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年底。
一年的读书时间，又到年终盘点之际。这个做了7、8年的功课，已然成为心心念念的习惯。每逢此境，总要再度回首一年的读书心得，将枝枝蔓蔓、缠结于心的读书味道，梳理编织一番，将过目难忘、怦然于心的好书，雀跃相告，给更多爱书的朋友一起分享。
“读书是一条荆棘之路”，是落笔时冒出来的一句。或许也是酝酿多时了，此情此景的慨然之音。
这一年，除了功能性阅读（比如为做手头功课，需要深研的专业书籍，比如盛情之下拜读的举荐之作等）外，我大致读了三种类型的书。一种是与计算、数学思想有关的书，一种是与文化比较、科学源流有关的书，再一种就是与当代政治经济思想有关的书。
其实这三类书这些年大致相同，只是比例不一。
2024年度我关注的核心问题是“计算”。简单说，就是对“一切皆计算”这个计算主义纲领的深度质疑。
过去50年来，西方哲学界的某些人，一直试图将“计算转向”作为某个时代阶段，粘贴在哲学的“现象学/语言学转向”之后，作为西方哲学史上的“第四次转向”，不过并不成功（比如弗洛里迪信息哲学）。一个原因可能是哲学自身的衰败；另一个原因则是“计算转向”这个断语太过“邪恶”。假如真的发生如此的计算转向，这个世界恐怕就此彻底走向无法弥合的分裂：绝大多数人沦为赫拉利笔下的“无用之人”，快乐地沉浸在Matrix的世界；极少数人成为新的造物主（他们自称为“创造者”）。
前些年关注数学思想一直到2024年特别关注“计算问题”，深层的原因就在于此。读者诸君明察，可以参考从前年开始，我讲康托尔、巴迪欧、哥德尔，到今年讨论计算转向、计算崇拜、技术中立论破产等等议题（苇草智酷公号可查）。中心思想只是一个：计算主义是当代世界最大的、最危险的思潮。然而，在大模型、生成式AI、通用人工智能的喧嚣之下，如此呼号的声音太过微弱。不过，我坚信对计算主义的彻底批判，将会成为思想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
计算主义和效率主义互为表里。不管“未来已来”的喧嚣如何刺耳，真正的“数字革命”尚未到来——因为这一波强悍的所谓数字革命，已然行走在惯性巨大的效率主义、增长主义的延长线上。如果只能依靠那些熟悉的旧词描述数字革命，那么新时代的想象空间并未打开。
第二类书，我关心源流的问题。近三十年里，对于源流的各种考据日益增多，这或许暗示某种文化潜流，已经日渐汇聚成强大的历史驱动力。上世纪7、80年代兴起的DNA考古学，90年代对脑神经网络的深层探讨（基于fMRI），比较神话学，历史动力学，建构性的后现代，以及“人类世（anthropocene）”观念的出现等等。这些新的思潮，试图突破传统教科书的历史叙事，从百万年人类物种演化的尺度，重新梳理植根于自然变迁、物种驯化、文化积淀、心智塑造等一系列相互影响之下的世界秩序。
这种梳理的思想内核在于：时代巨变的结果，将会保留、或者摈弃何种文明的特质？这个看上去文绉绉的问题意识，实为当年人们议论过的“球籍”的问题。
这个问题意识的基础是两个约束条件：其一是上世纪罗马俱乐部提出的“增长的极限”，其二是全球变暖。自然环境的承载力，很自然地与未来世界秩序的营造挂起钩来，思考这种未来秩序营造的契机，就成为思考“新物种”的正当性理由。
某种文化的历史地位如何，以及这种历史地位带来的历史贡献如何，以及如何期待某种文化在塑造未来秩序中发挥何种作用，这其实就是话语权、解释权的问题。因此说，文化比较和文明起源的问题再度升温，盖因背后关涉话语权、解释权之争。这个问题还不够大吗？
如果说，过去的文化比较的问题意识，还停留在“比大小、比优劣”的层面，今天的文化比较的问题意识，已经是“比生灭、比存废”的层面了。过去20年里，我曾在各种场合下，都强调必须对美国2002年发表的21世纪科技展望报告“聚合科技改变人类未来”给予足够的重视。20年后面临的挑战，依然如故。
第三类，我关注新政治经济思想。坦率说，这部分的佳作可谓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皮凯蒂只能算半个，他的胆识足够，但学力尚欠火候（比如用三级社会的架构就试图横贯东西社会制度变迁，再比如对中国的认知还只是皮相之见，还比如对智能科技的巨大能量基本无感等等）。但皮凯蒂无疑提出了21世纪一个重要议题：全球不平等问题。（当然这也不是他的首创）
政治经济思想巨大的路径依赖，是拖累科技革命前进步伐的关键，东西方皆然。对未来的想象，如果停留在创造独角兽企业、成为行业霸主、贡献超额价值，那么只能说明工业时代的遗毒有多深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最后，抄录一段凯恩斯1936年《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最后一章最后一段中的几句，这几句作为读书的“解药”刚刚好：
“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们的思想，不论它们在对的时候还是在错的时候，都比一般所设想的要更有力量。的确，世界就是由它们统治着。讲求实际的人自认为他们不受任何学理的影响，可是他们经常是某个已故经济学家的俘虏。在空中听取灵感的当权的狂人，他们的狂乱想法不过是从若干年前学术界拙劣作家的作品中提炼出来的。”（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pp.396-397）
当然，“历史总是押着同样的韵脚”，这或许是每年读书之后掩卷长思必有的感受了。
说起特别想推荐的书，排第一位的是年底读完的《瑞吉娜之谜》。这本书再次勾起我对克尔凯郭尔的浓厚兴趣，恰好2025年是克尔凯郭尔去世170周年，他的十卷本文集中文版也已经出齐，克尔凯郭尔已经列入明年的深读计划中。
瑞吉娜，就是那位在18岁时与克尔凯郭尔订婚，又在1年后被克尔凯郭尔决绝地退婚的女子。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只是引发好奇的第一步。充盈在克尔凯郭尔心中的“恐惧与颤栗”，到底是如何攀缘到他的心间，并蔓延开来，让这位细腻、神经质、困扰于一长串的神圣反思的“存在主义之父”，是如何在面对狂野悬崖，“纵身一跃”的？这才是阅读的关键。
