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中刊 |彭永锋:庭前树

庭前树

彭永锋




禾场边有两棵树,一棵是花梨树,另一棵也是花梨树。

此花梨树不是海南黄花梨,只是村里的杂树,长得慢,没谁把它当回事。为什么会选择种这两棵树,而不是枣树,或者桃树?没有人问癞子爹爹这个问题,而癞子爹爹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这很显然。所以当我问起时,滔滔不绝的癞子爹爹停下了他对自己年轻时英雄事迹的宣讲,陷入哲人一般的思考。

“我要用它给自己打一口寿材。”

我已经准备离开。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停留多少时间,路过顺道问候一声癞子爹爹而已。这时候我已经对答案没有了兴趣,癞子爹爹似乎确认年轻时种下这两棵花梨树的终极目的。

种树的那年,家里刚给癞子爹爹说了一门亲事。在如此有纪念意义的时间种下希望树,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传家宝,千秋万代传下去。

但是又有谁家房前屋后能卖几个钱的树,会被留下当成纪念品的呢?但凡能卖几个钱,都不会留到过年。

“黑子前些日子来看过,说一棵树可以卖一千二。”

“黑子是村里的树贩子。”癞子爹爹补充说。

“我都忘了永秀婆婆是哪一年走的了。”我说。

癞子爹爹挪起屁股,背着手,走近花梨树,似乎在回忆。

很显然,癞子爹爹无法具体回忆到那一年是何年。

“那一年羲文上大学。”给黑子打工挖树的大表叔扛着铁锹从屋旁走来。

我突然有了点印象,确实刚上大学那年寒假回来后,还去过永秀婆婆的坟上烧过纸放过鞭。这样算下来,有十六年了。

“你爹爹老糊涂了。”

“我才不糊涂,想当年,我还进山打过花豹,比你强多了。”

“您厉害。”大表叔进屋将铁锹放在门后面,对我说,“羲文就在这里吃午饭?”

“不,”我说,“回去还有事呢!”

说完我起身径直离开,不给他们进一步挽留的机会。走了几步我回头发现,癞子爹爹已经坐回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睡着的样子,口水从嘴角滴落,在阳光下拉出一条银丝线。

回去的路上,一段影像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一道身影流光一般在田野间闪过,前面那头跳跃逃命的野山羊越来越感到死亡气息的逼近。它纵身向左急转弯,跳上田埂,准备冲进丛林,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道身影一个跨步便跃上田埂,在那一瞬间,这道身影顺手抄去,那野山羊“咩”,惊恐的叫声过后,已然被这道身影倒挂在空中,一道优美的弧线画过,野山羊被重重摔趴在地上,浑身抽搐两下,断了气息。

这是一段十分清晰的影像。事实上,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可能还是天上某颗不知名的流星,还在酝酿投胎到哪家,无法亲眼目睹癞子爹爹年轻时的风采。这个事件的主人公——癞子爹爹,他是人们火笼屋里谈论的主角。被称呼为癞子,并不是真的癞子,而是他的头皮有一半没有头发,且疤痕累累,如同癞子而已。关于头皮,则是他年轻时的又一段传奇故事。

村子在荆门、宜昌、荆州三地交界处,丛林密布,岗岭纵横,更有楚国古墓群。曾经的这里生态原始,野生动物种类繁多,豺狗、土狼、野猪到处都是,我小时候亲眼目睹两条豺狗追着我家的鸡到了屋前的禾场,吓得奶奶搂着我们几姊妹关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爷爷和父亲如临大敌,手握钎担,奋力挥舞,才将那两条豺狗赶走。

癞子爹爹那时候还不叫癞子,据说村里来了一头花豹,横行无忌,伤畜无数,人们提心吊胆,白天都不敢开门。癞子爹爹提着一把柴刀,冲开家人的阻拦,深入丛林。数日后,归来的癞子爹爹依然手提着柴刀,不过浑身是血,头皮掉了一大块。人们询问关于花豹的死活,癞子爹爹不置可否,一头扎进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洗漱进食。后来,不管旁人如何询问有关花豹的问题,癞子爹爹从不吐露一个字。

