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孙郁郁||才女、北京大妞、20年外企女秘书以及50岁的第一本小说

孙郁出了她第一本中篇小说集,在她论坛成名二十多年后,名字叫《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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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出的第一本书,中篇小说集《有生之年》。
与此同时,她的中篇小说《空林晚》获得了《广州文艺》2024年欧阳山文学奖中篇小说一等奖。(收录在书中的第二个故事:《罗倩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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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她飞奔广州,获得《广州文艺》2024年欧阳山文学奖中篇小说一等奖。
文学奖给她的颁奖词是:
“《空林晚》关乎亲情、爱情与命运,写人生的无常,也写个体面对自我时的无能为力。孙郁在追忆往事中省思,也以当代生活为道场,求索存在的真意。字里行间,抒情与反讽两相交织,绝望与希望既共存同在,也互相角力。孙郁反复勘探人心,亦重新厘定文心。她是世情的出色观察者,正视人生的残缺,不避人性的幽暗。在绝望的尽头,终归会有光挣脱而出;人生,终归会是悲欣交集的旅程。”
当天她身穿我们MISS L&H红色缠花真丝羊毛外套上台领奖,一点也不见文坛新人的慌张,而是十分镇定。
在获奖感言中她提到,初中毕业时父亲想让她去考商业学校,以后当会计。数字概念很差的她不同意,父亲问她:“那你以后想干嘛呢?” 她说:“我想当个作家。”
兜兜转转许多年,其中大部分年岁她都在外企当秘书,其中有许多年她完全放弃了这个少女时代的梦想,但50之后当作家的梦想莫名实现了,人生的事,谁料得定呢。
一直自言笨拙的她,想起父母当年脸上浮起的无奈表情,举起奖杯,伸向空中,“天上的爸爸妈妈,我得奖了”,我看到台下好多人在抹眼泪。
从一个网络写作者到一个有出版物的作家,孙郁郁兜兜转转走了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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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企秘书生涯

2000年,孙郁郁入职外企当秘书,当年那家外企的手机广告牌满世界都是,是那个时代的宇宙大厂,“我在工作场合结识的好多同事后来发展成了闺蜜,她们说我那时的工作状态就像做梦一样。”
做什么?也许是文学梦。
2000年初,互联网兴起,BBS论坛里聚满了刚刚上网的知识青年……大家以兴趣为基础,以ID为面目,天南海北,聚集一堂,聊天讨论,以才华论英雄,而孙郁郁混的“文学视界”是其中一个不太显眼的论坛,设计简单,主旨纯粹,白底蓝字,一切都淡淡的,就是一群喜欢文学,喜欢亦舒的女孩们的集散地,讨论八卦,也写文章,是女孩们生活里的“后花园”,“后花园”JMS(姐妹们)都取了很别致的名字,绿妖、时间的灰、蓝莲花、蓝紫青灰、晒太阳的猫、森林的火焰、秋色连波、赌徒是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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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ID普遍有较高的文学素养,气氛友善,孙郁郁是这千千万万亦舒女孩中的一员,她从小就爱写,“我到现在也写日记,就跟有的人必须要吃水果,他不吃就不是一顿饭,他饭前也要吃,饭后也要吃,晚上饿了他又要吃,睡觉前他又榨一杯果汁。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生活中的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几年,孙郁郁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却惊才绝艳,圈了不少粉,尤其小说《聚散》,后来发在《当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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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杂志被称为文学五大刊之一,是圈中颇有份量的存在。
“早期我在论坛更新子,那些故事较为脱离现实,《聚散》是基于我对人性的好奇,一个被背叛的人,在下一步的人生路上却成为了另一个人背叛的原因。事情是假的,但情绪与情感是真的,感动了那么多人,很感恩。但我更怕读者一想起我,只有一篇《聚散》可说。”
要很多年以后,她们才后知后觉发现在“后花园”的时光是多么纯粹理想国的时代,也是要到很多年以后,她们才知道这个秘密的论坛出了那么多人,写《欢乐颂》的阿耐ane,写《步步惊心》的桐华、写《甄嬛传》的流潋紫。写《芈月传》的蒋胜男,写《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匪我思存、写《幻世》的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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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适合改电视剧,很多人在后来的影视剧改编中都名利双收,而中短篇的小说作者则没那么幸运、秋色连波和孙郁郁当年的才气盖绝后花园,但却是芸芸写作者中最晚出书的,秋色2018才出了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寥寥中年事》,而孙郁郁直到2024年,才出了她的第一本小说集《有生之年》,这一年,她已经过了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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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色小说集《寥寥中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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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万事哀

从《聚散》到《空林晚》之间发生了什么?
