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女人对美的执着,是社会控制的结果?AI时代“美的神话”

*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保留一切知识产权,侵犯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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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毛拉.甘奇塔诺: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张亦非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4.


甘奇塔诺的《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写得非常通俗、细节,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我把它推荐给女儿看看,她上高中了,注重打扮、对镜自我欣赏这一点,变得非常明显。

追求外在美,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过于痴迷外貌,对美没有自己的见解因而容易被广告左右,就成为问题了。很多研究表明,女人花在自己外表上的时间、金钱和心思远远超过男人。这对女人来说,是好是坏呢?

考虑到人的精力有限,外表上花费精力太多,能力上、精神上、内在修养上花费精力必然减少。一般认为,从中专、大专到本科、硕士、博士,女生的外貌呈下降趋势。内外兼修少之又少,非常难得,而且非常辛苦。就此而言,美貌是一种伤害。

然而,美貌也让女人得到某种“好处”。很多人认为,当代中国是个颜值正义的社会,帅哥美女会被特殊优待。这是不是真的呢?在日常生活中确实可以观察到此类情况,比如领导来视察让外在美的站前排,打饭时食堂大妈给帅哥多打一点。

对于漂亮女人来说,类似“好处”常常伴随着陷阱,因为凝视背后是觊觎和占为己有。越是漂亮的女生,越容易被外界诱惑,结果学习分心,在社会竞争中败下阵来。

甘奇塔诺专章讨论一个问题:极美女人的人生,和别人真的不同吗?她的结论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美丽女人的人生甚至更可能变得非常凄惨。也就是说,女人以为变漂亮可以拥有更多权力,完全是一种幻觉,是各种传媒宣传和控制的结果。

《服美役》如副标题所言,内容就是讨论“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对于甘奇塔诺来说,重要不是美貌到底好不好,而是让女人追求美貌本质上是消费社会的一种社会控制形式。因此,女人天天琢磨变得美丽,实际上是被消费社会奴役了,即“服美役”。

总的来说,她归纳“服美役”的秘密主要在于:

第一,男性主导塑造美女形象,比如白瘦幼、性张力,然后通过电视、广告、电影、杂志和网络到处传播。在大众传媒上,看不到丑人、老人和残疾人,仿佛他们/她们不存在。

第二,宣传“可获得的美”,制造女人的容貌焦虑。什么是“可获得的美”?一句话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美貌并非天生的,而是后天可以努力获得的。所以,容貌焦虑的原因不仅是和其他女人比较,不仅是怕长得丑得不到“好处”,更被冠以道德性,即没有自律、没有努力、没有照顾好自己以及自甘堕落等等,才没有变美。

第三,创设美的产业,让女人们为了变美而花钱。比如,美容、整形、健身、服装、时尚、减肥、抗衰老等,都是赚大钱的好投资。到这里,社会控制就变成女人们自我控制:表面上是我要买什么,其实是别人让你买什么。

因此,“美的标准从而形成了一种控制,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情感和心理层面的。”在甘奇塔诺看来,这并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身体,相反是折磨身体、规训身体,被权力所穿透。

的确,“几乎所有广告都是针对女性的,无论是尿布、家具还是食品”,购买变成女人的救赎。男人们呢?在中国,已婚男人根本没有经济权利,从他们兜里掏不出钱来。换言之,男人们从“服美役”中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相反为了满足女人们对美貌的痴迷,得拼命挣钱给自己的爱人。所以,对《服美役》指责多多少少指向男人们,我并不认同。

显然,“服美役”是消费社会知识-权力制度造成的,男人们亦不能外。《服美役》也提到,近年来男人们的身体也开始被盯上。在我看来,所谓“男色文化”根本不是什么男女平等的表现,而是消费主义身体控制术的扩张。

女性主义要获得长久的发展,应该深度思考社会进步,而不是如何对抗身边的男人。女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更多是制度性的,较少为性别性的,因为性别差异从根本上说是社会建构的。

不过,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新科技尤其是AI在“服美役”中扮演什么角色。大家知道,技术与消费主义关系密切。从根本上说,没有新科技的发展,二战之后消费社会不可能兴起,兴起了也会因没有东西消费而崩溃。

由此,“服美役”根本离不开新科技。第一,美女标准传播需要借助新科技手段,尤其是新兴大众传媒技术。第二,女人想变美,得借助新科技手段,比如整形手术、紫外线美黑等。

智能革命之后,“服美役”有了什么新变化?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第一,量化自我技术正在技术化“美”的定义。什么样的身体是美的,现在要用数字说话。此时,“美丽”、“健康”、“幸福”等标准在身体领域开始融合为一。

第二,AI广告不再是简单复制粘贴,而是精准推送甚至量身定制。也许有一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不再是宣传,但那种结果同样是消费逻辑的权力控制。

第三,AI时代对男人身体的控制趋势,典型的是现在流行健身练块。多年前,我的一位德国同行说,健身的男人不仅不man,而是女性化的表现,因为只有女人才天天关心自己的外貌。

新自由主义不断发明新的自由概念,每一种自由概念都通向某种以自由之名的控制。“美的神话”是控制,“美的自由”也是控制。因此,批判“美的神话”亦是批判新科技的负面效应。

但是,“美的自由”相比“美的神话”没有进步吗?《服美役》一味批评,完全无视所论述进程中进步的一面。相比于吃不饱饭,消费社会不好吗?相比于天天想着活下去,能想想怎么更美不好吗?

进一步而言,社会控制完全一无是处吗?不仅秩序离不开社会控制,文明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控制。不让人在吃饭时转过身就撒尿拉屎,如此文明要取消吗?当然不能。

关键的问题是:控制有度,自由亦有度。万事万物,皆在是与不是之间。

对此,甘奇塔诺给出一些操作性的意见,也值得注意。比如,提高媒介素养,不能它说什么你信什么,它卖什么你买什么。比如,树立“你现在的样子很美”的信念,消除容貌焦虑带给你的羞耻和惭愧。比如,少看社交媒体上美颜的女人,那都是骗人的。比如,向男人学习,即把身体作为做事的工具而不是装饰的对象。比如,女人之间相互帮助,而不是相互攀比、相互踩踏。

无论如何,关心外表是优点,但过于关心则是病态。无论男女,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