因为再也不见花豹的身影,村子里开始流传癞子爹爹勇斗花豹的故事,一说癞子爹爹追踪花豹三天三夜,追到了当阳的锦屏山,花豹忍无可忍,与癞子爹爹厮杀到一起,最终癞子爹爹凭借锋利的柴刀将花豹砍杀。另一说癞子爹爹与花豹厮杀过程中,各自负伤,花豹逃入深山,癞子爹爹从此留下一生的印记,并就此有了新的称呼。后一说人们更愿意相信,毕竟没有见到花豹的尸体。豹皮给婴幼儿做摇床的毯子再好不过了,癞子爹爹却没有将它带回来。对这种猜疑,癞子爹爹依然不置可否,实在忍无可忍,回一句“你要你去剥,还在那山上。”

还在山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的,一种是活的。不管哪一种可能,癞子爹爹与花豹英勇战斗的事实肯定是存在的,确确实实发生过,他失去的头皮可以作证。至于花豹的死活,已经不重要,至少村民不再为此提心吊胆。

“老了,就不是个人。”我妈这样评价现在的癞子爹爹。

英雄迟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强如一代名将廉颇,老了也被赵王质疑,更何况一介平民癞子爹爹,不复青春之勇、中年之智,理所当然。怎么就不是个人呢?难道他们家三个儿子都不孝顺,不愿意照顾他,过得没了个人样?

当然不是这样,我妈说,癞子爹爹三个儿子轮流照顾,一家一个月,姑娘也常回来看他,每次回来,不是一大堆好吃的,就是一大包衣服,该有几多老人羡慕。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现出一丝别样的光。我猜她是为她的老年生活担忧,我都三十五了,单身狗一个,等她老了,我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可能有能力照顾她?

“等你老了,去福利院,有人烧火做饭,还有伴。”我试着打消她的顾虑。

“我才不去福利院,我又不是没有子女。”妈拉长了脸,明显生了气。这让我不能理解,老了去福利院养老,多好的事情,如今一床难求,想去还得排队,我妈倒好,一说去福利院养老就生气。

癞子爹爹也是。表姑妈,也就是癞子爹爹的女儿,曾经提出把癞子爹爹送去城里最好的“福寿居”养老院养老,可癞子爹爹不仅不肯去,还劈头盖脸将她一顿骂,甚至半年都不跟她说话。

也就只能辛苦我三个表叔。在癞子爹爹八十大寿的时候,三兄弟商议,不再让癞子爹爹单过。在此之前,癞子爹爹住在我大表叔家院子里的厢房,癞子爹爹算单过,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挣自己的钱,做自己的饭菜,不与大表叔在一个锅里盛饭吃。三位表叔加上表姑妈并没有避开癞子爹爹商议这个事情,一致决定三个儿子轮流,一家照顾一个月。表姑妈因为是出嫁的女儿,轮不到她将癞子爹爹接去家里赡养,于是她主动表态,一年四季四套衣服她必须承担。

儿女们讨论的时候,癞子爹爹可能因为喝了点酒,有些迷糊,但他应该还是听懂了他们的想法,“我还硬朗着呢,轮不到你们来为我操瞎心。”

“哪里硬朗了?你那点地长出的哪一棵稻谷,不是我大哥种出来的?你那菜地里的小菜,哪一棵不是我大哥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要不是我大哥每天照顾你惦记你,我们今天哪还能给你祝寿。不能让大哥一个人为你操心,我们也得尽一份孝心。我们可不想子欲养而亲不待。”

也只有和癞子爹爹年轻时一个脾气的表姑妈敢这样说。这话也不是没影,半年前癞子爹爹一场病,差点送去了西山。那天早上大表叔敲门请安,发现癞子爹爹还在床上,喊了两声没得反应,只听得他喘粗气,伸手一探额头,烫手。大表叔急慌慌地将癞子爹爹背上拖拉机,拉到镇上医院,一查说是流感引发急性肺炎,住了三四天医院才逐渐康复。大表叔当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弟弟妹妹,说是忙晕了头,忘了。虽然癞子爹爹安然无恙,事后大表叔还是被弟妹责怪了一番。

“是的,您年纪大了,是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让我们伺候您享享福了。肯定不能让老大一个人承担这份责任,我们必须都要有机会尽自己的孝心。”二表叔在县城教书,看了一眼一旁没什么表情的媳妇,坚定地说。

癞子爹爹看看老大,又看看姑娘,再看看老二和老幺。

“想当初,老子追那头花豹三天三夜……现在居然要你们伺候我吃穿,唉!”

