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宪国碰上门的一瞬,想起忘了帽子,又打开,把自己那顶白色棒球帽扣在头上。内里一圈儿已经油腻,白色也成灰色了。这还是一家公司在小区做活动时送的。戴上帽子,他看上去起码年轻了七八岁。当然,在别人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他自己能看出区别,也很在意这个区别。 帽子还有个功能就是遮脸,他不想见人就打招呼。不过对于老街坊来说这功能没用,骑上车还没走出小区就有两个打招呼的。一个喊,戴师傅,去买菜?一个喊,老戴,去接孙子?他一律敷衍过去。 买菜?他从不早上买菜,都是晚饭后去超市。那个时候菜便宜,馒头也便宜,临期打折。接孙子?孙子比他还高了,根本不愿意坐他的车,何况还是“老人车”。这是谁取的名字,老人车?三轮就是三轮嘛。 戴宪国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骑“老人车”。他一直是骑自行车的,二八大永久。从1980年回到成都,左一辆右一辆,骑坏三辆,还被偷走一辆。大永久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那些哥们儿早就不骑自行车了,有的改摩托,有的改汽车,他坚持骑车。他说骑车锻炼身体。退休后又买了一辆新的,现在还不好买了,满街都是共享单车。 戴宪国原打算骑一辈子自行车的。只要一骑上车,他就觉得自己依然年轻,依然是那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哪怕是去十里地外他也骑车。他不喜欢坐公交,免费也不喜欢。年轻人让座他觉得尴尬,年轻人不让座他也尴尬。尤其是刷卡响起的那个声音,叮咚,老年卡。更让他浑身不对劲儿。 但是现在,戴宪国的理想更新了,改骑三轮了。不是他骑不动自行车了,而是有了新的需求。之前他一直驮孙子上下学,孙子的大长腿都伸不直了,鞋底在地下磨蹭,他照骑不误。 戴宪国蹬上三轮晃晃悠悠上了大街。奇怪,自行车叫骑,三轮就叫蹬。他把帽子压低,免得有人叫他大爷。这才七点过,街上已经川流不息了。身边时不时有快递小哥穿梭而过。他很羡慕他们,那么灵活、有劲儿。他要是年轻几十岁也愿意干这个。他的骑车技术别提了,前后同时带人,双手撒把都玩儿过。他的最大理想,就是骑着二八大永久搭着白云去看电影,或者去看油菜花。看什么都行,只要车上坐着白云。 白云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把他给惊到了。那是五十多年前,他读小学五年级。有一天坐在教室角落,看见一个女孩儿走进来,心里一惊:怎么这么好看?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儿?班主任跟大家说,这是新转到我们班上的同学。新同学自我介绍说,我叫白云。白云的白,白云的云。同学们都笑,是那种欢喜的笑。戴宪国想,他要是介绍自己的名字可没那么简单。戴,穿衣戴帽的戴;宪,宪法的宪;国,国家的国。他出生的那年,是我们国家第一部宪法诞生的那年。父亲这样告诉他。 戴宪国就这样把白云钉在心里了,属于钉子锈了都拔不出来的那种。那一年,他14岁,白云13岁。很快,他们从小学升入初中,依然是同学。在班上,白云永远是明媚的,走到哪儿哪儿就亮。尤其是她的眼睛,戴宪国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亮晶晶的眼睛”。别人笑是嘴巴咧开,她笑是抿着嘴眼睛闪光。白云还会唱歌,声音甜甜脆脆,迷人得不得了。她最爱唱的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上身穿一件白衬衣,下面是水绿色的裙子,真的像一朵茉莉。她应该叫白茉莉才对,戴宪国心里偷想。班上的男生都有意无意找她说话,就连女生也愿意和她玩儿。老师叫到她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美貌的确是与生俱来的财富。 戴宪国却从来没和白云套过近乎,她在天上。他就是抬头望着她。白云是蓝天上的白云,他是蓝天下的草,还是长在角落里的那种。唯一一次与她有交集,是在校门口。戴宪国看到小混混在纠缠她,他走过去大声说,白云,老师找你。白云马上明白过来,说了声“好的,我马上去”,转身进了校门。