2024年的阅读，虽然总是沉浸在前述数学与计算、文化比较、政治经济思想等相对摆在面上的议题，但背后的深层机缘，只有在读到《瑞吉娜之谜》之后，才豁然开朗。现代社会与世界文化的全方位遭遇，在上世纪80年代徐徐展开。存在主义可以说是一股强劲的飓风，然而——这股飓风只是一掠而过——当然绝不是“过时”，而是在消费意义上丧失了“议题感”。
阅读克尔凯郭尔与瑞吉娜的故事，以及在如此狂烈的电闪雷鸣间，书写并被后世编撰的40卷日记、信函、小说、演讲集，以及大部头的、难以归类的思想作品的时候，你不可能不清晰地感到这种“极其陌生”的味道、氛围、情绪、心境，以及170年前的哥本哈根。
好了，这些就放到明年再写了。
借此机会，向各位朋友祝福新年，感谢诸位书友同道的关心、关注、支持和鼓励，感谢大家。
读书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喜忧交织，苦乐相伴，与各位共勉。
附：2024年度精读书单（按阅读顺序排列）
1. 《迷人的对称》，【英】伊恩·斯图尔特，中信出版社，2022-9
2. 《圣经中的犹太行迹》，【美】约翰·加贝尔等，上海三联出版，1991-4
3. 《不得已》附二种，清·杨光先等，黄山书社，2000-11
4. 《KAM的故事——经典KAM理论的历史之旅》，【美】H·S·杜马斯，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3
5. 《图灵的秘密：他的生平、思想及论文解读》，【美】Charles Petzold，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11
6. 《死于理性：拉瓦锡与法国大革命》，【美】麦迪逊·贝尔，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4
7. 《大唐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唐·慧立法师，福建莆田广化寺，2008
8. 《可能与不可能的边界：P/NP问题趣史》，【美】Lance Fortnow，人民邮电出版社，2014-1
9. 《计算机和难解性：NP完全性理论导引》，【美】M. R. 加里 & D. S. 约翰逊，科学出版社，1987-1
10.《生命之数：用数学解释生命的存在》，【英】伊恩·斯图尔特，商务印书馆，2020-1
11.《计算复杂性》，【以色列】Oded Goldreich，国防工业出版社，2015-11
12.《从数学到哲学》，【美】王浩，广西师大出版社，2024-5
13.《西去东来：沿丝绸之路数学知识的传播与交流》，纪志刚 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11
14.《代数的历史：人类对未知量的不舍追踪》，【美】约翰·德比希尔，人民邮电出版社，2021-4
15.《逐利而生：3000年公司演化史》，【美】威廉·马格努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3
16.《科学革命与现代科学的起源》，【英】约翰·亨利，北大出版社，2013-6
17.《西方哲学家中的中国之友：马勒伯朗士、莱布尼茨、伏尔泰思想研究》，文聘元，商务印书馆，2021-4
18.《法国“国王数学家”与中西文化交流》，吕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9
19.《罗马帝国的陨落：一部新的历史》，【英】彼得·希瑟，中信出版，2016-12
20.《生命本身的感觉》，【美】克里斯托夫·科赫，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7
21.《新认知科学：从延展心智到具身现象学》，【美】马克·罗兰兹，机械工业出版社，2024-1
22.《奇点更近》，【美】雷·库兹韦尔，湛庐图书，2024-9
23.《智能新物种》，【美】凯特·达林，湛庐图书，2024-11
24.《贪婪的代谢》，【美】萨姆·艾普尔，湛庐图书，2024-11
25.《皮凯蒂与21世纪资本论》，【日】安部彻也，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3
26.《价格革命：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美】大卫·哈克特·费舍尔，广西师大出版社，2021-12
27.《不平等简史》，【美】米凯莱·阿拉塞维奇，安娜·索奇，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18-7
28.《资本与意识形态：根据皮凯蒂同名著作改编》，【法】克莱尔·阿莱，邦雅曼·亚当，中信出版集团，2023-8
29.《全球不平等逸史》，【塞尔维亚】布兰科·米兰诺维奇，中信出版集团，2019-9
30.《经济学家到底在想什么：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美】罗伯特·L·海尔布罗纳，北京日报出版社，2024-8
31.《浪潮将至：技术、权力与未来的冲击》，【美】穆斯塔法·苏莱曼，迈克尔·巴斯卡尔，中信出版集团，2024-10
32.《叫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朱晓农、焦磊，商务印书馆，2013-10
33.《汉文与东亚世界》，【韩】金文京，上海三联书店，2022-10
34.《法兰西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美】John S. C. Abbott，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4
35.《论可计算数：图灵与现代计算的诞生》，【美】克里斯·伯恩哈特，中信出版社，2016-9
36.《黑弥撒：末世信仰与乌托邦的终结》，【英】约翰·格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12
37.《资本与意识形态》，【法】皮凯蒂，卫城出版社，2022-12
38.《自然科学史与玫瑰》，【法】雷比瑟，华夏出版社，2019-9
39.《瑞吉娜之谜》，【丹麦】尤金姆·加尔夫，商务印书馆，2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