这一声叹息,算是默认了儿女们的决定。

“这不是挺好的嘛。比起那些儿女不孝顺,不管不问的强多了。”我这话也是有所指,村里有个老奶奶,一向身体硬朗,不知怎么就喝下农药自杀了。据我妈说,是因为她和家里老爷子拌嘴,老爷子说就她这个脾气,等她生活不能自理了,打死他都不得伺候老奶奶。老奶奶受了老伴的刺激,加上听说邻村一位留守失独老人死在家里都臭了,才被邻居发现通知了家人回来安葬。老奶奶估计想,等生活不能自理,里外不是人,又没人管,多么凄凉,不如早一步死了,还有人及时发现及时安葬。

“好死不如赖活,何必走到这一步呢。”我理解不了。我妈说,“挣不了钱不说,吃的弄不到嘴里,穿的穿不上身体,没人管没人问,迟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去福利院养老,不就什么都解决了。”我说。

“福利院是你开的?我住进去吃喝不用出钱?再说,又不是没有儿女,孤老才住福利院。”我妈还没说完,脸已经拉得老长。

“不是我开的,但我有钱出。”说完我觉得不妥,社会托养老人一个月的费用不是小数目,怎么也得两千多,够我工资一半还多,确实也负担不起。我在公司是中层干部,不算低收入人群,养了自己就不能为我妈机构养老,更何况其他农村人,辛苦打工挣钱都得为儿女存着,没谁愿意把大把的钱花在行将西去的老人身上。

这么看来,几位表叔轮流坐庄伺候癞子爹爹,是最好的选择:有人伺候吃穿,还能和儿孙在一间屋里居住,享受天伦之乐,多么理想的老年生活。

大表叔轮值期间,一如往常,无非是拆了癞子爹爹的锅灶,和大表叔一家一个桌上吃饭。说是一家,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是大表叔和癞子爹爹两个人。大表婶常年在城里带孙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和儿子儿媳孙子一起回来。用大表叔的话说,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回来都像“鬼子”进村,把冰柜里的存货洗劫一空。

看着孙子孙媳洗劫冰柜,癞子爹爹很兴奋。“这个蹄子带上,我们在家不得吃。这坨瘦肉是里脊肉,炒了吃蛮好,带去。”当然,那个叫昊昊的四岁重孙,就算他妈妈不乐意他亲近癞子爹爹,可这小子就喜欢凑上癞子爹爹,摸摸胡子,摸摸癞皮。那头顶的癞皮可是癞子爹爹的“逆鳞”,孙子都没给摸过,如今重孙来摸,癞子爹爹却是笑颜如花,也不管孙媳妇呵斥重孙,是因为对他的嫌弃还是尊重。

忽然有一天,老二开车回来接癞子爹爹,大家才恍然醒悟,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吃过午饭,癞子爹爹还没有收拾行李随老二转移战场的意思,老二忍不住提醒。

“你就不能给几个钱你哥,我就在他这里过。”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也是您的儿子,您不能剥夺我尽孝的权利。”老二着急,看向老大,生怕癞子爹爹不跟他去,会落下不孝顺的名声一般。

“您就跟老二去吧,去城里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当是开了眼,出门旅游了。”老大又叮嘱,“您要是实在过不习惯,让老二给您送回来。”

我是在出差的时候,路过二表叔所在的县城,偶然在路边发现癞子爹爹的。当时我开车即将进入国道,正在等红绿灯,看见癞子爹爹在路边驻足观望,我赶紧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回头找到了他。

“老爹爹,您这是去哪里?”

“羲文,你怎么在这里?”癞子爹爹竟然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想回去看看那两棵花梨树,黑子来挖走了没有。”

“二表叔怎么没来送您?”

“他们忙,在上班。”

我明白过来,癞子爹爹这是要潜逃,想回自己的家。这让我很为难,告诉二表叔,癞子爹爹肯定不高兴,送癞子爹爹回去,二表叔不高兴。我有些后悔,不该停车下来管这档闲事。

权衡一二,我给大表叔打了个电话,我说准备回老家看望我妈,在路边看到等车的癞子爹爹,顺道载了,一起回来。

大表叔倒也爽快,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没说其他。

“再也不来老二这里了。”路上,我故意不问癞子爹爹为什么要回去,怕知道多了二表叔责怪。癞子爹爹忍不住,倒出来满车的“苦水”。

其实没多大事,在我看来,实在比鸡毛蒜皮还小。

老二家是个姑娘,在省城安了家,家里老两口还没退休,都在学校教书。癞子爹爹进家门,二媳妇已经将客房收拾好。说是客房,实际上是书房,书房也不准确,没有书桌和书柜,甚至没有一本书,只有一张麻将桌,移到了角落边,另一边摆着一张一米二宽的小床,剩下一点空间,勉强能行走。老二说原准备把姑娘的卧室给癞子爹爹住,又担心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书房挤不下,只能委屈老爹。

