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 | 炉边的“温柔”

原文 ：《炉边的“温柔”》

作者 | 常熟理工学院    仇钧

图片 | 网络

在文字的海洋中，人工智能（AI）如同一位勤奋的航海者，能够精准地绘制出知识的地图，却难以捕捉到那些只有人类心灵才能感知的微妙涟漪。人类作家的笔触，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以其独特的光芒照亮了文字的深邃与美丽。他们的文字，不仅仅是符号的排列，更是情感的流露，是灵魂的歌唱，能够唤起读者内心深处的共鸣，如同春风拂过心田，带来生机与温暖。翻阅劳伦斯的最后一部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尽管小说曾被屡禁不止，电影人还是愿意一拍再拍，只是，都不及小说原文所述精妙。

在那个隐蔽于森林的小屋中，每遇良夜，天上繁星点点，时有阵阵花香飘过；屋内炉火盈盈。康妮和麦勒斯经常在炉火旁，一边品茶，一边烘烤湿漉漉的鞋和袜。聊久了，炉火弱了，麦勒斯就添些柴薪，弄得炉膛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崩裂声，火苗窜出老高。橘色的火焰温热了恋人的脸庞，也炙热了他们的灵魂。

1926年，劳伦斯和妻子弗里达刚从英国返回佛罗伦萨，暂居近郊。他目睹英国日渐工业化的社会，森林遭到砍伐，围屋建厂。劳伦斯愈发感到绝望。他觉得人类社会若是这样发展下去，人性必定泯灭，自由必定丧失。人将沦为金钱的奴隶，社会正被一群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控制着。他决定写一部作品，歌颂“男根崇拜”，使人类恢复人的天性，从而重振人的善性。

小说的开篇，康妮的丈夫克里福德参加卫国战争，幸运的是他没有战死疆场，不幸的是他以残疾之身活下来了。彼时，康妮正值年轻，可惜，这朵花却没有人懂得欣赏，她只能对镜自怜。第七章写道：“站在宽大的镜子前，康妮脱下衣衫，两眼茫然。她将烛灯靠近身体，以致照亮每一寸肌肤。她感叹，这身体如此虚弱、可怜，赤条条的，似乎还未尽善尽美，缺少什么！”之前的几部长篇小说如《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及《羽蛇》中，劳伦斯从未将女主人公置于镜前，凝视自己的姿态。查泰莱夫人的身体如何呢？劳伦斯接着写道：“她已经人老珠黄，二十七岁了。红颜将逝，芳华不在。那些楚楚动人的妇人们，尽管，她们缺少涵养，可是她们的身体宛如漂亮的瓷器。糟糕的生命！”好在，劳伦斯笔下的查泰莱夫人不是爱玛，不慕虚荣。拉格比庄园里精美的陈设于她皆是异类，她更喜欢麦勒斯小屋内那枚挂在门后，只有巴掌大的镜子。因为在那，灵魂更加自由，精神更加满足，身体更加健康。

小说中，康妮的丈夫克里福德始终坐在轮椅上，一脸冰冷相。他是贵族的后代，代表着英国的富贵阶层，他自认为人应该“精神上高度升华，身体上克制欲望”。对此，康妮有力回击道：“身体就是最伟大的真实，高于心灵的。”健康的体魄，可爱的灵魂。康妮的情人麦勒斯回忆他在印度的军旅生涯，他的上校曾经这样戏谑英国的富裕阶层：“这些中产阶级们，每当饭时，必口嚼三十下，只因他们的肠胃柔弱，细如豌豆，随时有瘫痪之嫌。”麦勒斯也揶揄他们是“娘娘腔的绅士们”。

董桥先生说：“冲破阶级藩篱的爱欲容易制造戏剧高潮。查泰莱夫人爱的要不是猎场看守人，劳伦斯那部消受的文学必然低级。”康妮的父亲是皇家学院的爵士，其母是费边社成员。这样的家庭中不缺知识，物质也丰裕。康妮和其姐姐自幼无忧无虑，青春期时，走南闯北，眼界开阔，思想开放。

的确，麦勒斯的身份看似卑微，康妮与姐姐希尔达出发去威尼斯的前夜，其姐也曾在她们幽会的小屋里短暂停留。虽然小屋四壁萧然，素瓷木桌，但希尔达见到麦勒斯言行举止甚至比伦敦的绅士还要绅士，不禁暗暗赞许。结尾部分，康妮的父亲与麦勒斯在伦敦相约，餐桌上，男人们开诚布公，彼此戏谑，又都是有过阅历的男人，开起玩笑虽说有点“离谱”，但值得玩味，康妮父亲这一角色不由得更加开明、健康。小说的十四、十六、十七、十八章俱是精彩，既看到了劳伦斯手中之笔一次次地触碰“禁区”，又看到了围绕“丑闻”所跌宕出的涟漪。康妮人在威尼斯，前后收到克里福德的来信，信中有涉传闻，康妮如坐针毡，焦急地给波尔顿太太写信以传话给麦勒斯。信中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欲言又止，此中文字细细品来，绝非电影可以演绎。

小说的初版印于佛罗伦萨，彼时英国没有哪家出版社敢冒此风险，出版这样“危险”的作品。正版不出，必有盗版。劳伦斯在随笔《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辩护》一文中写道：“那些盗版者真可谓反应灵敏、行动快捷，佛罗伦萨的正版到美国还不及一个月，第一个盗印版就出现在纽约街头。”当时大西洋两岸都禁止出版劳伦斯的这部小说。1960年8月，英国企鹅书局的创始人艾伦·兰（Allen Lane）正在西班牙度假，忽然接到下属发来的电报，要他火速回英，接受法庭传讯。因为，他们刚刚出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涉嫌违规出版，一时舆论哗然。1959年，英国刚刚颁布出版条款，禁止出版有关色情内容的书籍。整个法庭审讯过程历经6天，其中还请来劳伦斯生前好友作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出庭。最终，企鹅书局获胜，紧接着，小说在英国一度洛阳纸贵。

小说数次被拍成电影，最近一部完成于2022年。一个世纪过去了，人们习惯了看电影、追剧、刷手机，“细细品味文字”的时代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其实，原版小说中，麦勒斯对康妮说了很多“温柔”的情话，用的还是家乡德比郡的方言。在文字的世界里，人类作家的创作如同自然的奇迹，每一个笔触都是对生命体验的深刻洞察，每一次叙述都是对世界奥秘的探索与追问。尽管AI在文字创作上展现出了令人赞叹的能力，但它所缺乏的，正是那些只有人类才能赋予文字的生命力、情感深度和灵性之美。在文字的舞台上，人类作家以其独特的魅力，继续演绎着不朽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