大概就是一个女性中年所能发生的一切,有好事,有坏事。
大部分人只能碰上一两件,孙郁郁基本上都遇上了——生子育儿,父亲去世,离婚,母亲患阿兹海默症,后来又植物人四年,所有的事都得她这个独生女儿扛着,“我不是坚强,我是不去深想,事儿来的时候我就专心去办事,人处在一解离状态,心灵和肉体是分开的,精神指挥着我这顿烂肉去交费,去推车,去抱,去背。”
雪上加霜还碰上疫情,那时她已然是办公室里年龄最大的女秘书,2020年碰上外企大裁员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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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郁就去找当年认识的编辑,有什么稿能让我写?写字这件事,收入微薄,有时交15000字,才给1000块钱,之前写了长篇,但书就一直出不出来,2020年十月份离职,11月份的一天她在家坐着,突然非常恐惧,“这个月之后公司给的离职赔偿金就结束了,等于没有工作收入了”,“我就去公园,照着那湖走了一圈儿回家,我一边走着一边就知道,跟自己说:你害怕了,但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明天就会没事儿了。” 一个没有理由的乐观主义者,很多明天就那么过了下去。
“身在其中,我没有觉得特别难扛,可能回过头看是艰难的,当时就咬牙,包括我跟儿子说你备考难,但人生就是有很多要咬牙的时候。”
“结果呢,开始给贵号蓝小姐和黄小姐写稿,也给两位前老板公司写稿,收入不降反升,一辈子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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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

《有生之年》来自2018年孙郁写的一部长篇《昼欲尽》。
那时她身处20年外企生涯的末端,裁员的危机里,母亲的病痛中,她想写。
“我想写我小时候住的那座楼里跟我差不多大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最开始叫《昼欲尽》,最开始我想探讨的是老人是怎么从白天走向黑暗的,和中年人是怎么从花季走向一败涂地的。”
故事的第一章是她用拇指在手机上按出来的,这长篇几经修改,最终改成了四个中篇,人物互相有穿插,这篇的主角是一篇的咖哩啡,顾影的决心;罗倩的退路;艳菁的孕事;讲了四个中年女性的故事,一个猎头女高管的恋情,一个离婚少妇的出路,一个不孕不育女护士的悲欢,还有一次复婚带来的惊悚案件。
“每个人生活的每一天,都像这《挑滑车》的戏文,要把护背旗扎紧了开始起霸,还不能使蛮劲,要琢磨那个时机,要提高了‘技’,要安排‘术’,要收起伤腿,要保护好腰,才好在云手后腾地翻身。逐年累月都是这样……”

孙郁郁的中年男女的故事里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冲突,有冲突转折都一笔带过,凭的是她洞察世事却也力道无穷的化骨绵掌,闺蜜南希说“四个女性的故事,似乎都有一地鸡毛,都有隐形的父亲,给人很多hard time的母亲,但都传达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不怨、不悔,因为生活它就是这样,没有激烈的对抗,而她们也都扛住了。”
无论是二十年她对于外企生活中人性的稔熟还是办公室里的刀光剑影,更让人惊艳的是那种对人世描摹的准确与老道:
正是画阑桂树,万物鎏金的季节,她早上出来,只见晴空从树间直挂下来,像重彩末干的油画,下班的时候,她从冷库般的写字楼走到街上,晚风就像武士掷出的金针一般刺在她已经麻木的膝盖和流过很多泪的脸颊上,麻酥酥的,仿佛一边走,它们还在一边轻轻摇晃。一早一晚,这城市就像精心布置中的美术馆。
陈愿想起,忘了不知谁说的,“复婚,复合,都是挖坟考古,当时怎么死的忘了,挖出来看清楚,一切是森森的骸骨。”?