第二天白云见到他朝他一笑,是那种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笑容。这让他回味了很多天,开心了很多天。 同窗三年,他们讲过的话不到十句。毕业后,学校动员去云南支边。戴宪国是独子,可以不去,但他听说白云要去,毫不犹豫地也要去。爹妈坚决不同意,他就偷了户口本去报名。有人说他们去的地方非常艰苦,光是太阳就能晒死人。他不在乎,他只希望能每天看到白云。 如戴宪国所愿,他和白云分到了一个连,一起种橡胶。这让戴宪国觉得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尽管劳动很累,伙食很差,他也不觉得好恼火。有的知青会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父母一直在生气。只有一次,他在梦里收到了爹妈寄来的点心,是鱼皮花生和米花糖,他赶紧拿去分给白云……听人说白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也顾不上她。可是她还是那么好看,笑起来眼睛依旧是亮晶晶的。新年晚会时,她又给大家唱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戴宪国经常在心里疼她。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去割橡胶,抬很重的桶,爬坡上坎。傍晚还要去一次。不割橡胶时,要去田里干农活,顶着大太阳插秧拔草,更累。眼看着她的一张脸变得又黑又瘦,满是雀斑。她不再穿白衬衣,总是一件红黑格子的衬衣,胳膊肘还补了疤。他很想帮她,却没有任何能力。
后来,团部的小学让戴宪国去当老师,他字写得好,经常出黑板报。他一听,立即跑去找领导,说应该让白云去当老师,白云不仅可以教书,还可以教孩子们唱歌。最后学校不但要了白云,也留下了他。这再次让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
不用每天晒太阳干重活之后,白云的脸色重新变得滋润白皙,这让戴宪国开心得不得了。更开心的是他每天都能见到她。他省吃俭用,隔三差五地给她送几个鸡蛋,或者水果。有一天,他拿了个学生送他的芒果去给白云,悄悄放在窗台上想走,白云突然打开门笑着说,我猜就是你,上次那个鸡蛋也是你送的吧?戴宪国窘迫地说,我,我不爱吃鸡蛋。白云让他等着,回身进屋拿了一个咸鸭蛋放到他的手心里:我有咸鸭蛋,这个你一定喜欢。
那个咸鸭蛋,戴宪国始终不知道味道,被他供在桌子上,直到有一天滚到地下摔碎。戴宪国却因此开始幻想,他和白云在这里成家了,一起教书,一起过日子,一起养鸡、腌咸鸭蛋。 当然也只是幻想。白云依然在天上。总有男生来找她,都是些很拽的男生,嘴巴会说,走路昂着头。白云似乎不讨厌他们,时常开心得大笑。 三年多过去,一些有门路的人开始返城。回去的兴高采烈,回不去的垂头丧气。人心惶惶。有一天,白云突然出现在他寝室门口。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们两个在这里是没有出路的。我要回成都。戴宪国来不及作任何答复,白云就转身离开了。 后来,一个其貌不扬但穿着讲究的男生经常来找白云,骑个二八大永久。白云跳上他的后座,两个人一路说笑,不知去了哪里。坐在后座的白云又穿上了白衬衣,在云南的太阳下很刺眼。戴宪国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他真希望骑车的那个男生是他,他甚至希望那个男生摔下来他骑上去,哪怕一次也好。 再后来,白云回城了,仿佛是那个男生骑着自行车直接把她驮回了成都。再再后来,他也回城了。他在那片土地上待了九年,比白云多四年。回去时已经26岁了,在父母的督促下慌慌张张地结婚生子,全力以赴地过日子。偶尔从知青战友那儿听到消息,白云也结婚生子了,和那个其貌不扬但是有能力让她回城的男人。 戴宪国再次见到白云,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有热心人组织张罗,隆重纪念他们支边三十周年。他去了,在乱麻麻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白云。太奇怪了,那明明是个中年女人,但他一眼认出了她,心动又过速了。他没有过去打招呼,就远远看着。三十年的岁月没有饶过任何人,大家胖的胖,秃的秃,华发丛生。