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记者的记录,如今到底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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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张静,广州珠影大院门口。 易奇珍 摄

  我是一名视频记者。

  2018年,我正式入行。编导、摄影、剪辑、文案、写稿、直播……镜头里,有乡村大地上的麦浪滚滚和稼穑劳作;有罕见病重症患者和家庭的不屈不挠;外卖小哥和夜市摊主的喜悦与勤劳;各行各业男女老少的生活与思考……

  故事里,有喜悦、欢呼,有泪水、苦涩。

  我一直在思考,记者的记录,意义在哪里?

  我想象自己是一只蚂蚁,不断拾取微小的残渣;也想象自己是一只蜗牛,慢慢爬过大地,留下几道溽湿的印记;我还想象自己是植物,一直生长下去。

  继续记录下去。

  蚂蚁

  我的梦想是买套房子。一段真正的对话  

  2021年3月26日。

  我来到山东费县杨树行,采访“拉面哥”程运付。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出差。

  北方春天,空气还很冷。山野里桃花盛开。高大的杨树绽出新绿。

  拉面哥家门口摆起大集。

  每天上万人涌进这个山村。近百位主播在这里直播。我没办法采访到“拉面哥”,对蹭流量的现场主播也并不好奇。

  我也来自一个小乡村,那里边缘且日渐荒凉。

  那时的我还很懵懂。

  我不知道可以先找同行或政府部门寻找联系方式。我只能满村子地逛。

  我在各个摊位上吃饭、聊天:

  拉面哥的四叔开了个小炒摊;老村长把多年无人问津的书画送给了直播间网友;在镇上租房陪小孩上学的李敏“李姐”回到村里开了直播;在汉服店打工的张霞首次穿着汉服回了老家……

  离开的那天,李姐送我。

  摇晃晃的红色的小三轮,在高高的山梁上走了很久,直到落日把一切染成土黄色。

  李姐坐在前面。黑色的剪影对我说:

  “你说,我昨天回答你那个问题,是不是有点太不好了。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的梦想是买一套房子。就是我的心里话。我也希望‘拉面哥’好,希望我们杨树行好。但是我的愿望是拥有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摄像机开着,一段真正的对话,开始了。

  烤芍皮

  漫长的等待。体认与他人命运的共在  

  2023年9月底,成都。

  两年被家暴16次,我镜头里的小谢,在她不到8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给我讲述她的伤口。两天,近4个小时。完成采访,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像隔着什么。

  一年后,我找到了答案。

  2024年5月29日,在北京带家人休年假。

  年假最后一天,我收到了小谢案的开庭通知。

  当晚,我和奶奶和姑姑告别,改签飞往成都。第二天,我在法院碰到同事周敏萱。

  31日早上8点,我们陪着小谢到达法院。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原定庭审中午结束,可下午3点还没动静。

  跑到附近酒店上厕所,心里念叨着,千万别这会儿“出庭”。太累了。我倒在法院外草坪上睡了一会。

  晚上8时30分,庭审结束。

  小谢走出法院大门,对大家说:

  “我离婚了,我自由了。”

  加油、泪水、笑容、宣告。那一刻,我仿佛“感同身受”。

  晚上10时许,人群散去。我与敏萱激动不已,对着镜头,说了一大段感受才结束工作。直播的编导、N视频直播产品部内容总监陈蓓蕾告诉我们,网友讨论很热烈。

  晚上11时,夜风大了起来。

  我和敏萱在街边摊点了份烤芍皮当晚餐。在摊档的小桌上剪辑短片。交稿。复盘。“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内心很激动”。我们绕着法院走了两圈,才告别。

  这个夜晚如此深刻。

  我们体认到与他人命运的共在。  

  蜗牛

  爬过这真实大地。去看看到底有什么  

  2022年9月8日,我和同事董晓妍在食堂吃饭。

  中秋节快到了,我早早买好车票,想回老家休息。从我奶奶,说到家里最近不下雨,聊到鄱阳湖的大旱。

  然后,我把回家的车票退了。

  我俩和同事陈冲拉了个三人小群。

  我说,一个还没剪完片子的人,居然明天就要出发去鄱阳湖了。董晓妍说,不,你可能四个小时后就要出发了。

  陈冲:“星期一回?三个人租车划算”。

  中秋节前一天,我们去了鄱阳湖。

  一路上,我们聊着这个湖。

  “之前冬季去过”“去年春天路过”“梦里去过”……印象里,它应该是夕阳浪漫,水波温柔。可到了落星墩,远未到枯水期的鄱阳湖,像被陨石砸出的巨坑。

  湖底干涸,大地龟裂。

  长出草原,还长出了游乐场。

  我们围着鄱阳湖走了一圈。

  镜头里是江边干涸的树、种稻大户和种艾草的返乡青年们。我们记录着他们缺水告急的焦虑。

  采访的最后一天。

  我们回到鄱阳湖干旱的湖底草原。

  穿着深蓝色T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闯进了我的镜头。她捡起江边一条干死的大鱼,朝水边跑去,喊着:“我要去观察一下,到底有什么。”