她的这场复婚,不仅挖出了过往那不堪回首的旧婚姻的残骸,可怜的是竟看到了中立他真的骸骨。王青在晚风中叹了一口气,抹平被风吹起的裙边,“中立这一段是彻底过去了,”她想,“但一切会好起来的,仍会有好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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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最好的季节,和孙郁郁走在麓湖边的小巷里。
她是生性温柔的陪伴者,性格有点慢,完全不认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在外企做了二十年秘书替老板打点一切的人。坐在桌旁,也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听,用秋色的说法是“谨小慎微,但知道自己交出的文字是什么量”。
只爱看自己喜欢的那几本书,“阅读量特别窄,一本《红楼梦》翻来覆去地看……生活不用宽广,我喜欢深邃”,放到生活,她也只有深关系,没有浅关系,她对交朋友的挑选很严格,但能交下来的朋友,都是二十年的交情,只有在放心的朋友左近,她才会显露出她的本性,歪着,斜着,脸上七情上面,妙语如珠,目光如矩,连带着她的京腔京韵,明贬暗损,说学逗唱,余音渺渺,让人啼笑皆非,有时候想,王朔大概是这样子说话的吧。
回想起和她有限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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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初的时候去北京约稿,在国贸请作者吃饭,她穿着西装白衬衣戴着工牌出现,高个子,细长的眉眼,气质长相都是从《红楼梦》里出来的饱读诗书的姑娘,静静地看着一群张牙舞爪穿得千奇百怪的写作者,基本像个局外人。
2017年见她,那时她还在外企上班,那应该是她最艰难的时候,但脸上并不见难色,只是神思有点恍惚,但就算是这样,她的观察也惊人,事隔多年,仍然记得蓝小姐当天嘴上涂着大红唇膏,“不怎么说话,但你说了我一句什么,她突然眼睛一抬。”
这是一个天生的作家,有一双敏锐的眼睛,父亲却想让她学会计,曾经是被千娇万宠的任性小公主,却当了二十年女秘书,生命给了她很多互为矛盾的东西,她也没有辜负他们。
生命给了她的爱与好,她都记得,给了她的不可承受之重,也被她一一承接,最后卸力,迷迷糊糊也好,生扛硬撑也好,总之过去了。
倒也没有觉得如何了不得,只是她从此变成了一个特别清醒和自在的人“这些年,我在一点一点拔身上的刺,四五十岁的人吧,不要那么轻狂,对自己拥有的要珍惜,对别人没有拥有的要理解,对别人的局限性要有悲悯之心,因为自己也有。”
不得不说,人有运势这一回事。
时间到了2024年,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书出来了,奖也得了。
未来会怎么样呢?当然是继续写。
“从广州回去领了奖,做完采访我就不提书这个事儿了。我必须要开始新的创作。编辑说不行,你开始新的创作之前也得想着把书卖掉。”
除了写,还要养好自己,要自律。
她最近找出好看的镜框,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放里面,“在家吃一碗红烧肉后本想躺着看剧,我就看看那照片,我问我自己要这么做吗?我能这样做,我能对她做这个事情吗?我不行,还是出去走12000步。” 碰到自己不情愿的事,我也看看那年轻时的照片,“我能这样做,我能对她做这个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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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我是一个后进生

一、写小说像积木
