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村老师开始计划新年会,是在前一年10月,她要选一个大家都相对有空的日子举办。她常以“社中”统称自己的学生,这个词多用于茶道、花道等传统艺术领域,指老师带领下的一众门生。如江户时代学者荻生徂徕及其门生就被称为“蘐园社中”(徂徕别号“蘐园”)或“徂徕先生社中”。藤村老师社中绝大多数是女性,有人已追随她数十年练习插花,与她情同家人。我来得最晚,起初怕记不住师姐们的名字,每遇一张新面孔都悄悄拿手机做笔记,标注名字、籍贯、工作、发型等一切可以加深印象的信息。而她们见到我,总是非常亲切地喊我的名字,甚至不忘关切我丈夫从周的近况、有无适应京都的新生活。
“新年会那天你们穿和服来吧!热闹华丽一点多好。”藤村老师含笑吩咐大家,又对我道,“你要不要穿?我这里有很多和服。或者你穿旗袍来,什么好看的衣服都行。”
大家都有点犯难,笑说和服盛装穿起来太麻烦,光是结腰带就费劲极了,还不像夏天浴衣那么简单。去年8月中旬,我和从周在藤村老师家主持了一场“中华料理浴衣纳凉会”,从周准备了一桌中国家常菜,老师和师姐们都穿了纹样各异的美丽浴衣。我为了行动方便,穿了一件多年前请国内师傅做的平裁布旗袍。大家都惊讶地说,这旗袍和她们印象里华丽璀璨、线条贴身的旗袍不太一样。
不过我没有冬天能穿的旗袍。照从前的穿法,总得是暖和敦实、絮了棉花的袍子才行;或者缎面长袖,外面套件翻毛大衣。这些我自然都没有。过去祖母衣箱里藏着一些从来不穿的厂字襟皮袄和缎面大袄,说是年轻时做的,浸满樟脑香气。我家旧物很少,在大人们讳莫如深的点滴描述里,我从小认识到旧的多半不好。比如祖父母大床上郭子仪上寿图的木雕花纹,所有人物的面部都被削去,露出没有上漆的木色。祖母春夏秋三季常穿白色、月白或靛蓝色大襟布衫,她的姊妹们也这样穿着,有别于职业妇女装束。
小时候琼瑶剧大流行,我在《苍天有泪》里蒋勤勤的民国衫裤中看到了祖母大襟衫的影子,后面还有《情深深雨濛濛》《人间四月天》《橘子红了》《金粉世家》。我意识到如果想扮演民国女子,不需像童年时沉迷《新白娘子传奇》之际披着床单跳来跳去,祖母夏天的月白布衫就足够复原冷清秋的学生装。
《金粉世家》剧照。资料
藤村老师有很多和服,看从前的照片,她在插花大会之类的活动中常穿和服。近年她总提起“终活”,这是日本的流行词,即“为了人生的终点而进行的活动与准备”。她记得大家各自的喜好与需求,时不时收拾出自己几乎崭新的和服给社中穿。某个梅雨的黄昏,我去她家练习。她为我准备了一件白地红花的夏季薄和服,说是她10多岁时母亲为她缝制的,她不忍随便处理,“你年纪还轻,能穿这种花纹”。我说:“我不会穿和服,平时也没有穿的机会。”她微笑道:“你试试看,夏天祭典时说不定可以穿出去呢?”可惜那件衣服的确小了些,我对不上藤村老师少女时的轮廓。她很遗憾,重新将衣服叠好,抱歉地说下次再找其他合适的给我。
在藤村老师零星的回忆里,她的母亲是更传统的女性,从小教她插花和茶道,为她缝制衣裳。60多岁后开始学日本画,十分沉迷,一直画到80多岁,办过自己的小画展。她家中壁上有几幅小巧的植物画,画的是鱼腥草、蓝牵牛之类。“这是母亲晚年画的。”老师提过一次,语调和眼神无限温柔,“她去世后,我哥哥他们拿走了母亲的大件作品,我只分到了这些小幅的。”
不仅社中成员常能从老师那儿收到诸如和服、套裙一类的礼物,有一回她也送了从周整套男式和服,说是去祇园南座看歌舞伎适合穿这个。这么多年来,我只去过一次南座,因为对戏文一知半解,只是看个热闹。
