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晖
壹
岁末的夜晚来得比较早,窗外北风呼呼,室内和暖如春。这个时刻,似乎唯有读书最好打发时光。
在书架上翻来找去,寻到了一本发黄的线装竖版《玉堂杂记》。蓦地,眼前便浮现出该书作者周必大当年在潭州(长沙)第一个用胶泥活字方法印制该书的情形……
那是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六月,蒸蒸暑气,如织蝉声,挡不住沿长江六大帅府之一潭州的繁华。“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市井上走过衣着清凉的女子,书院里正挥汗抄书的学子,书肆里一杯清茶,捧卷静读的爱书人……湿热的南风摇动着潭州府衙内宽大的芭蕉叶,穿过五边形的花窗,掀开书案上刚刚印制装订好的《玉堂杂记》,淡淡的墨香在书房里氤氲开来。多年的想法终于付诸实现了!已是67岁的潭州知州周必大匆匆地铺开信笺,挥笔把自己心中的欣喜写下,分享给远方的好友:“某素号浅拙,老益谬悠,兼之心气时作,久置斯事,近用沈存中法,以胶泥铜板,移换摹印,今日偶成《玉堂杂记》二十八事。”
周必大是南宋中兴名相,也是南宋文坛盟主,不过,更是最为痴迷的一个刻书人。正是他在潭州将一个时代那么多令人深思的世事,那么多有趣的灵魂刻在胶泥上,印进书页里,身体力行地丰润了800多年的印刷出版和读书史。
相信人世间所有的缘分都有一个起因,湖湘文化的启蒙就是周必大与潭州最初的开始。
绍兴二年(1131年)的早春,被金军一路追逐南渡的宋朝虽然依旧动荡,而紧邻潭州的衡州(衡阳)安仁县因远离战火,还保有着难得的平静。在五岁多的周必大眼里,这里有着不同于苏州的安谧与美好。生于官宦之家,却长在“靖康之乱”,祖父与父亲罹难于扬州乱兵之中,颠沛流亡几乎成了他童年生活的日常,而现世安稳,天下太平成了幼年周必大心中最大的梦想。这次随祖母、母亲投奔任安仁县令的叔叔周利谦,远离抗金前线相对安全的湖湘,在年幼的周必大眼里,就是现世安稳,就是天下太平。
寓居安仁的日子里,周必大在母亲的督导下启蒙,不仅很快就迷上了父辈收藏的各类典籍,还每天穿过冷水塘,到距府衙西边百米开外的清溪书院上学,幼小的心灵刻下了湖湘经世文化的印迹,这也许是他后来跟朱熹、吕祖谦等儒家经学大师交近的重要原因吧。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两三年后,少年周必大又跟随伯父周利见辗转于广东、江西,开始了生命中的又一次漂泊。
绍兴十七年(1147年),陪伯父周利见赴任湖南辰阳(辰溪)后返回庐陵(吉安)的周必大路过堂兄周必达任酒监的安仁。故地重游,风景依旧,清溪书院依然书声琅琅,而周必大已是一个饱读诗书、风华正茂的青年了。
明朝天顺年间,安仁知县施善在清溪书院旧址吟曰:“闻说先生未仕初,争于此地构精庐。清心寡欲十分学,净几窗明万卷书。得志盐梅调鼎鼐,济时霖雨沃菑畬。愿寻旧址新轮奂,拜仰英灵问绪余。”此诗是追忆周必大在湖湘游学的过往,多年以后,类似题材的吟咏和碑文题刻更是不胜枚举。
美好的往事即使远隔着时光的栅栏,也永难忘却,即便皓首垂暮,也让人追忆。“绍兴初,叔父静江(桂林)府君令衡之安仁……予年六七岁,侍重亲在焉,尚能记当时事。今六十五年矣!”“予自念帅湘中者三年,既不获一至安仁访童子之旧游。”“衰老怀旧,安能忘情?”直到庆元四年(1198年),72岁的周必大还时时徜徉于过往生活在湖湘的那些美好回忆中。
贰
