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乐趣,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无可厚非。阅读是我的人生乐趣之一,最重要的一。
对于一个天生不耐受集体活动的人,文学阅读是一个极好的社交替换。它足以让你认识很多人,也足以由你随时离开人群,不用顾虑是否扫兴了他人。更多的乐趣是:你可以穿越时空与种族,你可以上下几千年翻阅浏览、驻足凝视,从你喜欢的大词家辛弃疾、苏东坡到你自己虚构的当代人印家厚、来双扬,你都可以随时造访。即便想要拜望苏格拉底或者塞涅卡,也只要阅读就好。比如塞涅卡,简直不要太有趣:连把自己的死亡,都升华为意趣盎然的哲学思辨。那天他突然接到皇帝赐死的限时旨令,便即刻开启了自我死亡的思考。他思绪万千,灵感泉涌,手舞足蹈,翩然赴死,成功在翌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完成了自己的死亡。尤其有趣,也更为残忍的是:塞涅卡的自我了断,就是死不了,可他必须死。他切开了手腕,只流了少量的血,血液就凝固了;再加码,把脚腕也切开,一会儿,血液又自动凝固。那就换一种死法吧:喝毒药。苏格拉底就是喝毒芹汁终结生命的,塞涅卡也选择了喝毒芹汁,因为他太崇拜苏格拉底了。塞涅卡对学生宣称:“我要通过模仿苏格拉底成为更棒的自己!”如果你读过苏格拉底,就会知道苏格拉底除了从容喝下毒芹汁安详死去,还会知道他被囚死牢后的唯一要求是:学弹竖琴——这种视死如归简直太高贵了,令塞涅卡倾心到直接模仿。无奈,塞涅卡还是没死成,他机体对毒芹汁自动解毒了。只能再换一种死法。漫长的一夜,多次的华丽死亡,肉体极度的痛苦点燃精神的璀璨爆发,塞涅卡的学生一步不落紧紧跟随老师,运笔飞快地记下了老师大量的精湛思考与至理名言——这种方式本身就很是有趣,师生都具备卓越的幽默感。终于,在黎明到来的时刻,塞涅卡的生命得以与曙光说再见。悲剧尽头是喜剧。生命尽头是死亡。而死亡尽头,却可以是大光芒、大智慧与大自在。
看来,有趣与氧气,对生命都是同等重要的。
没有文学,怎么可以?哈哈。
假如你碰一碰黄色戒指,你就能够在瞬间到达一个神奇的地方;假如你在捉迷藏的时候钻进家里的大衣橱,你也能够在瞬间到达一个神奇的地方:那该是怎样的震撼呢?当你在那个神奇的地方,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获得了非凡的见识,增长了巨大的勇气,甚至被封为了国王或者女王,可是在你的家里,妈妈的晚饭才刚刚做好。大家看见你从衣橱里爬出来,完全不以为意,还把你当作顽皮的小孩子,其实你已经不再是前一刻的那个小孩。你已经获得了非凡的成熟与能量。当你往餐桌前一坐,顿时已经人模狗样俨然绅士了。这又该是怎样的窃喜呢?
妈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她自己如果没有经历过你的神奇经历,她会不求甚解,不知所以。这很正常。不只是妈妈,与我们同一生活空间的大多数人,他们都只能看到你的表面,无法洞悉你优于常人的智识是从哪里来的。大多数人都没能钻进大衣橱——经由文学阅读。“巨大的巨,魔鬼的魔”,世人有几个知道这句咒语呢?
我知道“巨大的巨,魔鬼的魔”这句咒语,它来自英国小说家尼尔·盖曼的小说《M代表魔法》。我读到,我醒脑,我悬念,我愉悦。我一页一页再一页地读,他的小说中有什么东西拽住了我。黄色戒指与大衣橱什么的,是《纳尼亚王国传奇》一书中的奇幻宝器。这是英国作家C.S.刘易斯创造的纳尼亚王国。纳尼亚王国,一个完整缜密的世界,由有趣的动物和植物充当社会成员,人类反而处在被辨别和认识的过程之中,只有品德优秀、心地善良的孩子才会得到认可和赞赏。纳尼亚高度浓缩了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美好理想和基本原则,即高贵公正终将战胜卑贱邪恶,春天终将驱走寒冬。只是战斗过程需要所有社会成员付出艰辛努力,甘冒危险,必要时候还会付出鲜血乃至生命。难道这不就是现实社会的现实吗?难道现实生活发生的稀奇古怪还少吗?童话与奇幻,说到底,就是现实。所以,任何题材的文学我都读,只要写得好。
我这辈的中国孩子,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黄色戒指,也没有什么大衣橱,我们小时候家徒四壁,家里连地缝都没有可钻的。但那也不是文学的妨碍,人类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人类的同情共理心是一样的。贫穷并没有限制我们小时候认为狐狸是狐狸精,狐狸精就是美女;并没有限制我们跟随大人清明节上坟的时候,深深渴望祖坟冒青烟;并没有限制我们在夏季的七夕之夜,钻进漆黑树丛,屏息偷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更没有限制我们年复一年中秋节都会去看月亮,并深信看到了嫦娥、吴刚、玉兔、蟾蜍和桂花树。只是成年以后,务实生活限制并消解着我们。成年后我们更注重的是月饼。但是月饼有太大的局限性,让人感觉很是无趣。于是我,很快又返回小时候的深信不疑了。随着多种文学的阅读,现在我深信月亮上面有东西,有很多很多的神秘东西——仅就这一点来说,就很能够安慰我的身心:似我这样一片小小尘屑,有幸落生地球,体验一场生命经历,或得或失、或悲或喜,都是人生滋味,如果你自己能够有趣,是连死亡都无法阻止你的。抓紧时间吧,阅读所有喜悦你眼目的文学吧,为自己插上一副想象的翅膀吧。海盗与船长可以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可以有,音乐剧《猫》可以有,动画片《冰雪奇缘》可以有,孙悟空可以有,葫芦娃可以有,宫崎骏可以有。我擅自把宫崎骏列入了文学清单,他的剧本都很文学,他的动画片我都看了。