仍是某个梅雨天,我工作整日后搭地铁到老师家。穿过细长花径,推开木门,就听到老师笑道:“你快来,正等你呢。”原来是跟随她多年、比她只小几岁的学生洋子女士,带着一位波兰的女学者到她这里体验日本文化。洋子是英语翻译,曾在海外的日本文化中心工作过几年。“我在老师这里真不是好学生,练习得也少。但在国外,我竟被当成最懂日本传统文化的人。什么插花啦,教外国人体验和服啦,都得会。好几次插花,都是拍了照片给老师看,请她远程指点了才敢示人呢。”洋子很喜欢跟我们讲自己的海外故事。那位波兰女性是洋子的朋友,恰好来京都访学。那天,洋子一大早带她到藤村老师家插花,藤村老师从衣箱里拿出了全套和服为她穿上,又和洋子一起带她去茶道博物馆看展览。藤村老师以八旬高龄整日招待初次见面的外国友人,全程温言恭座,直到夜色降临,送客人至门外,目送她们消失在街角。京都人很喜欢说“もてなし”(motenashi)一词,即招待、款待之意。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极尽所能地让对方满意而归。我在藤村老师那里经常体验到她的“款待”。过去听过许多关于京都人刻薄、表里不一的传说,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她跟前都战战兢兢,唯恐礼数不够让她头疼,而她的周到与热情到底令我折服感佩。
我开始惦记新年会要穿什么。穿平常的衣服当然没有问题,但我也想满足老师“热闹华丽一点”的愿望。许多年前,我参加同研究室一位师姐的婚礼,她也要我们“穿得花团锦簇”。于是去凑了一身二手和服,配了织金牡丹的腰带,照着网上视频千辛万苦地穿好,师姐非常开心。穿和服是一门足够考资格证的技术,实在过于烦琐。难怪从前有日本人礼赞旗袍和长衫,认为那是极便于穿着的衣服。现代和服仿佛是一种不断复杂化的烦琐工艺,放弃了往更便捷的方向发展。在日本生活多年,有时遇到低效冗杂的工作模式,就会想起和服的穿法,真是体现日本精神的好例子。因此我虽喜欢看京都街头衣装、佩饰无不妥帖精致的本地和服美人,自己却懒于尝试。
张爱玲的时代流行用和服布料做旗袍,如今这种风气悄然再起,不少旗袍商家大量收购和服布料或二手和服。平面裁剪的和服可拆出完整的布料,正适合做旗袍。且和服着重展现腰部、下摆、袖口等处的花纹,与着重展现整幅布料花色的旗袍审美逻辑相近。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日本和服业界亦曾繁盛一时。在成人式、婚礼、孩子入学典礼、孩子婚礼、亲友葬礼上穿得体的和服,被视为中产之家女性们的礼节。这一切如今当然不再有,因而大量上一代人消费过的、质地精良的二手和服流入市场,从最初的折价售卖到近来的称斤任取,成为外国游客眼中价廉物美的纪念品。我经常在京都闹市区看到身披和服、潇洒路过的西方女性。她们身量修长,根本不必折叠腰部布料、捆结繁杂沉重的腰带——和服常常只到她们的脚踝,华丽的颜色披在衬衫牛仔裤外,令人想起莫奈笔下西方和服美人的日本趣味。
我刚进大学时,曾喜欢过汉服。那时,当代汉服尚在草创期,多有模仿古装剧的痕迹。后来逐渐分化出各种风格。实物存世最多的明代汉服无疑成为最贴近历史原貌的一类,受到崇古者的青睐,早年的韩国历史剧也使人们稍可想象与传统服饰有关的种种礼仪行止。留学后的十多年间,汉服发展神速,昔日相对小众的明代衣装终于蔚然成风。每至春节、五一等国内的节庆日,京都的景区与街市中常能看到各色纹样的马面裙。圣诞节前后偶尔还能见到红绿搭配的明制汉服,正所谓“汉洋折中”。
上次新年会,我翻出了此前参加师姐婚礼时的那套和服,有些忐忑地穿了出去。藤村老师见后极为喜悦,拉着我转了一圈,看看我的衣襟衣摆,又看腰带纹样,连连称赏。那日她白发朱唇,穿一身湖色水墨楼台纹样的和服,社中也有好几位师姐丽服而至。如此“热闹华丽”的一场聚会,在接下来的整年中,时不时被回忆起,点亮了我们的共同记忆。
即将到来的新一度聚会,我该穿什么好?当初婚礼前,我曾做过一套浅绿交领琵琶袖短袄、宝蓝织金马面裙。后念及光怪陆离的婚礼现场就我一人穿汉服,实在不像样,便放弃了这点昔年趣味。它们一直被我藏在衣柜角落,如今要将它们翻出来,留在未来新的记忆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