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亲爱的朋友们，不知不觉，2024年即将过去，虽然时间如水般流逝无痕，但是山水的工作扎扎实实地了留下印迹，春天在北京的公园里认真观察传粉昆虫，夏日在上海闷热的夜晚小心翼翼寻找貉的身影，秋天爬上苍茫的祁连山安装红外相机，冬日在苍山识花观虫，体验傈僳族文化，以及各类不间断的监测与保护行动，都历历在目。
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们想和你分享山水在西藏的雪豹监测外，调查另一神兽野牦牛的故事，祝大家新的一年拥有野牦牛生存的韧性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十月，雅鲁藏布大峡谷进入了秋雨季，在藏东南墨脱绵延的雨天，我加倍想念藏北高原的广阔与干燥，想念那没有树的宽广草原，想念独属荒野的奇珍异兽。
藏北高原幅员辽阔，行政上隶属于西藏自治区那曲市与阿里地区，东与西藏昌都市相邻，西与印度、尼泊尔等国接壤，总面积达到59.70万平方千米，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在这里，完整的、独特的高寒生态系统及多种大型有蹄类动物是这里主要的保护对象。
受阿里地区林业和草原局委托，自2023年起山水开始在阿里地区开展野牦牛（包括金丝野牦牛）种群及生存现状调查，调查内容包括羌塘保护区和冈底斯山南部的种群数量、分布及栖息地状况，并评估潜在威胁因素。随着项目启动，我们也开启了自山水2021年在那曲开展雪豹为主的调查后，与藏北高原又一神兽的邂逅之旅。
01 与神兽初遇
野牦牛为青藏高原特有珍稀濒危物种，中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CITES附录Ⅰ保护物种，IUCN易危 (VU) 物种，栖息于海拔3000-6000米的高山草甸地带。过去的一个世纪，其种群数量不断下降，一度面临灭绝的风险，分布区域也已被压缩到羌塘中北部、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的保护区内。而金丝野牦牛，直到30多年前才在羌塘高原阿鲁盆地西部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方被发现，数量不足300头，且集中分布在阿里地区日土县中北部和革吉县的杂向前区域。因此，现阶段开展种群及生存威胁调查，对野牦牛生态学研究及保护措施的制定至关重要。
阿里地区改则县记录到的野牦牛
2023年3月，我们一行人从格尔木沿G219再转到G317赶到改则县上，路途遥远却满心欢喜，在改则县林草局办完羌塘保护区准入许可后，就马不停蹄赶往阿里野牦牛分布的最东边察布乡珠玛日村。
3月的藏北高原，平均气温保持在零下，每日清晨珠玛日村在麻雀、棕颈雪雀、大嘴乌鸦的叫唤声中苏醒，戈木错湖的一抹蓝点缀在一片白茫茫中。前一夜在管护站安顿好之后，我们便与管护员着手讨论调查样线。第二天清晨早饭后，我们出发了。
太阳刚让草地有了温度，藏羚羊就成群结队地开始进食，我们驱车仔细观察路两边的动态。走进一条小路后，藏原羚、藏羚羊、藏野驴越来越多，但始终没有见到野牦牛。带路的管护员说，它们一定是躲在了远离村庄和牛羊的山沟里。驱车往山坡上行进，海拔逐渐从4700m攀升至5300m。管护员一声大喊，我们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三公里外有一些不易察觉的黑点——野牦牛出现在我们视野里。
剧烈的高反和睡眠不足导致的不适在那一刻被荷尔蒙冲散。我们手忙脚乱架起单筒和长焦相机。取景框里，在高山草甸的河谷中，两头身上还有冰晶的巨大雄性野牦牛正在享受今天的第一缕阳光，一头侧卧着似乎还没完全苏醒，一头已经开始啃食雪粒下的干草。就在这第一天，我们累计记录到野牦牛23头，有10余只野牦牛的大群，也有落单的独牛。
正在通过单筒望远镜观察远处的野牦牛
在第一天看到野牦牛的地方捡拾粪便样品