戴宪国自己,也是个皱巴巴的半老头子。 戴宪国坐在角落,有口无心地跟几个老男人说话,白云突然走过来叫他,宪国!她叫他宪国,而不是戴宪国。戴宪国慌乱地站起来应答,你好你好。白云还和他握了手,她的声音还是清脆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戴宪国很想说你终于出现了,前次聚会你怎么不来呢?但只是傻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云大大方方地拉了只凳子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说,你还行,变化不大。戴宪国羞赧不已,心咚咚咚地跳。他很想说,你才是,还那么好看,但是打死也说不出口。最后他说,你还好吧?白云说,还行吧,就那个样子。 所谓“就那个样子”,戴宪国后来从别人嘴里得知,是不好。简单地说,她的女儿从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男人却一跑了之,白云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了女儿。为了女儿她一直不愿意再婚,过着寡居的生活。现在女儿总算上大学了。 聚会总免不了摆老龙门阵,揭老底。大家说起某次新年,凑了钱打平伙喝酒,喝多了开始谈理想。有的说,他的理想是吃下一整头猪;有的说,他的理想是连睡三天不下床。更多的说,他们的理想是马上回成都。问到戴宪国时,戴宪国竟然说,他的理想,是骑一辆永久自行车搭着白云去逛保山。全场哄堂大笑。 戴宪国尴尬不已,偷眼瞟白云。白云也在笑,不是鄙夷的笑。他放心了。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估计说过,肯定喝多了。那的确是他很长时间做梦都要想的事。所以,当他终于回到成都时,第一件事就是托爹妈搞票买车。费了好大劲儿,买了辆二八大永久。他骑着车在街上飞,感觉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如果再遇见白云,再搭上白云,梦想就完美了。 却从来没有过。尽管他和她在一个城市,他的后座一直空着,一直到退休后开始驮小孙子,他为小孙子安了把椅子。 看了眼表,八点差五分。今天是晴天,太阳已经升高,有点儿耀眼。不过这个太阳比起云南来,只能叫温柔。他昨晚想好的,八点半到医院,现在看来可以提前。从他家到医院,差不多是从城北到城南。若是骑大永久,半小时就能到。蹬三轮到底要慢些,而且,他的腿也没那么有劲儿了。 戴宪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老了?去年?不是,去年他感觉和60岁差不多。也许就是今年,也许就是白云住院后,也许就是今天。 30周年聚会后,知青们又聚过好几次。戴宪国每次都参加,指望能见到白云。可是白云常常不来。他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原来,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突然回来了,带了一身病痛,死皮赖脸地说对不起她,希望老来作伴,其实是要她照顾。白云心软,就照顾他,拖累到无法出门。 戴宪国真是气得鬼火冒。他那么心疼的女人,竟然去伺候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他真恨不能找上门去给他两拳,狠狠的。好在,四十周年聚会时他得知,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走了,不然白云还出不了门。 虽然戴宪国很惦记白云,平日里却没有任何来往。刚加微信时,他每天早上都给她发去问候,各种好看的图片加问候语。图片大部分是云南风景,战友们之间总是互相发这个。后来白云婉转地说,她睡得晚,早上经常被他的信息吵醒。他不敢早上发了就晚上发。白云也不回。偶尔回一个,他就兴奋半天。 这七八年里,戴宪国也送走了自己的老伴儿。坦白地说,戴宪国是很想离婚的,他和老伴儿完全是搭伴儿过日子,他的心从来没给过她。老伴儿也有感觉,发牢骚时说过很多次,很委屈。可是他开不了口。先是想等儿子大学毕业,然后是想等儿子成家。没什么可等的时候老伴儿就病了。这下他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照顾老伴儿。 