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站里的琴师

一学期结束,一堆旧书要处理,我叫来了收废品的老侯。老侯推了推啤酒瓶底厚的眼镜,嘴里叼着绳子,在一大捆书报上绕了一圈,他一脚踩在书本上,一边使劲勒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看我动手捣鼓音准不行的钢琴,忽听他说:“别乱搞,这是钥帽坏了。”

我回头扫他一眼,还没想好怎样应对,他已经吐掉了嘴里的绳子,用肢体语言示意我起开,他几乎是夺过我手里的螺丝刀,弯腰如弓,一会儿起身,一会儿侧身,一会儿趴伏,这儿拧拧,那儿松松。事毕,将螺丝刀递给我,说:这回应当好了。

他不请自来,坐在琴凳上,一排波浪般的音符翩然而出。

他在弹《致爱丽丝》。完全忘记了我,忘记是在我这里,忘记了扎了一半的旧书废纸。他摇动着身体,仿佛海里的水藻。他微闭着双眼,神情沉醉,似乎怀念着遥远的青春。窗外的桂树摇曳着,将光点送进室内,闪烁在他的脸上,将他送入似水流年里。他时而微笑,时而忧伤,时而甜蜜,终于热泪盈眶。这时,他才想起我,慌忙起身,牵拽着自己质地不明的油污皮夹克,搓着满是裂痕的双手,不好意思地说:“啊呀,你试试,应该可以了,技痒,技痒!”接着,他又去扎书报了,一腿立,一腿屈膝,跪压其上,一手向内拽,一手向外拉,完全是一个废品收购者的形象。

若非亲见,我真的怀疑他刚才的炫技是一场梦。

我终于明白,自己常在月明之夜,霜飞之夜,晴雪之夜,或是微雨的春夜,听见小区里流淌着《姑苏行》《喜相逢》《鹧鸪飞》《小河淌水》《离人愁》这些怀乡怀人的笛奏,原来都是出自于他。这些清越寂凉的音符里,纵使有相逢的欢喜,背景也还是沧桑。从此每次路过时,就注意到老侯和他的收购点。左边是米店,右边是超市,他的收购点占了人行道一大片,前面摆着磅秤,一边是废纸箱,一边是拆得稀碎的电器。他的妻子端坐中间。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皮肤白,五官姣好,常常穿着围裙,要么扎纸壳,要么剥电线,脸上笑眯眯的。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她肯定是被骗来的。她笑道,是的,被他一根笛子骗来的。

白天路过,几乎都看不到老侯,他蹬着三轮车出去收货了。有时候在路上遇到,只见他的车里堆着旧空调、旧洗衣机、旧冰箱,车胎都压瘪了,他站在脚踏上,一上一下地使劲蹬着三轮车,汗顺着他黑红的脖子往下淌。

夏天的黄昏,晚饭的时候,常见他光着膀子喝酒。菜一般只有两个,摆放在收来的折叠靠椅上,他坐在小矮凳上,拿着小杯子一口一口地嗍。有时候微醺,他会喊路过的我喝一杯。他的妻子端碗坐在一旁吃饭,笑眯眯地看他喝酒。晚霞把他俩涂得斑斓又耀眼的。

他白天从不吹笛,有时候会拉一段二胡,多是替人调音或整弦。如果雨天不收货,就靠在椅子上翻书。他只在夜里吹笛。雨夜里应该也吹过,只是被雨声混淆了,我没有听见罢了。

邻居说,老侯原是京剧团的琴师,他这一生,有笛子,有二胡,有磅秤,有三轮车,有波折,却也不减其逍遥。

[安徽]枫河

【来源: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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