在2015年，相关学者通过遗传分析认为金丝野牦牛为野牦牛的一个亚种或者重要保护单元。金丝野牦牛，也称金色野牦牛，体长和身高与普通野牦牛无差异，但不同于普通野牦牛通体黑或深褐的毛色，金丝野牦牛体色呈浅金黄色。我们首次遇到金丝野牦牛的集中分布区位于杂向前神山附近。在看到实体之前，其实我们已经与附近的管护员调查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偶遇了100头的野牦牛牛群、若干单头公牛、以及小群的母牛或者公牛，唯独苦苦寻不到金丝野牦牛的身影。
调查中记录到的野牦牛脚印
在不抱希望的第三天，我们还是按照既定线路出发，沿着管护员常去的巡护路线，往山顶走去。到山顶后，风大得睁不开眼，根本听不到离我只有五米远的管护员的声音。在朦胧的风沙中，只见对面浅绿的草坡上有黄色物体在移动，它们全身金黄毛发，腹部下方与四肢颜色呈棕褐色，这一群有七只（其中一只是普通的野牦牛），它们聚在一起便能看出色差。在微微移动望远镜的瞬间，忽然我与对面山脊上一只金色神兽对望，它驻足凝视，好像向我们诉说属于它们的神秘故事。
第一次调查记录到的金丝野牦牛与野牦牛混群
站在遥远山脊与我们对视的金丝野牦牛
2023全年我和团队成员三次前往阿里，从阿里的最东边到最西边，追寻野牦牛的足迹，累计调查行程达15000余公里；从野牦牛到金丝野牦牛，累计调查记录到野牦牛实体1200余只、金丝野牦牛实体140余只。因为部分区域难以到达以及野牦牛行踪神秘，使得此次调查的难度大大增加，我们相信这片区域的野牦牛及金丝野牦牛数量远不止于此。
02 住在无人区的无人区
藏北高原，平均海拔4800m以上，在我们的调查和记录里，95%的野牦牛都在海拔5000m以上出现。羌塘自然保护区阿里片区有个管护站叫玛东玛站，这里附近50KM范围内无牧民居住，也没有放牧痕迹，仅有一栋孤零零的管护站建在一片荒野中，管护员们轮流在这个无电无水无网的地方值班。这不适合人类居住的高寒无人区，却是野牦牛的最佳住所。我们在玛东玛管护站做样线调查时，刚出管护站不久，就在小雪后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群野牦牛的足迹，看样子它们刚离开不久。几分钟后，它们走出山谷再次出现在山坡上，看样子并未感知到我们的到来。
在无人区做调查，眼前的景色虽壮阔，但无垠的荒野，除了会令人感慨自己作为“沧海一粟”的渺小，在疲惫虚弱的时候，也会让人倍感无助。在某一天翻过两座山依然没有追寻到野牦牛的踪迹后，我们的失落和疲劳达到了巅峰，通往样线尽头的每一步都无比漫长。四下望去，只有两只盘羊在悠闲啃草。就在准备返程的当下，一群野牦牛及金丝野牦牛的混群冲入视野：它们大部分为成年雌性，几只亚成牛在大牛们中间蹦蹦跳跳，这个画面宁静而温馨，于是我们索性在草坡坐下悠闲欣赏。自然就是这样，总会回馈以极致的体验给无畏、坚韧、尊重它的人。
席地而坐观察对面山谷里的野牦牛
在数牛的日子里，我们会经常对管护员投去羡慕的眼神，在他们口中数百只牛集体出现的场面似乎并不罕见。但如此震撼的场面我们仅遇到过3次，其中一次是220只的纯黑牛群，一次是100多只纯黑牛群，另一次是120余只金丝野牦牛与野牦牛混群。在样线记录中，我们需要尽可能地确认数量，还要在有限的条件下分辨它们的性别和年龄，雄性、雌性、成体、亚成体在牛群中的比例，金丝野牦牛与野牦牛在牛种中的比例，以及所在位置的生境信息等等。这些数据将帮助我们研究野牦牛的群居方式、繁殖策略、栖息地选择等重要信息。
金丝野牦牛与野牦牛混群
数量超过200只的野牦牛群
03 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
在藏北高原上，野牦牛，藏羚羊、西藏盘羊、藏野驴、雪豹、岩羊、藏原羚、兔狲、欧亚猞猁、藏狐、狼等很多珍稀濒危保护动物都生活在这里。在调查野牦牛的过程中，我们在数百只正在迁徙的藏羚羊中穿行过，被石山峡谷里十几只岩羊头骨震撼过，也很抱歉地惊扰过路边带崽捕食的棕熊一家。在我眼里，生活在无人区的它们，远比其他地方的生灵更加自由与原始，这里的动物在藏北高原的湖泊、冰川、深谷、湿地、草原生活着，构成了我眼中自然景观里最顶级的搭配。
