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聊斋》中有这么一篇叫《云萝公主》，神仙姐姐对书生说：“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我想，诸位多半都会选后者。故事里那位书生都顾不上选了，一边推倒神仙姐姐一边说，六年后再商量！
这篇故事，从多方面探讨了人的执念和时间的关系。世间万事自有定数，人假如急于看到结果而做出拔苗助长的事情，只会打乱原有的秩序；最后不得不赔上更多的时间和周折，也不过是回到原点——还不如当初就安于性命享受当下。面对曾苦等自己耐不住寂寞的书生，神仙姐姐教导说：“撙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怀着对终点的执念去欲求去经历，即便没有节外生枝，再短的时间在主观体验中也会变长；可当你站在终点往回看，再长的时间也就是一晃而过罢了。
上一段讲的时间，重点在于必须“熬过去”的那道坎；而在神仙姐姐给书生的两个选项中，又涉及问题的另一层：面对你真心想要的东西，时间的尺度，会对你的选择产生何种影响？两个选项，固然呈现出不同的人生趣味；但两者并非截然对立。加上时间尺度就可以发现，选择中未尝不能包含讨价还价的计较。三十年对六年，或许选择后者的人较多；那么假如把前者换成逍遥千年的神仙眷侣，而后者换成一晌贪欢的露水夫妻呢？当然，在饥渴的宅男书生眼里，和神仙姐姐色授魂与颠倒衣裳的诱惑很可能比长生不死还要大；但不可否认，很多人会因为尺度的改变作出新的选择。汉武帝仰慕黄帝白日飞升，说：“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书生眼里的至福，在皇帝眼中近乎分文不值——由此可见，所谓“享受”的时间和“苦熬”的时间，会随着阅历和心胸的变化而相互转化。
仙凡异路、人妖殊途的爱恋之所以每每难有好结果，说到底，就是彼此时间尺度的不同吧：我刚刚厌倦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心如古井尺水无波的修行，我遇见了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于是心动，于是甘愿沉沦；你惊艳了你流连了，可是你懦弱计较，你欺人而自欺；这些我全都明了，但你可知为了守护有限人生而瞻前顾后的尘世烟火气也正是我且怜且爱憧憬你的理由？然而，对于仅有百年生命的凡人来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是多么难以做到——这诗句说的，就是对时间尺度的感同身受啊：因为知道相遇的难得所以珍惜；因为彼此懂得，所以不会因为害怕这份难得而不敢承受。到头来，就好比《东京爱情故事》里那个一二三向后转的游戏：停步、回头的彼此错落，就是故事的开端和结局。
二
在《东京爱情故事》的最后一集，女二号里美对曾经辜负伤害过自己的男二号三上说，拜你所赐，我已流光了一生的眼泪。结局是她和男一号丸子在一起了，那个并非令她最心动、却总能在她需要的第一时间出现并安慰她保护她的男人。所以这就是凡间爱恋的真相吧，所谓“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伴”。也许人总要经历一番折腾把青春的初心埋葬掉一部分然后心甘情愿地退一步求其次去过波澜不惊的生活。由此可见莉香“什么都不丢弃”的人生态度有多么难得多么风骨不凡。
对于这位剧中的女一号莉香，最了解她的部长先生曾这样描述：“她其实很脆弱的……平常人如果背上的负担加重的话，就会把之前的负担丢掉，活下去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她不会将它丢弃，所以负担就会越来越多。一个人独自背负着许多压力……”而在莉香自己看来，她背负的并不是压力重负而是时间的纪念：“就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有精神的，不是吗？……把每一天的回忆，变成闪闪发亮的胸章，抬头挺胸地戴在胸前，对不对？”
莉香喜欢丸子，但丸子一直憧憬青梅竹马的伙伴里美，这个莉香从一开始就知道。莉香说：“凡是恋爱，只要参加了就有意义的，即便没有结局。你喜欢上一个人的那一刹那，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将成为你活下去的勇气，而且会变成你黑暗中的一线曙光。”而丸子接受莉香，是在里美确定成为三上的女友之后；自始至终，丸子的感情都对莉香有所保留，并对里美贼心不死。当里美终于受不了三上的浪荡不羁决定斩断情丝的时候，丸子和莉香也就注定走到了尽头。