:《有生之年》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2018年,开始的时候其实就是想尝试一下自己一直渴望的这个文体。什么文体呢?就是长篇。因为我以前一直写的是短篇和中篇,最开始写小说是2002年,在你们《希望》发表过,也在《当代》发表过,找不齐了,但我有把握我写过的所有小说都发表了。
那个时候咱们论坛的人,我属于写得比较慢,大家都出了书了,就我没有,我很着急,周围也有好多朋友催我就赶紧写。但当时生活任务重,我老觉得精不足,写不了,有些自己的情绪面对不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一直想写以前我小时候的那座楼里,跟我差不多大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最开始叫《昼欲尽》。我想探讨的是老人是怎么从白天走向黑暗的,和中年人是怎么从花季走向一败涂地的。
第一版在结构上不满意,编老师,包括黄小姐您,都建议我改成中篇,于是我先把两个故事线比较成熟的人物抽出来写成两个完整的中篇,又把另两个穿线人物,整个拿出来重写,变成现在这样。
:《有生之年》其实就是四个女人的故事。那她们区别在哪儿呢?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个做言中义小三的女孩杨莎莉,她和周吉姆都不是好人,但他们居然可以因为性而成就一段姻缘,我其实挺震惊的,因为我觉得好像没有人这样写过。 
:就是我构思有一个收入微薄的的住家阿姨,却有一个开着名车来接她的女儿。杨莎丽的第一个情人言中义是有部分原型的,在刚获得巨大的事业提升的时候,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得了癌症也要先入职再说,但很快身体崩盘去世。戏剧性常隐藏在这种命运的残忍中。
写小说像堆积木,这个人身上的一点东西,那个人身上的一点东西,没有完全的虚构,也没有完全的真实。我很多旧同事都觉得周吉姆这个人特别鲜活。因为在外企工作这么多年,我特别了解这个角色,他可能在读者眼里是个衣冠禽兽,在一个很堂皇的环境中,他可以把他自己能修改的部分都修改了:身材、衣着、说中国话的口音、说外国话的语音,他把能够改的都改了。
那他不能改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呢?是你在办公室里看不到的,有时候你能听到一点,还有的时候你能想象得到一些。我就写了这么一个人。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出版的时候,编辑老师们悬着心,怕这两个反面人物冒犯读者,出来后反倒大家对这两人印象深刻,普遍觉得放在书的最后一篇压得住。
二、外企虚荣心
:我们俩同一个时代的,我记得咱们年轻时外企的人是带着光圈的,90年代大家都很穷,几百块钱工资,进外企的人拿几千,他们是最早一批住五星级酒店的,各种津贴,你这么多年也在外企工作,你观察到的就是这些外企的男人和女人们跟一般人的有啥区别呢?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当年外企的工作环境较为优越。待遇也特别好,有些企业甚至给员工无息贷款买房。
我support(服务)过的人应该都是外企里最精明的人,他(她)们在业务上三头六臂,非常生猛,也非常直接。我也遇到过真正的绅士和淑女。围绕他们的人和境遇,总的感觉就是《红楼梦》里都写遍了。我在书里也写了一点,职场工作的这部分,其实不是我这本书的画外音,而是支撑人物的铁架。
:经历外企的衰亡是不是像经历《红楼梦》一样,从盛到衰。
:完全就是《红楼梦》。我现在偷懒不看新书时仍会看红楼梦。随便翻开一页,我都觉得世间所有的事儿都在里边。在我这样一个长年做秘书助理的人眼里,袭人晴雯紫娟都是“大秘”,那么她们的气质和言语,折射的也是“怡红办”和“潇湘办”两位大VP的管理和为人风格。王夫人往外赶人的时候,老妈子讽刺司棋“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非常有意思。说的和被说的,哪个单位没有这样的两个人?
