所有人，以及之前几千年的人都很难自由选择，从宋代以后更不可能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事先能偷看一眼就不错了。怎么能相处，怎么能互相了解我们的价值观如何，情趣是否相投？没有机会了解。曹雪芹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他通向了不可能的人间仙境。只有元春，才可能把这样的大观园降到人间，让他们有这样的相处。他想说，如果有这样一个局部的人间仙境，每个人会如何？如果有无限可能，像宝玉这样生来就是衔玉而生，什么都有，不需要奋斗柴米油盐，不需要付房租，不需要付煤水电，那么我们的人生该如何选择？是否这样的人生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是否这样的人生就长久安稳，是否这样的人生就值得过，是否这样的人生就一定流光溢彩？他们会有隐痛吗，会有幻灭吗？《红楼梦》就是用前80回，回答了这样的问题。
如果我们不需要考虑任何账单，不需要考虑职场办公室人生，也是有烦恼有痛苦的。只要有光，就有阴影；只要有人，人间就会有纷争、冲突、分歧、矛盾、误解，就会烦恼。这个事跟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是不是拥有爱没有关系。你拥有很多钱跟没有钱，烦恼不一样，但是烦恼的总量并没有什么区别。有人爱你，没人爱你是一样痛苦的。有的女孩子幻想，找到一个相对完美的男人为自己遮挡风雨，结果发现带来暴风雨的就是这个人。所以有没有钱，有没有爱，有没有制度保障，烦恼痛苦都是免不了的。
而且她在里面还告诉你，即使这样，即使大家衣食无忧，即使在大观园里面，人和人的纷争依然很严重，下狠手依然是会送掉性命的。有人选错路，比如说王熙凤，强者之败——她非常强，抽中各种基因彩票、家族投胎彩票，她全部抽中。她就是一个强者，她走的是强者之路。
87版《红楼梦》剧照
宝玉不想做强者，他不想功名利禄，也没兴趣经营这些世俗的事物。凤姐说宝兄弟不是这里头的“货”。有人说凤姐其实很不喜欢宝玉，因为她用了“货”这个词，都不把他当人了。我觉得没有。（凤姐）对宝玉很了解，他的聪明没有用，他不会转到这上头。（凤姐说）他不是这里的“货”，而宝玉向贾珍推荐她去料理宁国府秦可卿的丧事。他当时说：“大哥我向你推荐一个人，管保妥当。”其实是证明这两个表姐弟兼堂叔嫂，他们是相知的。他说她管保妥当，她说他不是这里的“货”。这两个人互相是很了解对方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