“收取关河报明主,云台烟阁伫奇勋。”“匈奴何敢渡江东,一士真过万马雄。”青年时代,周必大就写下了多首壮怀诗篇,也结识了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等一大批诗人。他钦佩胡铨之忠烈,在和胡铨诗中吟道:“赤县尚多沦异域,潢池犹自扰齐人。公如不为苍生起,风俗何由使再醇。”他敬慕王庭珪之文才,对这位继欧阳修后主盟庐陵文坛60年的前辈,立志“他日与之齐”“他日踵其趾”。在那样的文化氛围里,周必大迅速成长。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与金朝相峙多年的南宋开始相对稳定下来,26岁的周必大在这一年的科考中高中进士,6年后中博学宏词科,授徽州司户参军,从此开始追逐少年时现世安稳、天下太平的治国梦想,也开始了他一生的宦海沉浮。
“讲席人期相郑覃,石渠我忝继齐堪。碧琳殿邃同宣召,白玉堂深接笑谈。”绍兴三十年(1160年)的一个下午,心血来潮的南宋高宗想任命一名国史院编修官,久闻周必大诗书文俱佳,于是便召已任太学录的周必大来当面一试。
正在与同僚讲论经学的周必大连忙赶到翰林院,高宗沉吟了片刻,便以当时的国政为题,要周必大写一篇策论。周必大稍作迟疑,便伏案疾书,引经据典,很快就完成了。高宗将这篇字迹端正、论证有力、文采斐然的策论反复看了三遍,不由得连声赞叹:“周学士还真是一个起草诏书的人才呀!”随即便任命周必大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不久又拜监察御史。
“靖康之耻”后,通过与金朝屈辱的和议以及被动防御,偏安一隅的南宋得到了30余年喘息的机会。在这相对安定的30多年里,南宋的庙堂和江湖皆有“还我山河”的呼喊,也有醉生梦死和乐不思蜀。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看着眼前一片歌舞升平景象的临安(杭州),武进士承议大夫林雄的老父亲林升悲愤地写下了这首让他名垂千古的《题临安邸》。这一年六月,高宗赵构禅位于和林升一样怀揣着光复失地梦想的孝宗赵眘。“朕过去看过你写的文章很是不错,把你的近作拿来看看吧?”周必大应召呈奉,孝宗看了十分满意,于是便任周必大为起居郎。虽然只是个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从六品小官,而皇帝发布的命令赦宥、群臣的奏对都得由起居郎记录后交办和传达。
赵昚即位之初,锐意进取,平反岳飞,起用张浚、胡铨等主战派,并于龙兴元年(1163年)发动试图收复中原的“隆兴北伐”,主动打破宋金对峙多年的局面。宋军起初时虽连克数州,却终因主将不和而功败垂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看到孝宗挫败后的郁闷与颓唐,周必大上书了十篇策论。“今内外晏然,殆将二纪,正可惧之时,当思经远之计,不可纷更欲速。”周必大主张国家长时间安定,应该居安思危,要有远见卓识:对金用兵,不能急于求成;先要积蓄国力,富国强兵,才有能力去抗衡。同时,周必大提出整顿军队,整肃军纪,制定“诸军点试法”,加强对军官任用、升迁的考核等。
读完周必大每一篇都切中时弊的奏疏,赵眘终于明白了“隆兴北伐”失利的主要原因,于是对积弱的南宋开始了“刮骨疗毒”式的治理。他禁朋党、惩贪腐、裁冗员、严选拔以整顿吏治;他精简机构、节俭支出、赈济百姓、增发纸币以发展经济;他整军经武、废除马政以强化军备,为再次北伐做准备。
起居郎官职虽小,却是最接近皇帝日常生活的人。孝宗喜爱周必大的知识广博和对事情论述精辟,既睿智又直言敢谏,所以一有空就跟他讨论朝廷事务和天下文章。权任给事中时,周必大坚决慎用权臣、宠臣。有一次,在后宫翟贵妃的通融下,孝宗决定违规提拔一名官员,他一边看奏章,一边轻描淡写地对一旁的周必大说:“你去起草一个任命文书……”谁知道等了半晌,周必大依然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孝宗皱着眉不悦地叱问。刚一抬头,就见因为气愤而憋得一脸通红的周必大扑通一声跪下,说:“启禀皇上,国有法,家有规,这个任命明显就违规了……这任命文书我不会写的,要不你让别人来写吧!”