就像在一个舞台上, 有的人特别浅薄,没有好的家教,也没有好的教育,也没有好的自我成长,所以这样的人其实是外企里最先败走的,他们甚至不是说因为经济形势,也不是因为是AI的出现,他们是因为自己人性的不足带走的。这是最先淘汰的一批。 
能升职的都是有能力的,但你再往上爬到尖塔,压力也极大,亦舒写唐晶做梦梦见自己在会议室里赤身裸体,男性同僚穿着西装革履的拿剑刺她。我相信很多到高层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
被裁员这事是入职三个月后就是吊在屋顶上的靴子,无分职位,原因复杂多样。但为此一蹶不振的倒也少,都还会继续开疆拓土或韬光养晦。
:当年的那些你看着在外企就很得意的那些人,还是那么得意吗?还是说就变成普通人? 
:我的观察,那些真正厉害的还在那里厉害着。不管你外面怎么风雨飘摇,该提职的人仍然会被提职。就是说他是有金钥匙的人,总能解难题。也有一批人是战略错误,觉得这个平台离不开他,其实是这个平台塑造了他,从这儿走了之后要花很多学费适应和转换思路。
还有一些人就跟所有小说里的人的命运一样,病了、死了、退了,这并不会因为你在哪里而改变。
外企给我最珍贵的资产就是它有某种上下共同遵守不能迁就的铁律,在触犯了红线的时候,业务再强,老板再疼也保不了。有一次我的老板一下午开了她的四个最重要的销售高级经理,是新加坡的合规部让她开的,必须走,老板心疼得要命。当然作为写作者,在这个时候我会关注到墙倒众人推,秘书也跑出来说某位女上司如何不像话,还老派她去帮买卫生巾,我觉得这就有点儿过了,秘书也要有自己的职业操守。
:外企也有外企的一套严密的制度。
:我觉得是非常严密的。理论上违规的事你能一直往上捅。当然另外有一些败走是因为私仇。曾经某个重要的人被fire (开除)了,只不过是因为他说了一句不当的玩笑,被老板的老板听到了。深究原因还是他贯彻上面的命令做事过程中得罪了人,被告了状,大人物是一笑置之还是下狠手,就不是你所控制得了的。这些事让人感慨,越到中年越要谨小慎微。
每个我服务过的公司都是我年轻时考不上的大学,很受益。
三、秘书让我看尽人生百态
:所以你进入外企的时候是多少岁?
:我进外企的时候是29。
:为什么这么晚才进去?
:我之前在国家的单位。那个时候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肤浅。学英语出身的,羡慕外企,觉得工资高,去了能够发手机,公司还配信用卡,出差住五星酒店。 
:可不可以这么说,那个时候外企代表着另外一种阶层的生活是吗?
:是一个纪律清晰严明又相对比较人性化的地方。
:我看你经常说话会夹英语,这是外企生活留下的印记么?
:哈哈这恰恰是因为英语不够好,有时候不知道这个词确切的中文怎么说,就直接说英语。还有一个原因,我们曾经有一位大老板,他批评人的时候是用英语,他是台湾人,他的中文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就觉得用英语说严厉的话比较好出口,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可能多少也感染了他的这种习惯,当然没他那么流利。
:那你觉得外企的生活对人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比如我早年看到你的时候会觉得你很洋气,对品牌好像也很熟知,好像我所有外企的朋友,身上都有一种东西是略略不同的。 
:我待过的四个写字楼,两个在CBD,一个在三里屯,一个在鸟巢那边,所以这三个地儿都曾经是城中,现在仍然是最好、最繁华、最时髦的地方。
记得在国贸二座有一阵子上班累了,下午四点半血糖最低的时候,我就下楼去,那儿有一个室内滑冰场,从上望下去,一些特别美丽的女孩子酥胸半露的在那儿滑冰,也有很多小孩儿,走不利落但滑的好,还有时候空无一人,放着音乐,铲冰的车在那儿一下一下来回平复冰场上的划痕,我站着看一会儿,就觉得特别治愈。
我最近去国贸商城跟朋友吃饭,再看冰场这里已经觉得是上辈子。在里面穿行,两边都是最好的瓷器,最好的首饰,往来的人和城中其它地方是有些不一样。很自然地,有一些年轻人就会把两侧的这些好东西当成他/她为之奋斗的目标,慢慢塑造了一些人的价值观,我觉得这些东西并没有塑造我的价值观,但肯定对我也有一些影响。
:就是喜欢好东西,享受好东西,也能够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夸耀的,我觉得这就像我小说写的那个周杰姆一样,就是他能够在这个环境里照着镜子把自己修剪成这样,但这又并不是真正的他。人性是不会因五光十色彻底改变的。英语从来不是关于语法的,英语是关于文化的。
:你是个文学青年,你怎么能忍受秘书的工作呢,据我所知秘书工作是很琐碎的?