我爱你，你爱她，她爱他，说白了就是这么个老套故事。但是多年前我看这部日剧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期望男女一号最终能在一起。因为在我眼里，丸子万般配不上莉香——其实就连丸子自己也是这样想。在少年的我看来，这是个多么缺乏自信又缺乏胸怀的男人啊：莉香向他表白“丸子，我喜欢你”并亲吻他，他怀疑这是“同情之吻”；莉香至情至性把每一段恋爱都当最后一段来投入，他却斤斤计较并脱口而出：“难道喜欢就可以跟随便什么人上床吗？”这样的男人配不上莉香那样坦荡霸气的爱，他需要通过呵护安慰比自己更柔弱的小女子来确证自己的男性气概——所以，害羞到不敢在男生面前吐樱桃核的少女里美才是丸子理想的梦中情人。
有人评论说，莉香太不懂恋爱技巧。比如该低调收敛的时候她高调示爱，搞得丸子在大家面前尴尬；而该高调抓住恋人不放的时候她却又低调了，催促丸子去安慰失意的里美，为他俩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我说，莉香她是只想要最纯粹最好的爱啊。最好的感情当然不怕在任何时候大声说出来给人听，也理所当然该经得起任何考验；再说，恋人之间难道不该把对方的事当自己的事无须保留任何隐秘吗？与其通过技巧去争取次好的东西，莉香她宁可干脆不要。里美则不然。在故事将近结局的时候，里美决心把丸子留在自己身边。当时丸子要去赴和莉香的约会，里美一扫平日里的害羞，坚忍果决地说出了“你不要走”——彼时的她已经被三上伤过，已经埋葬掉一部分初心而学会了枭雄手腕：为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动心忍性，以人灭天。
何况，所谓恋爱技巧，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并不能起死回生。丸子心里装的一直是里美，这件事的无可如何，莉香向来明白。至于莉香为何会看上丸子……我以为，莉香她就是一枚闪闪发亮的小太阳；她的爱并不是找人依赖，而是希望有人来分享自己四溢的阳光……这阳光偶然落到丸子身上，她就心动了，好比千年仙子爱上又呆又弱的书生，没什么道理可讲。然而多少次的等候落空，多少次的热情得不到回应，即便是莉香也会心累，终究她会把对丸子的执念放下。当然正如莉香所说，喜欢上一个人的那一刹那永远不会消失，这是她的胸章，永远抬头挺胸戴在胸前；而丸子呢，我相信他越成长越会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好——心痛吗？活该。
在丸子老家爱媛的火车站，这是莉香最后一次等待丸子。这一次，她没有守候到约定的时间，她坐早一班的火车离开了。她留下她的手帕系在站台，她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她终于决定去美国，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他的生活。他总是迟到，甚至失约，她等过他那么多次。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放手，早点离开，不再等候他的决断。我想要的是能够不顾一切奔向我的爱人啊，即便你这次犹豫彷徨之后会选择赴约，那又如何？只会让我再一次陷入执念困顿，无尽的等候。还是早点离开吧，这样就算你又迟到，又失约，我也不知道了。可以多留点美好，即使是自欺。所以，再见了，丸子！
真的放下了吗？确实，一切都已想得足够明白。可是车厢里的莉香，面对过往的照片，仍禁不住泪水滑落，泣不成声。
三
假如故事就在这里完结，那么它会仅仅是个关于爱和放手的故事吧；倘若没有丸子狂奔向车站在每个车厢寻觅莉香却遍寻不着，倘若没有三年后的重逢和三年后的万事万物各归其位。长崎小姐毅然放弃了父母为她安排的未婚夫和人生道路，听从内心向三上表白了真爱。婚礼中三上的紧张表现令人动容，这位曾经的浪子终于体会到责任的重要。在熟悉的街道上丸子邂逅了莉香，身边的里美主动把时间单独留给莉香和丸子，她知道这是她应该给予的。丸子那苦瓜脸确实多了几分成熟，他承认莉香更美丽了，他承认自己有一点点后悔。部长先生评价他说：“现在的你，跟莉香一定能很顺利地交往吧。”嗯，那么就这样吧。邂逅然后分别。不再需要约定，也不再需要联系。