我有一本床头书,《爷爷的天使》。从它2008年的初版开始,就一直陪伴我床头,成为我的枕边书。年头长了,翻阅旧了,我又买了几本第二版,保存着,确保随时换新。市面上把它分类为绘图本,我却把它列入了文学清单。作者是德国绘本作家尤塔·鲍尔,在这一本书里的文字,极简形式与极富内蕴,两者都登峰造极。爷爷在老病之中,喜欢给孙子讲述自己的过往:寥寥数语,简洁客观。爷爷这一生遭遇战争、饥饿、萧条、失业、受欺辱、做各种苦力,但爷爷都是平静舒缓,无怨天尤人,无委屈悲伤,无夸耀炫晒,更无任何对孙子的要求。爷爷心中有一条笃定的认知:他之所以在临终前还得以与孙子客观真实聊聊过往,那就已经是一种天大的福气,那就是天使在护佑爷孙,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爷爷的天使,原来只是大街广场中央的一座普通雕像,雕像原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大娘。爷爷小时候上学,每天出门,都要穿过这个广场,调皮捣蛋、健步如飞,对周遭事物懵懂无知。然而,正是广场上的那尊天使,一直暗暗伴随着爷爷并呵护着爷爷。巧妙的是,绘本的文字,一句都没有提及天使,天使只是虚线勾勒的图形。轻轻薄薄一本书,重量尽在内容里,很适合临睡前翻阅,十几年来,经由反复阅读,爷爷的天使已经变成了我的天使,暗暗守护着我,疗愈我的那些失眠,很有成效。
当然,我会阅读更多更广:我读《金瓶梅》《红楼梦》《品花宝鉴》《聊斋志异》,也读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海明威也读,华莱士也读,更特别钟爱他的非虚构文学《那些好玩儿的事我再也不做了》。读波伏娃,也读杜拉斯;读辛波斯卡,也读安娜·卡明斯卡,也读海子和顾城。少年时代狼吞虎咽读过大批红色小说:《暴风骤雨》《林海雪原》《红岩》等等。青年时代伴随着我自己的写作发表,我会紧紧追读我同时代作家的新作:从刘心武至张洁至王朔至韩寒,等等,至今。我的阅读,更含有对自己同时代作家的致敬,致敬同行的勤奋和不易。
因此,我可以骄傲但并不自满地说:我读的字,比我吃的盐还多。
我喜悦阅读,迷恋阅读。对于我来说,迄今为止的几十年人生,读与不读,大不一样。尽管世事多变,生活节奏与更新换代都越来越快,身边人群,眼看着越来越焦虑和紧张,而我,倒是感觉自己身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轻松起来,不敢说得了大自在,小自在还是有了一点,我明白这应该归功于我自己长年累月的阅读。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我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死胡同——原本以为是一条康庄大道,走着走着,越来越窄,最后再也没法走下去,急得身心如焚。最危急时刻,全靠抓起书,读起来。曲径通幽到底有没有?有的。
人类的生命本质,就是一种速朽的物质,单单一份生老病死,就会搅得你周天寒彻,何况还有其他种种艰难险阻。要救护自己,全靠自己灵魂的力量。灵魂减负状态下的轻盈与升腾,是美的。灵魂祛恨状态下的宽容与善意,是爱的:这就是你为自己在争取生态环境。再说空灵一点,这就是你为自己在创建精神家园。
不同的人,无论你有着怎样的天赋和才能,都可以在自己的领域争取和创建自己更好的生命时空。只是,我想说,如果全无文学阅读,则很难想象你骨子里头是一个有趣的人。有趣,很奥妙,它其实是个人的心理建设与情绪管理。文学作品实质上是个人的精神类药品,是形而上的化学反应,安全有效,副作用极小,且还会更广泛地激发你对音乐、电影之类的兴趣爱好。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是民间文学的改编。贝多芬的《欢乐颂》,是席勒诗歌的谱曲。当代音乐剧《猫》,是艾略特诗歌的改编。电影就不用说了,太多太多来自文学原创。就这一粒药丸,之于我,太重要,它会助力我的精神状态积极向上,会助力我从自我茧房破茧而出。
小时候我经常养蚕,曾无比着迷地观察蚕蛹破茧的过程,每天写笔记,半夜起床查看。一只小虫子把自己封闭进了茧房,差不多十五天,便化成蛾子飞了出来,真是魔术。十五天对于一只小虫子短暂的一生来说,何其漫长,但升华蜕变,就是需要时间,就是需要循序渐进。慢慢我明白,蚕蛹破开茧房,就是一口一口地咬,我阅读书籍,就是一本一本地读。读己所喜,触类旁通——这句话我说过多次了——也说成了我自己的阅读座右铭。读得多了,读得长了,似我这样资质并不聪慧、情绪也并不稳定的人,多少还能够有一些融会贯通、量变质变、渐入佳境。我将继续,从大衣橱里爬出来,一次再一次,以求自己的身心,愈发轻松自由。无论老少,读无止境,年龄不是问题,永远不是。读不读,才是问题。没有文学,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