戴宪国这辈子,就是主打一个任劳任怨。先是父母,他尽心尽力照顾。父亲母亲都活过了八十,这让他欣慰。然后是老伴儿。老伴儿走后是孙子,从幼儿园开始每天早晚接送,送到小学毕业。他的前七十年都没躺平过,像个专业护工。打麻将下棋钓鱼,这些老头儿们热爱的事统统没沾过。但他没有怨言,父母就他一个儿子,老伴儿就他一个老伴儿,孙子就他一个爷爷,他不做谁做?他没觉得辛苦,跟支边比起来算啥子嘛。而且忙忙碌碌的,他身体反而不错。 老伴儿走后,戴宪国心里的那个念头强烈起来。自己一个人,白云一个人,这不是老天的安排吗?听人说白云这几年身体不太好,那不是更需要他照顾吗?她应该不反感自己吧?应该愿意的吧? 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比提离婚还难。见面时说不出,发信息也不敢写,写了又抹掉。实在按捺不住,他就让哥们儿找姐们儿带话给她。据说白云听了只是笑,不回答。 有一天,戴宪国在路边看到一个堆满了香蕉的大卡车,卡车上的纸牌写着几个大字:云南高山大香蕉。那几个字瞬间击中了他,他激动得一下买了两大把,骑上车就去了白云家。香蕉给了他勇气。 去了,才发现白云的情况很不好,憔悴、动作迟缓,真的像个婆婆了。虽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可是人家七十多岁的婆婆都还在跳广场舞,还在旅游。屋子里很清冷,也有些凌乱。白云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 戴宪国心酸得不知道说啥好,转头发现桌上放着好几包方便面,就问,这是你吃的还是外孙吃的?她说是她吃的,一个人弄饭太麻烦,烧开水泡面简单。他急了,说这哪有营养?她说,我放了鸡蛋的。戴宪国突然说,咱们一起过吧。我来照顾你。 话出口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豹子附身了。 白云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她说,宪国你心肠太好了,可是你不晓得我身体很不好吗?你跟我过,不是找些虱子在身上爬吗? 戴宪国连连摆手,他说,不存在,我不在乎。我反正没事。你身边需要一个人,绝对需要。 白云的眼眶泛红,她看着他,喃喃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什么也没帮过你。戴宪国说,你帮过,帮我说过话。白云诧异。他说,有一次上课我不在,校长大发雷霆,说要处分我。你马上说戴老师是绝对不会旷课的,他一定有特殊情况。后来我回来了,告诉校长是一个学生突发急病,我送去医院了。白云说,是吗?我都不记得这事了。他说,就是,你毫不犹豫地帮我说话。 白云叹息说,那个时候多年轻。现如今我可是一身毛病,是个大麻烦。而且我这个病是好不了的,医生都说不可逆转,相当于得了癌,比癌还可怕,会把你拖死的。 原来,白云患了帕金森,已经好些年了,越来越严重。难怪戴宪国看到她端茶杯时手在抖,起身时动作很慢。难怪她不想做饭,她什么都拿不稳。但是,这不证明她更需要照顾吗? 你女儿呢?他问。白云说,女儿身体也不好,她要我去老人院。戴宪国急了,去老人院干什么?有我呢。你给我钥匙,我每天过来给你做饭。我来照顾你。就这么办,钥匙在哪儿? 从那时起,戴宪国开始天天往白云家跑。骑着他的大永久,每天一早过去,晚上回家,和上班一样。他们两家就三站路,十几分钟就到了。他总是一边做饭一边和白云聊天,聊他们在云南时被太阳晒得头晕,聊谈恋爱的知青躲在牛圈背后被牛拱了一嘴,聊馋肉吃去职工的鸡窝里摸鸡,聊那些只有他们才觉得快乐的青春往事。 大多数时候,是戴宪国说,白云听。白云说话也变得费力了。但无论戴宪国说什么,白云总是开心地笑,这让戴宪国心满意足。自然而然的,他也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了白云,告诉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应该说迄今为止),他的最大理想就是骑着大永久,后面搭着她。 “你晓得不,我骑了几十年的自行车就是想搭你,去哪儿都可以。你坐在后面和我说话,还唱歌。我们去看电影,看油菜花……是不是有点儿好笑?”戴宪国说到后面有点儿囧。 白云笑,但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本来这个理想好简单,可惜过期了。