“就像今天这样偶然中在街头相遇”不是很好吗？一二三向后转。这一回，先望向对方背影的不是莉香而是丸子。丸子怅然转身，莉香回过头，使劲挥手，道别，然后大步离去。三年前不愿、不敢面对的道别，三年后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三年的时间，每个人都在爱的苦痛和甜蜜中成长了；而我隐隐感到，每个人的成长，都和莉香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有关，因为莉香已经把自己的身影和笑靥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虽然，这可能只是因为我对莉香的偏爱。
所谓神作，就是每个细节都常看常新。比如有这么一段，丸子去安慰受伤失意的莉香。莉香说：“说你喜欢我吧。不用说爱，只要喜欢就可以了。即使是说谎也没关系，这样我就会开心起来了。”为了表现喜欢的程度丸子从桥这头跑到那头说“我喜欢你”然后有点尴尬地喘口气。莉香笑得皱起鼻子：“你骗人！”继而说：“我们做爱吧。”我有时看这段看得很悲怆，心想我这么美好你怎么就是不懂得欣赏还得我如此这般撒娇卖萌苦苦索求，简直是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啊。重看时却觉得，莉香这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逗趣嘛。她知道丸子有多喜欢自己，我也相信丸子是真的有这么喜欢她。
总之多年以后重看《东京爱情故事》，我眼中的莉香已经不再是爱得霸气却爱而不得的悲情女子，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点化世人。就连她的伤心她的眼泪，在我看来也全然不是为她自己，而是在悲悯“痴儿竟尚未悟”，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至于她偶尔流露出的真的脆弱，我就假装没看到好了。反正我的莉香，她就是个教人坦荡去爱的精灵。
好吧我必须承认，故事里的莉香并非仙子而是凡人。她固然阳光，但也有另一面。她害怕寂寞，当内心即将被寂寞的黑洞吞噬的时候，她会选择消失，不被任何人看到。于是我试着用莉香的眼睛看世界，我感到我对她的爱又进了一层。希望这一次，我是真的看懂了她为何喜欢丸子。决定和莉香分手后，丸子在电话里对里美诉说他如何一次次地辜负莉香，他说“或许，我根本没爱过她”。可是丸子越说越无力，手中的话筒仿佛有千钧分量似的快要拿不动了。终于，话筒颓然垂落，丸子无声抽泣，听不到里美在另一头呼唤自己。莉香说，丸子你根本学不会说谎的，一说谎就像什么都写在脸上。莉香消失了，丸子决心找到她。启程前，丸子特意去跟里美报告：“我要回爱媛。莉香不见了。她或许去了那里，也可能没去。不知道将来会变成怎样，但我现在一定要去见她。那我走了。”其实丸子也是个什么都不忍丢弃什么都想负责到底的男人啊。莉香会去丸子的故乡爱媛，莉香会找到他故乡的小学在他的名字旁边刻下她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俩没能在这么早的时候相遇，他俩缺乏这段共同度过的时光，莉香心心念念想要补上这段空白。这些丸子全都猜对了，因为他全都懂得。倒也谈不上心有灵犀，因为丸子向来就是这样体贴的人啊，何况他是真的喜欢莉香。只是丸子瞻前顾后替别人考虑太多，不懂得直截了当遵循自己本心。
在爱媛，莉香问丸子：
——你还想回到小时候吗？
——不。
——为什么？
——看了很多事，听了很多事，遇到了很多人，才有了现在的我。不可能丢弃的，以前现在遇到的那些人。
——我也在那其中吗？
——在。
莉香本已写好了和丸子告别的明信片，已经投入邮箱。但丸子的这句话扣动了莉香的心弦：
——莉香，轻松一点过活吧。
也许，恋爱中致命的吸引就来自这里：在某种意义上，他和我是同一种人；而在另一层意义上，他和我截然相反。是他，让我看到了我的世界中缺失的那一半；或者说，看到了自己隐藏起来的另一面。
莉香背对丸子，一边回答“丸子也是哟”一边向前迈了几步。然后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咬咬嘴唇奔向丸子，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在车站等你。我刚看了时刻表，是四点四十八分的火车。还有两小时，在那之前改变心意的话你就来吧。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我就直接走了。最后的请求哟。那么，四点四十八分。我想再见到你，所以我不道别了。