“没事没事,有个窝能睡着就行。”既然是儿子的家,那也就是自己的家。癞子爹爹不断安慰自己,住几天就习惯了。

吃饭有干鱼,癞子爹爹夹了一块吃了一口,放回菜盘边,老二看到鱼块落在菜盘边沿,担心落在桌上,夹了过来,癞子爹爹伸出筷子来抢,“这块我吃过。”

老二犹豫了一下,送到癞子爹爹的饭碗里说,“又不是吃不了,怎么能吃一口还放回到菜盘里,多不卫生。”

癞子爹爹看了一眼二媳妇,二媳妇自始至终一个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癞子爹爹就有些不高兴,“我在家都是这样,我又没有放在菜盘里,我放在菜盘边上,怎么就不卫生了。”

这时候二媳妇起身拿着手里的碗筷去了厨房,眨眼间传来咣当一声响。

“看得惯你就看,看不惯送我回去。”癞子爹爹可是只身追杀过花豹的人,哪里会惯着老二。

“爸,您不能这样。吃菜夹到自己碗里有多难。您这样我们还无所谓,若是您孙女孙女婿回来,您这样就不太好了,这习惯不好,得改,好吧?”

癞子爹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吹着胡子起身进卧室关上了门。

这就是癞子爹爹不对了。个体融入集体大家庭,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要多考虑大家的利益,多为大家着想,否则就是自私。

我对癞子爹爹吃饭的这种陋习,也是不能容忍的。不过我妈却说,老人也是人,有尊严,需要得到尊重。他一辈子的生活习惯,哪里能说改就改。

夹了菜放到自己碗里,有那么难吗?儿女提醒老人不能这样,冒犯了老人的尊严吗?我没有跟我妈纠缠这个问题,说多了我怕我妈把话题引向她自己。

若只这一个问题,也不能让癞子爹爹“潜逃”离家,毕竟人家年轻的时候只身追杀过花豹,心理承受能力没那么脆弱,用癞子爹爹的话说,在老二家左右不是:主动烧开水,水开了没听到,没有及时倒进开水瓶,老二苦口婆心地教导说,您还是不要进厨房,万一彻底忘记,水壶烧穿,酿成火灾可就闯了大祸。

上厕所冲水忘了关水龙头,老二苦口婆心地教导说,您老还是要节约用水,虽然水费不值几个钱,洗澡洗衣用了咱不心疼,开半天水龙头哗哗地流走,可惜了。

想去县城逛一逛,老二苦口婆心地教导说,您老还是等我们放假的时候带您去逛,您一个人逛,若走丢了,我可不好交代。

“啥事不让做,门也不让出,像是在坐牢。”癞子爹爹说,“还不如坐牢,坐牢还可以放风。”

“看看电视不好吗?”我说,“有人伺候吃穿不愁,换作我,坚决躺平。”

“你癞子爹爹生来就不是看电视的人。在家里的时候,他哪次看电视不是刚开始就拖着涎水进入梦乡了。”我妈知道癞子爹爹不好看电视,也没有其他什么爱好。

这不怪他,谁搁家里关十天半个月也受不了。经历过的人,都能理解。

但是对儿女们来说,对癞子爹爹老年生活这样安排,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次日,二表叔两口子就来了,要接癞子爹爹回去住。二表叔顺道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骂了两句,责怪我不该多事,把癞子爹爹载回来,也不跟他打个电话,害他担心癞子爹爹的安危,这又还请假回来接。

说实话我挺冤枉,不过他是长辈,随他说,任他骂。

还有一星期满月。可癞子爹爹任二表叔好说歹说,就是不松口。

“有本事你把我绑了去。”

“我们有什么不好的不对的地方,您老直说,我们改,一家人犯不着这样。”二表婶依然面色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冷不热地说。

“你们照顾得蛮好。我就是想家,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让老爹回来住几天算了。到时候老幺来接,你们不用管了。”老大顺着癞子爹爹的意表了态。

“也行,那我们把生活费算给你。”二表婶说完从小坤包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红票票递过来。

“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大表叔不理二表婶,把他们已经收拾好的衣物给癞子爹爹放回了房里。