孝宗怔住了,一脸错愕地看了周必大半天,喃喃道:“原以为你只是文章写得好,没想到竟还如此正直刚强呢!”拗不过的孝宗叫人扶起周必大,曰:“罢了,罢了!”违规提拔之事就此作罢。
一天,孝宗召周必大同王之奇、陈良翰三人到选德殿应对。“朕登基这么长时间了,措施和法令也弄了不少,感觉我朝怎么还是没有多大起色呢?难道是朕哪里做错了?”孝宗对三位大臣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今天,我就好比是当年的李世民,而你们就是魏征,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看着三人面面相觑,孝宗连忙表态。听到此言的周必大挺了挺高大的身躯,清了清嗓子,抬起那张有几分像司马光的清癯的脸看着宋孝宗,说:“皇上啊,您最大的问题就是频繁地更换地方将领和官员,往往屁股还没坐热,事才刚刚开始干,就被调到别处去了,这怎么可能干出成绩呢?”孝宗一听,觉得有道理,当即表态这事一定得改。
“绿槐夹道集昏鸦,敕使传宣坐赐茶。归到玉堂清不寐,月钩初上紫薇花。”黄昏时分,孝宗派人召周必大进宫论事,回来时,如钩的月亮已经挂在了紫薇花树上。就这样,一个中兴皇帝,一个太平相国,日夜操心着朝事。
叁
从隆兴元年(1163年)到淳熙十六年(1189年),因为直言敢谏,周必大被孝宗多次贬谪又多次召回,官职也从当年的起居郎一路升迁到左丞相、许国公;也因为他的直言敢谏和孝宗的虚心纳谏,才有了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的“乾淳之治”。
看着眼前现世安稳,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不正是自己最初的梦想么?年过花甲的周必大似乎又回到了湖湘,回到了那片曾经庇护过他童年的地方。岁有春秋,月有盈亏,世间所有繁华的最后都不过是一场别离。孝宗赵眘累了,两鬓苍然的周必大也累了,数次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他想念和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诗友们的诗文唱和,他要给自己留一点时间把一生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遇见的人、写过的诗文都刻录下来,印成一本书。因为他爱读书、爱著书、更爱刻字印书。
淳熙十六年,孝宗以为高宗守孝为由禅位于光宗赵惇,绍煕二年(1191年)周必大遭弹劾罢相,以观文殿学士出判潭州,总揽荆湖南路地方军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政治旋涡中心来到阔别多年的潭州,是周必大之福,也是潭州之福。从垂髫童子,弱冠少年,到年近古稀;从兵荒马乱,到朝堂纷扰,潭州像周必大生命中的港湾,等着与他的每一次重逢。
“三湘七泽云连水,短棹意行无远迩。江花时傍绿蓑飞,水鸟忽从清唱起。醉后懽呼踏浪儿,鲔可鱠兮粳可炊。芳草从教天样远,都无闲恨可萋迷。碧桃几片来何处,试访秦人武陵路。”周必大在潭州吟出这首《渔父四时歌》后,陆游随即寄曰:“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半生蓬艇弄烟波,最爱三湘欸乃歌。拟作此行公莫怪,胸中诗本渐无多。”可以说,没有周必大的前吟,就不会有陆游“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绝唱。
周必大回陆游曰:“汉皇亲召贾生还,京路争看北海贤。却畏神仙足官府,便思风采烁云烟。”“议论今谁及,词章更可宗。三年依玉树,一别送尘容。尽日寻山寺,思君傍塞烽。五言何敢续,持用当缄封。”
杨万里来潭州拜访周必大,吟道:“吹灯览镜又匆匆,乌帽新时白鬓空。残月忙追晓星上,飞霜先到轿窗中。如何五鼓寒十倍,不肯半分饶一翁。到得火轮相暖热,山霏特地碧朦胧。”周必大欣然和曰:“回环自辟三三径,顷刻能开七七花……却惭下客非摩诘,无画无诗只谩夸。”
在知潭州的三年里,江花、水鸟、流云、山水、桨声和灯影,似乎湖湘所有风景和人文都刻在了周必大和他那个时代一众诗友的唱和里。
“长沙将元不少,若精加训练,自可不胜用。而辛卿又皆一路民力为此举,欲自为功,且有利心焉。”行走在潭州繁华的市井,穿过辛弃疾当年训练飞虎军的营盘街,想起因政见分歧自己对辛弃疾的误解和弹劾,周必大不由得在心里一声长叹。猛然,他想:这个时代,有这么多有趣的灵魂,有这么多令人深思的世事,为什么不能用一本书记录下来呢?
肆
在任国史馆编修时就主持过典籍编校的周必大深知,前人读的书大多是靠手工抄写而来,每一本书都因此弥足珍贵,所以,读书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更是一件奢侈的事。而唐朝末年创制的雕版印刷法因为刻制不易,且费时费力刻好的模版只能印一本书,用完后基本上就成了废品,也不适合书籍的大量印刷……用更好的方法,印出更多的书,让所有爱看书的人都买得起也看得起书,那该多好!