:很多朋友说你还做秘书,你自己都需要一名秘书。
曾经在30岁的时候,你肯定记得,我曾经认真考虑去杂志社当编,更近地做文字的工作。但是我现在也从来不后悔,也许在外企工作能为文字注入另一种东西。
:我都想象不出来。你比如说你要跟老板订机票,来回的改,我觉得这对我来说简直要了我的命。
:每年8月份对秘书来说都是特别可怕的,灾难性的。我这些老板去的地方都是雨季,上海、香港、广州,有的时候他早上像我今天一样,五点钟就出门去机场了。但可能到下午两点还没飞,他就一直在那儿给你打电话。怎么办?就一直要改机票。又比如说我老板今天休假,航班是11点,那11点之前我不敢出去散步,生怕有什么需要改的东西。一种一直要standby (待命)的心情,我得等着他飞机飞了我才能出门。
有一次我看着我三位老板站在那儿说话,岁数都比我小半年,我就想我上学的时候,我跟他们仨是一个年级的啊,我怎么可能考得过他们。他们仨就是今天你第一,明天我第二,我是在那第三十多名看着他们。现在我成年了,我就做他们的秘书,所以我的心态是很平和的,念书和商业上我可比不过人家,给人家当秘书挺好的,我服气。然后我这个人对人比较caring(关心), 大家和气生财。
:就是提供情绪价值是吧?
:反正比较caring。这都是他们表扬我的,不是我自己编的。
:所以你其实是一个什么样的秘书呢? 
:遇到过人家觉得是天作之合的,也遇到过不合人家要求的,不会突然很行,也不会突然一下决裂,要不断学习调整,但合作的基调从面试就定下来了。
在职业生涯中,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太多价值。那天秋色说我从外企退出来了之后,我仍然谨小慎微但是我不如履薄冰了,因为我知道我交出来的文字是什么分量,我觉得这个是我的一个生命的转变。
:这个职业也让你看尽人性的。
:对,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看过一些影视剧作品,拍外企的特别多,有一次拍一个老板震怒,把一叠A4纸往员工身上扔。我工作20年,服务过来自相当多地区的老板,但没有一个人往我和我周围人身上扔过任何一种东西。我觉得还是应该有人来写真正的办公室生涯。
四、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一般来说在职场你要必须很能干,你才能够赢得别人的尊重。 在生活中呢?