这就是前文说的，最后一次未完成的等待的由来。
四
让我们回到最初。丸子因为刚刚来到一个新世界不知未来如何而有点不安有点无精打采，莉香说：
——就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所以才会有精神的，不是吗？
从这一刻起，莉香开始影响丸子的世界；也是从这一刻起，莉香从丸子身上看到了另一面的自己。
那么就把整个故事当成“成长教育”吧。从这个视点看，莉香最后一次未完成的等待，在我眼中透出了别样的“禅机”。
解读这段“禅机”之前，请容我先讲一段小故事。故事出自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我略作改动：
男孩追求女孩。女孩说，你每天夜里捧着玫瑰花守候在我楼下，守候一百天，我就答应你。于是男孩这样做了，夜夜守候，直到第一百个夜里，女孩也在楼上守望男孩。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男孩向楼上的女孩鞠个躬，转身离去。
故事中根本没有讲两人的动机和心态，这为脑补留下了空间。有人说，男孩守候99夜是忠于真爱，最后一夜离开是忠于尊严。有人说，男孩对女孩的恋慕已经在漫长的守候中耗尽；何况他本来就是在享受自己的恋慕，并不在意结果，所以最后如同王子猷雪夜访戴似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也有人说，男孩从一开始就是在玩在演，仿佛是个行为艺术家，要造成反转剧的艺术效果。而在我看来呢，这些都可以成立，但都不是重点所在；重点在于这个“等待”的情境。我们不妨把情境视为函数，而把特定的动机、心态视为变量。用图像表达函数结构特征的时候，无须理会变量的具体取值。那么拿“等待”这个情境来说，它的结构特征是什么呢？
“等待”是个局。当你要求对方、期待对方甚至仅仅是知道对方在等待你的时候，你就和对方一起进入了这个局。在等待中，固然是用心的、在意的一方承担着时间的重量，但是一旦这一方在某个特定时机脱身退出这个局并且让对方知道了，那么重负立刻就转移到另一方身上。当然，转移过去的能量会对另一方产生多大的冲击震撼，取决于他（她）的心态和初始动机；但是就情境而言，这种转移的可能性总归是存在的，也总在发生着。
所以，当恋爱中黏人的一方抽身离去的时候，被黏的一方往往会想不通、放不下；心目中的“备胎”爆了，人也会怅然若失。失落并不能说明你实际上有多爱对方，这只是由这个“局”产生的能量转移罢了。拿故事中的这个女孩来说，有可能她的动机是考验对方，在最后一夜她已经准备好接受男孩了。有可能她最初是想让男孩知难而退，但男孩一天天的守候已经令她感动以至动心。如果是这样，那么男孩的离去留给她的是遗憾追悔。也有可能，女孩从一开始就是想戏耍男孩，那么在故事的最后她会感到被戏耍的是自己。以上这些，都可视为这个函数中变量的具体取值。
莉香最后的小把戏，其情境刚好和上面的故事相同。当丸子思考莉香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已经入局。当丸子按时赴约的时候，他入局已深。倘若丸子真的从来不爱莉香，倘若他的接受只是因为失意、他的示爱只是因为歉疚，那么在当时的处境下他应该不会赴约。莉香吸引丸子入局，可以理解为引导丸子正视自己的初心。当我看到丸子在约定的时刻飞奔向车站的时候，我就相信丸子一直爱着莉香。所以故事中那些浪漫激情的片段全是丸子的真情流露，那时候他被莉香的真诚带动，顾虑暂时被抛到一边；但是在现实的常态中顾虑会去而复返，所以丸子那脸上常常是局促窘迫的神态，这种时候他的行为恰恰表现的是本心的被蒙蔽。至于丸子顾虑的是什么，他自己早已看得足够明白：“老实说，我……没有自信和你继续交往下去。”终究是时间尺度的不同。未知的未来，对于丸子就是负担。
莉香在最后的约定中提前离开了，正如上一个故事里的男孩，于是能量回转到丸子这边。此时的他刚刚确认自己对莉香的爱，刚刚想要留住这份惊艳和流连，所以这次的失去足够痛切。这就是身为精灵的莉香的用意吧，也就是这里的“禅机”所在：让你在我留给你的等待中思考，让你在思考中直面你对我的爱。让你在完全明白自己有多在意我之后失去我，让你真真正正地经历一次失去。给你的人生留下个遗憾，这样你的生命将更加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