野牦牛的朋友们:
从左至右依次是藏羚羊、狼、藏野驴、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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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牛的同时，我们也访谈了在这里世代生活的牧民们，希望通过他们，可以了解野牦牛的历史分布、种群数量、种群变化、受到的威胁和现状等基本信息。野牦牛在藏族人民的心中是力量、坚韧和悲悯的象征，是他们尊崇的神兽。而在访谈中，我看到了牧民对野牦牛复杂的态度。比如面对野牦牛混群带来的问题。
日土县窝尔巴错旁正在捡拾牛粪的牧民
在牧户家开展人兽冲突调查访谈
野牦牛混群是指在交配季节，野牦牛群中未获得交配权的成年雄性个体会下山至家牦牛中，与家牦牛一起生活。这个现象发生在野牦牛集中分布的每个区域里，雄性野牦牛会与家牦牛生下杂交一代小牛，再回野牦牛群时也会带走雌性家牦牛，并且在牧民放牧时会攻击牧民，威胁人身安全，而带有野牦牛基因的杂交一代小牛也存在重回野牦牛群的情况。
在改则县珠玛日村，靠近北边海拔更高的区域是他们的夏季牧场，他们会在春末将家里的牛群赶到这里，这是祖先们世代传承的放牧方式。当他们到这里时，野牦牛也到了，每年都有野牦牛与他们的家牦牛混群2-4月不等。
在我们访谈时，牧民们一方面兴奋地给我们展示野牦牛混在家牦牛中的照片，但另一方面对每次去赶牛时不敢靠近野牦牛、以及每天花大量时间将野牦牛赶出家牦牛群表示担忧和疑虑。面对这一藏文化神兽，牧民们是没有办法通过自己来平衡野牦牛产生的利弊的。但随着针对性保护政策的推进和落地，野牦牛混群带来的危害也逐渐减小。之前的数百年，牧民带着家畜与野牦牛一起生活在这里，以后的数百年野牦牛依旧会是藏族人民心中尊崇的神兽。
野牦牛与家牦牛混群，明显的体型差
04 独属这片荒野
昆仑山脉的崇测冰川是中国最大的宽尾冰川、最大的冰帽，位于新疆与西藏交界，其南侧属阿里地区日土县管辖，是羌塘保护区长热管护站的管护范围，也是我们调查记录到野牦牛的最北端分布点。从长热站前往崇测冰川，需要翻山越岭、趟河过湖，当我们到达一座山的最高点时，巨大的冰川体跃入眼中，逐渐靠近冰川体后，野牦牛群闪现，一个正在移动的黑色块与冰川形成巨大的色差，它们缓慢从冰川前行进去往下一觅食草场。
崇测冰川与野牦牛群
在访谈里，牧民提到感觉野牦牛群近年来是逐渐往北边迁徙的，只会在夏天很短的时间在南边（阿里地区改则及日土县南部）停留。这也许是野牦牛应对气候变化、栖息地破碎化等干扰选择的生存方式。崇测冰川这样的栖息地正是野牦牛的理想栖息地，昆仑山脉与冈底斯山脉中错落分布的高原湖泊与盆地，也仅是它们的最后栖息地，而它们也独属于这里。
荒野里的野牦牛
牧民的观察和感受表明，野牦牛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值得庆幸的是，藏北高原及羌塘保护区正在不断推动如高海拔生态搬迁、国家公园体系建设、人兽冲突应对措施等生态保护工程与举措，逐渐健全管护体系，充分发挥牧民在保护管理中的作用，并建立健全保护区与社区共建共管机制，让这群与野生动物关系最为亲密的人更好地守护这里。此外，随着各项科学研究及调查监测工作的开展，那些现阶段未能讨论清楚的议题也将会被描述和解释，带来对野牦牛、藏羚羊、盘羊等珍稀濒危旗舰物种的更多关注。
阿里野牦牛与金丝野牦牛调查项目已到尾声，在这期间，感谢阿里地区林业和草原局、改则县林业和草原局、日土县林业和草原局、革吉县林业和草原局、仲巴县林业和草原局、以及羌塘保护区管理局（阿里片区）以及各专业管护站在调查期间给予的支持及协助，感谢在这片荒野的每一杯热茶及每一声亲切问候，也感谢调查中并肩同行的每一位伙伴。
感谢大家在调查过程中给予的帮助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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