:我觉得也需要很能干,然后就是真诚和幽默吧,可能我是一个幽默的人,在真实生活中有幽默感的女生是很受女生欢迎的,这是天生的。
就是我六岁的时候唐山大地震,北京也地震,大家都住地震房。然后晚上就在外面乘凉,据说我每天晚上抱着个肉松瓶子站在小板凳上发表演说。还有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去我妈单位,一个办公室坐四个阿姨,我在那儿也不知说什么,就给这些阿姨逗得前仰后合,我妈笑的满脸通红,浑身乱颤。所以我觉得这可能是天生的,天生就这么贫。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这是不是因为你从小的环境真的是比较好。你爸特宠你。
:我爸宠任何人,我爸更宠我妈。我在学业上没有达到我爸的期望。他走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真正地在心理意义上达到成熟。
:你应该去讲脱口秀去了。
:我可没那个本事。一般你要找我吃饭,如果超过三个人,我就不大想去,除非特别熟。六岁那时候是人来疯。但是从高一以后,我突然就青春期自闭了。当然我也是一直有特别好的一两个闺蜜,就是我始终不是一个要求生活广阔的人,有的剧我看了四五遍,有的书我就一直在反复看,每次看都有新发现,简直吓一跳。
:武志红说所有的美好都来自于深度关系。
:以前文学界后花园他们老有腐败什么的,或者是你来北京了要见人,我很少出席。我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我跟你,还有绿妖,还有程灵素,咱们四个在国贸后面吃饭,我穿着小西装挂着个工牌,你们当时都很波西米亚,我现在都记得我在外表和交谈上的格格不入。但是我在论坛又嬉笑怒骂的。
:所以你文章里面是一个人,真实生活里头又是另外一个人。 
:两个都是我。
:你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没有意识到靠文字是可以糊口的。
:即便是你今天跟我说每月给我写,我都不知道我写的来写不来,我永远不知道。给贵号交稿的时候,我每次都拍胸口:诶哟好险好险,下次怎么写?还写得好吗?不知道。你们每次说我有才华的时候,我都特别惶恐。我看的书并不多。我从来不是博览群书的人。而天赋这东西,我们在外企里接受的培训说,天赋不过就是做同一件事,单位时间上你用的比别人少。比如学外语,我就保证这20个单词,我背得比我小孩儿快,比如做饭,我和秋色都是从第一次做就好吃,比如你点菜,一桌子人你就知道点几荤几素,这都是天赋。如果你有天赋但不诚意勤奋的话,是没有用的。为什么咱们俩同时写,我也过不上你这样的生活。我认为生活中决定你能成事的不是天赋,一大部分是靠勤奋和坚持。
五、我只为高兴的事件哭
:最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最难的时候就是孩子很小,母亲生重病,工作压力很大。不过在很难的时候,我也在写小说,不是现在出的这本,也是写一个职场的,6万字。
:你是靠写作脱离那个很痛苦的现实?
:我也没有想脱离,我只能说写东西始终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从来不会因为说我要证明自己而写,我从来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要写。最开始的是论坛,后来是博客、微博、朋友圈,平台是一种记录工具,我反正都一直在写。你说我写的游记,我写一万多字,我发到哪里去?但我就感觉必须要记录。
是你的生活方式?
:对对对,记录和抒发。有一阵儿你就问我,你怎么老写这些带孩子的事情。那时候大头很小,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每一个重要的生命历程我都要不由自主记下来。
但是我周围的有一些人我还是写不了的。在小说中我写的就是半发生的和半想象的。比如书里这个生了病孩子拼命要离婚后来又想复婚的女护士,经常有读者问我说有原型吗?没有。人家说:“那写得真好!”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太high了简直腾云驾雾了。
秋色说你写东西是脑子里有场景吗?我说有,没有场景的时候我就自己演,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可能我性格里的某种歇斯底里和渴望戏剧性都通过写作而抒发了,比如我写一个人发怒发狂,我写得特别好,因为我曾经那样,后来我不那样了。这是我身上的一些刺儿,我现在掰掉它们。我希望我到老年成为我爸那样的一个佛爷似的人,写作不是自我标榜,也不能是复仇。
:那你居然能扛住,我真的觉得很了不起。
:大家都这么说,其实自己不是特别觉得。我记得有一阵我每天晚上下了班,先去我妈医院,看完她再回家。所以每天晚上9点45才能吃饭,因为不吃又不行。那时候我有一个小时工,给孩子做饭,剩的什么我吃什么。然后早上7点40我就出门,因为9点上班。即便我妈不生病,我早上7点40出门,晚上7点40也不见得能回来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通勤,北京太大。工作环境不错,但红楼梦似的,各种人各种事,任务也都很真实很紧迫。每件事都涉及项目,你是一个环节,后面有人,前边也有人。
星期六一睁眼,我妈和孩子站在床边,今天去哪儿玩儿玩儿呀?