其实,留下癞子爹爹,会给大表叔添麻烦。大表婶在城里带孙子,大表叔早出晚归跟着黑子挖树,一日三餐都是黑子安排的,癞子爹爹在家,他必须得回来做饭。

不过大表叔有老大的样子,这点困难他从不说出来。他是个重诺践行的人。

一星期很快过去。幺表叔的皮卡车准时停在了大表叔的禾场。大表叔随黑子挖树没在家,好在癞子爹爹没有违拗,让幺表叔跟大表叔打电话说了一声,就跟着幺表叔去了镇上。

幺表叔在镇上有三个小门面,一个开着小卖部,另两个开着摩托车修理铺。

店里热闹,时常有街坊闲人来小卖部门口的荫棚下闲坐聊天。潘奶奶来的频率最高。说是奶奶,实际上不算太老,相对于八十岁的癞子爹爹来说,人家六十出头。潘奶奶送孙子上幼儿园,回来带几把小菜,在荫棚下与癞子爹爹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菜择完了,装好,起身,似要去寻扫把来清理菜叶。癞子爹爹急急起身说不用不用,我来打扫。两人推拉客气几句,癞子爹爹拗不过潘奶奶,还是让她抢了扫把。

下午接了孙子回来,潘奶奶也会来店里坐一坐,有时候给孙子买点零食糊糊嘴,有时候买文具之类的小东西,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买,就算孙子吵闹要吃零食也不买。癞子爹爹不知道是心疼人家孙子哭得可怜,还是照顾潘奶奶口袋里的钞票,时常从柜台里面摸出一根棒棒糖或者一袋辣条递给小孙子。这自然是要背着幺儿媳,潘奶奶也明白,所以一旦癞子爹爹拿出零食递给小孙子,潘奶奶会赶紧接过去,装在孙子口袋里,哄着说回去就吃,然后带着孙子回家。

有一点做贼的感觉,但绝对不是贼。小零食是癞子爹爹送给潘奶奶孙子吃的,他们不是偷。癞子爹爹是我幺表婶的公爹,就算不当家,也是家庭成员一分子,拿自家的东西也不能说偷。可终究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拿了送人。

幺表婶似乎并没有发现,两口子吵架吵得乌烟瘴气,是因为幺表婶怀疑幺表叔偷偷拿柜台的烟抽。柜台的烟和幺表叔抽的烟绝对分开,所有的商品一旦上了柜台,就不能随便拿,所以幺表叔的烟都是幺表婶进货的时候,单独买了直接放在楼上客厅柜子里。柜台上的烟少了,不是幺表叔拿了抽,还能自己飞走了?

“我自己的烟都没有抽完,怎么会拿你的?”任由幺表叔怎么解释,幺表婶都不接受。

兴许是忘了收钱?癞子爹爹本想劝架,但是联想到这几日儿媳妇看到自己在店里,想了诸多借口让自己回家,起初以为是为自己好,在家里看看电视安逸,看儿媳骂儿子的架势,极有可能是在指桑骂槐,怀疑自己卖了烟没有收钱,或者零食的事情已经曝光,儿子成了替罪羊?

这样一想,癞子爹爹脑门一阵黑线,这是哪出,便默不作声到了楼上给老大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听,楼下门店又传来阵阵争吵。癞子爹爹挂了已经是叽里咕噜说“鸟语”的电话,竖起耳朵听起来。是幺儿媳在和另外一个女人吵架。像是潘奶奶家儿媳妇,又像是潘奶奶,或者两个人都在。癞子爹爹听了一会儿,似乎在说自己,就有些烦,进了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

隔了些时间,楼下的吵闹声渐渐小了,老大回电话过来,癞子爹爹说要回去住,大表叔不同意,这几日在外面挖树实在太忙,没工夫照顾他,劝癞子爹爹忍一忍,多住几天。

一直到晚上,癞子爹爹都在房里。幺表婶做好了饭菜,端上桌开席,幺表叔才敲门请癞子爹爹进餐。

饭桌上大家一如既往很客气,不怎么说话。幺表叔偶尔给癞子爹爹夹荤菜,癞子爹爹吃得很快,几口吃饱放了碗筷回房。一直沉默的幺表婶才和幺表叔小声说话。

癞子爹爹提前一天让幺表叔把他送回大表叔家。提前一天不过分,大家都能接受。

只是大家都不明白,癞子爹爹竟然用一根麻绳在歪脖子花梨树上,了结了自己。他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选自《作家林》2023年第6期

责任编辑:徐远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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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永锋|

  彭永锋,七零后,出版有散文集《苍苍蒹葭》、小说集《倒春寒》,小说见于《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天津文学》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