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已是数月前的学术会议上了,近来可好?刚刚读了魏思孝的小说新作《土广寸木》,有些思考想与你分享,也很期待听听你的见解。
《土广寸木》写的是山东某城辛留村的烟火人间与岁月流转。仿佛被这本书特意挑中了,一个打着家乡烙印的村庄猛地撞进我这个山东游子的怀里。一时间有很多感慨。小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鲜明的地方性特征,方言的韵味,民俗的斑斓,以及对地方美食的诱人描绘。种种细节让我感到既熟悉又略带疏离,熟悉是因为它们与我生命深处的记忆产生了共鸣,疏离则是久别故乡后的必然感受。我贪婪地捕捉和汲取着小说散发出的地方气息,享受着它唤醒我生命记忆带来的欣快。这种感觉就像我前段时间感受到的,开会时遇到一位老乡,同城之谊使我们的交谈自然而然地超越了学术范围,最能拉近距离的话题显然与家乡有关。我们像在陌生城市中秘密会合的地下工作者,不遗余力地从各自的方言库中挑选出最地道、最具“乡土味”的词汇作为接头暗号,以此确认双方的身份,证明即便身在他乡多年,那份对故乡的深情依旧炽热,全然不顾周围人对我们独特发音投来的好奇目光。《土广寸木》带着我踏上一场心灵的寻根之旅,也触发了我对地方性书写话题的思考,让我重新认识这可爱的、广大的“地方”。
当前学界对地方性书写的兴趣重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地方”作为文化多样性的载体,具有对抗同质化洪流、强化身份认同及提升文化辨识度的作用。近年来,一系列以“新”为前缀的地方大概念不断涌现,同时,众多地方小概念也纷纷浮现,相互呼应。这些现象,无论是文学创作内部真实趋势的反映,还是主体有意识的文化命名策略,都是对全球化背景下地方性消解危机的直接回应,也是数字化时代大潮所催逼而产生的一种文化应激。地方,这一包纳丰富生命体验、生存智慧与精神文化宝藏的载体,被赋予了为文学作品钤印独特审美经验标识的使命。然而,对“地方性”的强调会引发一种担忧,即地域性可能会淹没个体性,造成类同化的文学景观,进而使文学再度陷入同质化的困境。在我看来,好的作家应能较好地运用地方经验,让“地方”成为丰富个体表达的助力,而非让个体风格被地域性所缚。魏思孝在这部小说中成功地展现了趋同生活中的异质性,在异质生活中发掘了共通性。小说以“地方”为起点而又超越地方,通达全社会共同关注的问题,并在呈现问题的过程中,以人与地方之间深厚的情感联结与涌动的情感温度深深地打动了读者。
《土广寸木》呈现了“我”和“我的父辈们”这些在大历史洪流中被忽略的底层民众生存状态。同样是对几代人的刻画,电影《我和我的父辈》聚焦于解放战争、经济转型、科技创新等事件,展现的是历史进程的壮阔与集体力量的胜利,底层民众的声音在对时代高歌猛进的颂扬中显得微弱。《土广寸木》则将目光转向村镇。小说铺展了底层民众的N种活法与死法,生命如杂草般在生存的边缘苦苦挣扎。村庄青年以赴死般的心态把对生活的愤懑转化为对性幻想的依赖,最终无奈地垂垂老去。物质空间的更新映射出时代风貌的变迁,从政治主导时期的公社礼堂,到文化娱乐兴起时的电影院、网吧,再到市场经济大潮下充满情欲色彩的洗浴中心……历史节点依然清晰,只不过是没有英雄的舞台,辛留村民的生存环境依然严酷,精神追求节节跌落。小说中不时提及的、侵蚀人们身体的癌瘤,暗暗倾吐着这些小村庄在时代转型中所承受的苦楚。
要使“地方”更好地参与文学构建,我想很重要的一点是作家需具备超越性的视野,作家的眼睛里要有地方,还要有远方,要有乡情,还要看到世情。魏思孝的笔触虽聚焦乡村,实则却深入了整个社会的肌理。小说弥漫着一层难以名状的倦怠感,这恰是对全民竞相疾奔的绩效社会的一种映射。曾几何时,成功学的激情火焰在各行各业的培训机构讲堂中熊熊燃烧,从孩童时期起,“I can try”的信念便被反复灌输进脑中。随意走进城市的一家街边店铺,你大都能听到店员口中定时响起的、以成功学鸡汤为内容的自我激励口号,它们已经成为渗透日常的背景音乐。人人怀揣着拥有《当幸福来敲门》中男主那样耀眼人生的梦想,坚信不懈努力的终点一定是成功。然而,当许多人发现自己拼尽全力得到的是能且只能苟且地活着时,“努力=成功”的梦想公式已悄然被“捞钱=活着”的生存逻辑所取代。正如在城市打拼的陈华宁,他计算着每一分钟能换算成多少立足城市的资本,而事实是,“摩托车灯照亮前方一小块的明亮,如自己狭隘的人生只能被照到这么一点,希望渺茫,他被黑暗笼罩,无法逃脱”。
对于地方性因素的处理在小说创作中也很关键,民风民俗不应当只是一种装饰。以莫言的小说《诗人金希普》为例,“山东大馒头”既是浓厚乡土情感的象征,又是具有讽喻意味的文学意象,莫言在此构建了一个寓言式的批判空间。小说中,“山东大馒头”成为假诗人金希普兜售乡情进行自我炒作以谋求名利的工具,而一年一度的老乡聚会也借馒头之名成为权力展示和阶层区分的名利场。魏思孝对地方性元素的启用还是比较成功的,在《土广寸木》的下部,作家依循四季节气的节奏编织情节。节气是时间的标尺,是构建民俗秩序、指导生产生活的依据,在传统农耕社会中具有重要意义,即便现代社会的乡土人家也还在遵循着它。田土在缩减,从事农耕的人越来越少,但总有留下来的人,土地成为这些边缘灵魂的避难所,无言地接纳着他们卑微的出身。土地、五谷、年节对村庄依旧重要。从田间地头的耕种、收获,再到亲手将作物转化为餐桌上的馒头、豆腐、煎饼,这些食物在魏思孝的笔下不仅关涉生存、关乎礼俗,还隐喻着死亡的沉重,起皮干裂的馒头、染血碎烂的豆腐映射出底层民众生存的艰辛与残酷,以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将底层民众的悲苦展现出来。
可以谈的方面还有很多,比如小说中方言的使用。魏思孝在普通话和方言间摇摆,最终呈现出的是符合语法规范的句子,从中嵌入了醒目的方言标识,如“阳沟”“今门”“心浑”“落不着”“娇相”等。在被普通话改造的方言里,在被方言影响的普通话里,作者道出了村庄的艰难生存,也道出了村庄里温情与善意的流淌。我已经说得不少了,个人见解总有局限,非常期待能听到你对于这本书的看法,以及对我观点的反馈。
王瑞瑞
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