平时六点起来,你九点钟才到办公室。这之前你已经忙乎了两三个小时了,而且在奔波,但是新的一天完全还没有真正开始。这种感觉是有点绝望的,那个时候一个月中,我有三个星期是在疼痛中度过。偏头疼,脖子疼,后背疼,很少有那种好像游完泳第二天浑身都舒服的时候。
: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没怎么多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扛,就咬牙,包括我跟小孩儿说你中考高考,人生就是有很多要咬牙的时候,家里家外要交的作业太多,也没力气事事回放。 
:无穷无尽的事情。
:我是一个越面对考验越安静的人,比如说孩子突然在学校发烧了,或者是我妈摔了我接到医院,我都是埋头干事。我妈那个时候不行了,叫不来救护车,她就在那里躺着。救护车好不容易打通了,但是说前面有两千多人,您等着,到现在两年了也没再给我回电话啊。后来是朋友给找了一个私人救护车,第一个医院不收,我想那今夜我就沿着长安街挨家找医院,现在都无法想象,但就那么发生了。我觉得在办公室哭是极大的失礼,会让老板非常不好意思,“怎么了还不让批评了?批评错你了?”对吧?所以我绝不在办公室哭,我也绝不在医院哭。你哭什么?先去交费推车拿药抱着背着。
:那你敏感的这部分怎么办呢?
:我能自由转换,我觉得是咱们这一代父母,尤其是母亲都特别能干,特别强势,所以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着“哭什么哭?”,那时候你势必很委屈,但其实这种训练是有用的。我当然也会哭着给朋友打电话,也接到过别人哭着打来的电话,我肯定不会说“哭什么哭”,但会尽量请对方“先说事儿”,看有多严重,我能帮到什么。
:那我想说你经过的这么一段黑暗的时光,是写作帮助了你,还是陪伴你呢?
:这两种作用都不太明显。我觉得我有一种解离状态。我在最痛苦的时候是解离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心理学的用词。精神是抽出来的,在上空好像濒死时,指挥着我这团肉身去上班下班交费,去推车,跟医生谈话。有一次我爸爸脏了裤子,回来我给他洗,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儿子的我能洗,我爸爸的我为什么不能洗?当然我也没天天洗,就洗了那么一次。在大的病痛面前,人会变得比较纯朴,我有时候也比较坚韧。
:看不出来,因为你在我的心目当中曾经是个有点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但可能水瓶座,变化比较多?适应了磨练?看到不好的色,听到不好的话,白流苏的那句话就特别鼓励我,“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
2020年十月份我这个书交稿了,我天真地以为11月份就能卖出去,有一天我在家坐着,就突然特别恐惧。公司的离职补偿金就发到这个月,从今儿起我就一分钱进账没有了。这样一想在家坐不住,跑到公园,照着那湖走一圈,我一边走一边跟自己说“你害怕了,但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明天就没事儿了。” 第二天果然也没事,书虽然出版得晚,但我知道它一定能出。解决不了的事,我就能把它放在那儿。
我从小就是后进生,除了语文老师,我也不被老师看好。后来进了外企,每家公司都是业内最好的,当20年凤尾,我也没有放弃,也有小人物的贡献。
蒙各位不弃写公众号,我也称职。书卖了四年,签约了,样书出了,上线售卖了,我每次都哭,哭的可厉害了,我愿意为高兴的事情哭。
看电影会哭。《色戒》的最后一个镜头,王佳芝穿一个蓝旗袍,学生样儿,散着那头发在那儿,邝裕民和同学在上面叫她:“王佳芝?”她一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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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掉,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回望。
我看见她就看见我自己年轻的19岁20岁,那个年轻的女孩瞪着眼睛问你:“你要给我怎么样的一生?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所以我最近找出以前买的好看的镜框,把自己年轻时一张还不错的照片放里面,吃一碗红烧肉后本想躺着看剧,我就看看那照片,我问我自己要这么做吗?不行,得出去走12000步。

碰到自己不情愿的事,我也看看那照片,“我能这样做,我能对她做这个事吗?

也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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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佟佟
责任编辑:Miss H
出品:蓝小姐和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