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周”者,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周信芳先生的简称与并称。梅兰芳先生生前的京剧表演成果被称之为“梅派”;周信芳先生艺名“麒麟童”,他生前的京剧表演成果被称之为“麒派”。余生已晚,无缘亲睹两位京剧前辈的尊容,但有幸与江苏京剧院梅派传人李亦洁合作了京剧《西施归越》,与上海京剧院梅派传人史依弘合作了京剧《宝莲灯》,与上海京剧院梅派传人高红梅、麒派传人鲁肃合作了京剧《换人间》。近日参加《流芳·传麒——纪念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30周年》融媒体系列活动时,我得以回顾了与周信芳先生的三段精神交往。这三段精神交往,也是我人生的三段记忆。
第一段记忆,可追溯到我的童年。父亲有一张戏照。他对我说,这是他彩扮京剧麒派《徐策跑城》的剧照。父亲久久端详扮上戏妆的自己,他青年时痴迷京剧麒派,曾经在上海看过周信芳的演出,后来还彩唱过《徐策跑城》,并专门去照相馆拍了这张剧照。现在回忆起来,父亲装扮的徐策与周信芳先生还真有几分神似。这段童年记忆,便是我对麒派的最初印象。
《徐策跑城》 周信芳 饰 徐策
第二段记忆,贯穿于我的少年时代。我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市,在淮阴市区的老坝口小学度过了六年时光。与老坝口小学一桥之隔的都天庙街上,有一处寂静的院落,据说那是周信芳先生的故居,也是他的出生地。在那个年代,作为小学生的我,没有理由知道小学校对面街口的京剧大师故居有什么意义,即便懵懵懂懂听到过周信芳的名字,也不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有任何关联。直到后来进了剧团,再到后来迁居上海,戏剧成了我的职业,每次回到淮阴,我都会去周信芳先生的故居前兜兜转转。虽是名人故居,并未用心布展,走进冷冷清清的小院,望着空空如也的旧宅,感觉有一丝难言的悲怆。淮阴是戏曲老码头,市区的中心地段坐落着王瑶卿先生、周信芳先生、陈白尘先生的故居,但这些故居都很冷清,不像泰州市对梅兰芳的祖籍地、宁波市对周信芳的籍贯那般重视,更谈不上对这些文化资源的开发光大。因我的出生地石码头与周信芳的出生地都天庙街仅一箭之遥,故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别有一层对周信芳先生的亲近与景仰。
周信芳
第三段记忆,则使我对周信芳先生的亲近与景仰更益充实。1995年1月10日晚,我陪同恩师陈西汀欣赏完《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闭幕式文艺晚会》演出,从上海体育馆走回西汀先生位于宛平路的家。西汀先生曾是上海京剧院的著名编剧,也是周信芳先生的生前好友,他曾为周信芳先生创作过京剧《澶渊之盟》剧本,这部新编戏也成为周信芳先生晚年的代表作之一。归途中,我问西汀先生:梅兰芳和周信芳,一位唱旦角,一位唱生角,一位在北京,一位在上海,为何将两人并称“梅周”?西汀先生夸我提的问题好,说他正在写的一篇文章也正要说明“梅周”并称的意义。
梅兰芳(右)与周信芳(左)在第一届文代会上
西汀先生说:“一方面,梅和周都是苏北人,是同乡;梅兰芳出生于1894年10月,周信芳出生于1895年1月,虽然公历年龄相差一岁,但是农历都属龙,是同庚;梅周为同时代的京剧演员,舞台上也有过合作,是同行。同乡、同庚、同行,“三同”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另一方面,梅与周的并称更多的意涵是“不同”。西汀先生特意寻了一个“拧”字来形容,他说就像编织麻绳,拧的越紧越是结实。他还说也像齿轮,是一种犬牙交错的咬合感,不是平面的粘合状,“梅周”并称的意义更多是反向的,是京朝派与海派京剧在艺术上的弥补与融合。西汀先生还用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来概括周信芳与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用了一个无比精准又无比传神的比喻来说明周信芳现实主义表演艺术与梅兰芳浪漫主义表演艺术的不同,即“神性”与“人性”,他说梅兰芳先生善于把人演成神,周信芳先生善于把神演成人。梅先生的舞台形象“妙相端庄”,周先生的舞台形象“怒目金刚”,他们一个追求“神性”,一个是追求“人性”,尽管他们一生演出的剧目数不胜数,风格也时有变化,但是他们最终留给历史的记忆和为京剧作出的贡献,正是“神性”与“人性”的两幅图腾。可不是嘛,今天想来梅兰芳先生在他的的代表作《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天女散花》等作品中所塑造的仙气飘飘、可望不可即的浪漫形象,周信芳先生在他的代表作《徐策跑城》《乌龙院》《四进士》等作品中塑造的充满人间烟火气息、惶惶不安、左顾右盼的凌厉神色,正是对西汀先生所概括的“神性”与“人性”的生动诠释。
《二堂舍子》中,梅兰芳饰王桂英、周信芳饰刘彦昌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理解的加深,我愈发认识到梅先生的流派是显性的,梅派艺术的传承谱系清晰可辨。而周先生的流派则不然,麒派的传播传承更多是隐形的,麒派不但是一个京剧声腔与表演的流派,更是一种演剧风格与表演方法的流派。梅派弟子遍布天下,麒派传人寥若星辰。普天之下尊崇梅派的都是京剧旦角,而尊崇麒派的表演家们则是五花八门。著名京剧武生演员李少春先生生前不愿被人称为“李派”而甘愿自称“麒派武生”,上海著名淮剧演员陆少林自称“麒派淮剧演员”,著名沪剧演员邵滨孙自称“麒派沪剧演员”,曾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的金山先生更是自称“麒派电影演员”。由此可见,梅兰芳先生创造的京剧梅派艺术更多的是一种风华、一种典范、一种神韵,而周信芳先生创造的京剧麒派艺术则更多的是一种人物塑造方法和一种戏剧创作精神。
自从我在陈西汀先生指导下于1984年在上海《新剧作》杂志第1期发表了处女作京剧《古优传奇》至今,我的戏剧创作整整过去了四十年。与海派京剧代表人物周信芳大师的精神交集,受上海剧作家陈西汀先生的亲炙教诲,所沐浴的海派戏剧与上海都市文化的雨露阳光,这些都是影响个人成长的要素。我的文化血统归属于“海派”,我是海派戏剧最忠实和最积极的追随者、创作者和传承传播者。虽然在我四十年创作的作品中,唯有京剧《换人间》里饰演“方步亭”的青年演员鲁肃是麒派传人,但是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无论淮剧、京剧、昆剧,也无论话剧、舞剧、音乐剧,都是在努力追求和实践海派戏剧精神,都是试图把神塑造为人,并且努力想要表达普通人性的真、善、美。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周信芳先生的追随者,我是一名“麒派剧作家”。
《四郎探母》 周信芳 饰 杨延辉
今年是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30周年,我与西汀先生的问答也已经过去了30年,恩师已仙逝,话题犹在耳,30年来我对西汀先生“梅周”并称意义的诠释始终认可,并且伴随着自己的戏剧创作实践不断地加深着理解。我时常会想,若只纪念梅先生,中国京剧乃至中国戏曲的美学风格会不会显得单调。反之,若只纪念周先生,则又似乎不能完整涵盖中国戏曲、中国京剧的美学特质。因此,于京剧,于戏曲的整体性象征,“梅周”并称方才是完整的。纪念“梅周”,传承“梅周”,创新并发展光大“梅周”,对北京,对上海,对全国;对京剧,对戏曲,对守正创新中的中国当代艺术,皆是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