戴宪国说,为什么说过期了?白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哪里还坐得稳。戴宪国说,不着急,慢慢来。我会把你养好的。 戴宪国真的很会照顾人,一个月下来,白云气色明显好了,最主要是心情好了,没有愁苦的神情了。戴宪国觉得太有成就感了,比他工作的时候当先进还有成就感。他也知道白云回不到从前了,但只要她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就行。他可以陪伴她,照顾她。他甚至提出和她结婚,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但白云坚决地摇头。 尽管白云不同意结婚,戴宪国还是搞了个小小的仪式,请了几个要好的知青一起吃饭,算是官宣和白云在一起了。知青们很感动,都说戴宪国的执拗总算有了结果,了了愿了,纷纷拿出红包祝福。 戴宪国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没啥出息,我就是芸芸众生中那个芸的草头上的小棍子。我这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对白云好。所以我要把这件事做到底。 大家噼里啪啦鼓掌。有个女知青是白云从小到大的闺蜜,知道她有多难,听到戴宪国的话,顿时哭得泪人一样。 白云还是笑吟吟的,反过来安慰闺蜜。最后她也站起来对大家说,大家都晓得我这人运气一直不太好,老天爷实在看不过去了,终于给了我一个大礼包,这个大礼包就是戴宪国。 大家又噼里啪啦鼓掌。爱情居然让两个老实巴交的人变得幽默风趣了。戴宪国更是激动地站起来连喝三杯。他不是个善饮的人,一下就醉了,脸红筋涨地说些大家都不好意思听的表白话。最后,一头倒到饭桌上不动了,还是大家把他架回去的。也是他的平生头一回。 儿子大为不解,他说老爸你简直是自虐,好不容易可以躺平了,又去找个人来照顾。 儿子说,我不是反对你再婚。妈也走了几年了。但你好好找一个呀,像你这条件,找个五十多岁的都没问题。何苦找个那么大年纪还一身毛病的人呢?你是学雷锋么? 戴宪国觉得跟儿子没法沟通。也许跟谁都没法沟通,知青战友虽然理解,也是说他太执拗。可是一个人一辈子总要有个念想,斯文的说法是夙愿。他就不能有个夙愿吗?有的话,不该去努力实现吗? 后来,儿子来他家里,好言好语地跟他谈。儿子说,我是觉得你这辈子太辛苦了,我真不想你再吃苦。我去查了,白阿姨那个帕金森到后期是完全不能自理的,根本不是你一个老头儿能照顾的,需要送到专业医院。 儿媳妇也说,我们晓得老爸看重感情,放不下白阿姨。你可以经常去看她,陪她说说话。但没必要非成一家人,责任太重了。 儿子说,就是嘛,你可以经常去看她,但不要揽过来。她自己有女儿,还有家人,你不是说她有好几个弟妹吗? 戴宪国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就是不忍心看她那么可怜。她那么可怜我过不好。我希望每天早上看到她好好的,这样我一天都安心;每天晚上看到她躺下睡平了,我一夜都安心。就这么简单。 儿子儿媳妇无话了。戴宪国缓和了语气说,我承认你们说得有道理,我也晓得,等她以后病情重了我就弄不动了。那就以后再说,现在我能照顾,我没问题。 有一天戴宪国在白云家遇到了她的女儿。她女儿先是谢谢戴叔叔照顾妈妈,说妈妈的身体和心情都好多了。她还说自己身体也不好,所以没能经常过来看母亲。她还说想送母亲去养老院母亲不愿意,请个专职护工也找不到合适的,等等。 但接下来,这个女儿就话里有话地说,她母亲这辈子很苦,父亲不尽责。但父亲走之前,好歹还是用他的积蓄买了这个房子,并且过户给了她。“其实这个房子现在已经是我的了,但是只要我妈在就我妈住,这个是肯定的。” 戴宪国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戴宪国惦记她妈的房子。这让戴宪国非常生气,感觉受了侮辱。他甚至怀疑,白云不愿意和他结婚,也和房子有关。他照顾她,从来没考虑人以外的事。她们怎么能这样揣度他呢?他很受打击。 因为生气,他连着两天没去白云家。就在这时候,儿子儿媳妇给他安排了一次旅游,那个旅游团尽是大妈,他们希望他能遇到个投合的,遇不到也散散心,至少证明他们不反对他再婚。戴宪国在气头上,就答应了。 