  这片大地如此广袤,人们的生活如此深邃。

  是的,无论我迈出的那一步,是笨拙是冲动,我都得去看看,到底有什么。

  风暴地

  相机拍不出那样的夜色。我要用双眼记住  

  2024年4月27日,周日晚,21时48分。

  27分钟前,我刚挥手作别同事武艺璇,从越秀山体育场回到五羊邨东兴南的小窝里躺下。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打电话的是N视频记录短片组组长刘威。

  那天下午,增城钟落潭突发龙卷风。

  我把相机、笔记本电脑、麦克风、无人机、充电宝、硬盘、电池塞进背包,拎上三脚架,22时21分打上车。

  龙卷风大概刮了多久?风过后,现场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有生命危险?等会儿怎么找采访地点?晚上还会下大雨吗?开始,我们谁都没预料到,现场的情况有多严重。

  发动机在黑夜里轰鸣,越往前开,雨越大。

  水淹到车轮胎高。电闪雷鸣。

  司机也紧张起来。

  村里几乎没信号。半小时后,我才找到搭档徐杰。晚上11时,我们踩着水,走进光明村。

  冰凉的寒气,夹杂着雨丝,扑到我的身上。

  眼前的一切都倾倒在地:

  连根拔起的大树、掀翻的铁皮,折断的电线杆。厂房、楼房,屋顶上是巨大的窟窿。

  我们走了2小时。

  走出村子,我盯着长长的街道。

  原来暴风之地是这样,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相机拍不出来那样的夜色,我要用双眼记住。

  凌晨2时许,我们返程。

  两位老人,走上街道拾取铁皮。

  风暴过后,我们的生活总是要继续向前走。

  记者手记 

  扎根泥土,一直生长下去  

  我的故事从六年前开始。

  从最开始的成长,像苔藓,需要自己在枯燥、重复之中,寻得缝隙里的阳光,长出属于自己的土壤层。

  我注定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翻过山体滑坡的山岭,蹚过浑浊的泥水,送别过白日焰火,在高山深谷之间跋涉,听风声呼啸而过……

  我的个子不高,摄影包很满,很重。

  走在乡土大地上,就像只小蜗牛背着“重壳”。

  常有村民说,小姑娘你挺不容易的啊。

  我也想象自己是一只柔软的蜗牛,爬过这真实大地,缓慢踟蹰,总也会留下几道闪亮湿润的足迹。

  而这些,是从业以来我最深刻的记忆。

  我做过近千条稿件。

  专题纪录片、新闻资讯、人物记录、创意短片、节日策划、微综艺都有涉猎。这些稿件,有的荣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有的收获不错的流量;还有的被同事同行借去当样片;也有的,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大部分的作品,我得承认,都是小小的涟漪。

  很快消失在信息浪潮里。

  我并不是天赋选手。我经常性的迷茫、困惑。

  在新闻业这个庞大的生产系统,我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我试过好几次“努力做好片”。但那些短片和系列的流量并不理想,曾被点评“用力过度”“表达混乱”。

  让我“翻车”的挫败与羞耻。

  这个冬日,我翻检过往自己完成的稿件。

  我居然有过那样的相遇,那样的对谈。

  因为不断出发,我抓住了“它们”,也见证了“变迁”。

  2022年3月22日,世界昏迷日。

  我完成了特别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

  最开始,它只是一条小小的资讯新闻线索。昏迷患者的家属不愿意出镜,但是语音采访却打动了我:

  “他醒过来后,我们把他搬到医院的天台,

  那里有个小花园。他很开心”。

  巧合的是,前几日,我刚好在平板上画过一片花园。

  所以,我决定用手绘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那时节正是春分。稿件发布后,一位资深前辈和我说,“我觉得这是你做过最好的创意片。”

  不要放弃表达。再微薄的土壤,种子落到那就可以生长,接下来,是不断延伸根系。

  2023年的夏天,贵州榕江“村超”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7月,决赛,我和同事陈冲、刘宝洋在现场记录了亚军队伍忠诚村的“村超之旅”。万众瞩目的决赛,他们输了。

  哭过以后,他们依旧笑着唱着,回到卖卷粉、开挖机、教书与继续热爱足球的日常。报道后被贵州日报和村超官方转发。忠诚村队长董永恒说,看看,笑着,就哭了。

  年轻的我,就像只蚂蚁。

  做不了起承转合的视频,就先多走一些路,哼哧哼哧地拾取自己喜欢的场景、话语,哪怕有些没头没脑,也护食一般搬运回来,放入宝贵的地下巢穴。

  或许未来,我总会找到自己更好的表达。

  但现在,对这个瞬息宇宙,保留自己的一点目光,具体而微地表达自己的所见。总有一天,它会见证一些东西,它会成为养料。生活的洪流里,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我年轻幼稚也好,不够成熟专业也好,让我好奇与出发的背后也有时代的影子,有人们共同的情感。

  2023年11月8日,记者节。

  那天,我出发去湖南农村,拍摄一名见义勇为者曾维龙的葬礼。这段记录可能是段用不上的“素材”。

  但我记录下了他的故乡,人们是如何送别他的。

  后来,曾维龙的小妹问我要视频备份,留作纪念。

  最终会走到哪里,也许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直生长下去。行动本身就是养料。

  记者记录的意义在哪里?

  漫长的季节里,时间会给出一些回答。

  采写:南都记者 张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