但是,旅游那几日,戴宪国完全没有心思玩儿,在每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他想到的都是白云,他拍照发给她,问候她,她都不回。他知道她回信息困难,手指头半天按不出个字。可是,好歹回个语音呀。不能知道她的情况让他不得安宁,痛苦万分。 戴宪国从来都是个淡定的人,但是那天他大喊大叫,眼泪都出来了。 当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屋里很黑,窗帘都没拉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儿在屋里弥漫。他开灯,一眼看到白云倒在卫生间的门口,披头散发,身上穿着睡衣。他还以为她死了,吓得扑上去大喊大叫。还好,她睁了开眼睛,无神地看着他。 他先打了120,然后倒了点儿水喂给她。她喝了水,动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想扶她起来,发现臭味儿就来自她身下。果然,她躺倒的身边有屎有尿,糊成了一片。 戴宪国终于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白云是那么要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落到如此境地?都怪他,他不该去玩儿的,不该那么多天不来的。他怎么能跟她赌气?怎么跟那个没良心的女儿赌气? 他想把她拖进卫生间去冲洗,又怕拖动时出问题,只好去接了水,把她下半身擦洗干净,换上干净裤子,再冲洗地板。白云依旧说不出话,只是朝他眨眼,她一定是在感谢他,她打死也不想让外人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知道的。 白云被送进医院。两天后才活过来。原来,三天前的夜里,她去厕所时摔倒了,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胳膊没有力气,腿蹬不动,几乎是动弹不得。手机放在了床头,够不着,想喊更是不可能。她就在那个地板上躺了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屎尿失禁……医生说,再晚一天她就没命了,她已经严重脱水。 当白云女儿赶来的时候,戴宪国用他这辈子没燃烧过的怒火冲那女儿大吼大叫:你妈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你不知道吗?你就这样对她?她拿命把你养大你就想她早死?你个没良心的,你妈怎么生了你! 第一件事,把房子过户给儿子。他直截了当地和儿子说,我这房子早晚是你的,早点儿去过户吧。儿子很吃惊,他说老爸你这是干吗?按你这身体状态起码要过九十,想这些太早了。戴宪国说,过了户也不影响我住,也不影响我过九十,对吧。儿子说,那当然。 过户后戴宪国说,这下我踏实了。以后的日子,你们不用赡养我,我也不接济你们。咱们各过各的。儿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的生活你做主,我们不干涉。戴宪国说是这个意思。儿子说,但是我还是反对你和白阿姨在一起。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更照顾不了了。爸你要面对现实。 戴宪国不说话,去办了第二件事,他用知青们给的红包去买了辆三轮车,有后座的那种。买回来后他试骑了几次,好骑,一点儿问题没有,比自行车稳当。他在后座铺了个垫子,又安了个可以开合的扶手。最后又加了个遮阳棚。一切妥当。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1期)
▲裘山山
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大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儿童文学《雪山上的达娃》《游过月亮河》,《裘山山文集》(七卷)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约五百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军事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