“谁住原西寺,钟声送夕阳。”马楚天福二年(937年),生于潭州的最后一颗唐诗巨星齐己殒落。“一鲸落而万物生”,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次年,门人西文辑录齐己毕生所作诗歌809首,结《白莲集》以雕版刻印于世,这是湖南最早的雕版印刷之书。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雕版印书成了湖湘文化最强劲的书籍出版助推器。
随着周必大出判潭州,湖湘出版史似乎注定了要被再次改写。
“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镕,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梦溪笔谈》里记录活字印刷术的这段文字在今天读来仍旧有些难以理解,可在那个时代,毕昇发明的“活板”印刷要远胜于唐朝的“板印”。
自从毕昇发明活字印刷以来,因为战乱等诸多因素并未得到推广。酷爱刻印梓辑,早就想试一下用活字印刷书籍的周必大,却总是羁绊在南宋朝廷纷繁的政务中无暇旁顾。这一次朝堂上的失势,以观文殿学士贬谪潭州,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名动学界的“朱张会讲”早已过去26年,但此时的潭州依然人文荟萃、学风浓郁,依然是天下学子心中趋之若鹜的地方……历经高宗、孝宗和光宗三朝的周必大终于远离了朝堂的纷扰,可以一尝所愿地在潭州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仲夏的潭州,府衙后堂前宽大的芭蕉已渐渐挡不住阳光的炙热,周必大又一次翻开案头那本沈括的《梦溪笔谈》反复揣摩良久,喃喃道:“是它了!就用胶泥活字的方法!”但这可是个大工程啊,不仅要学识高才能保证文本质量,还要书法精湛刻工好才能刻出“薄如钱唇”的字体,这单靠已是老眼昏花的周必大一人肯定不行。周必大苦苦思索,眼前一亮,想到了朱熹的学生、长沙府学教授,“七岁能赋诗,长治《春秋》”的项安世。
周必大记得,那是刚到潭州时,当他处理完公务后随手拿起一本赵子崧所著《朝野遗事》,一边看一边在心中参照自己几十年来在官场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觉得自己的所见所闻、认知与判断与赵子崧的记载有些出入,认为有必要对《朝野遗事》的部分内容进行修订。于是,他以私人名义招来项安世及其弟子丁朝佐、加上自己同乡好友杨万里的儿子零陵县主簿杨长孺,一起校订重刻。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易。这项工作耗时长达三个多月,到完成,已是第二年春天。不过,通过修订《朝野遗事》,让项安世、丁朝佐、杨长孺都深得周必大的赞赏。一念及此,周必大不再迟疑,马上招来了项安世、丁朝佐和杨长孺,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想法,同是爱书的三人没等听完便跃跃欲试了。等周必大说完对胶泥的制作、字体的选用、活字的烧制、排字的格式和印刷的版型设计要求后,几个人便开始了这一次中国印刷出版史上破天荒的操作。
伍
胶泥的大小会影响行列的整齐,字体刻写的笔画深浅会影响清晰度,活字烧制的火候会影响字块的使用寿命,排版和版型会影响书的印刷质量……每一道工序周必大都亲自参与,每一个细节周必大都仔细把控,两手粘泥泞,满脸烟火色,此时的他只是一名刻工,一名乐在其中的印书匠,哪里还有半点潭州知州的样子?
胶泥活字刻字确实比雕版刻字省时省事多了,一页中根本不用雕刻那么多重复的字,跟前次修订刻印《朝野遗事》相比,只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按照《梦溪笔谈》里记载的方法,周必大把烧制好的一个个胶泥活字小心翼翼地密布在铺了一层松脂、蜡和纸灰的铁板框内,再端到早已烧红的火炉上烘烤,待松脂熔化后的清香弥散在空气中,便立刻端出铁板框,用另一块铁板覆盖按压平整。一切都按流程一成不变地操作,却未必有最好的结果。谁知,这次印出来的字在纸上却有的着墨清晰,有的只有浅浅的印迹,原因就是有的字模上的药液完全化了,有的还没有融化,导致每个字的平整度有细小的差距。怎么会是这样呢?周必大又仔细检查了每一道工序,没有发现问题。
六月了,许是太热了,或许是内心的急躁,几个人都满头大汗。走出热气腾腾的印房,穿过芭蕉树巨大的阴影,口干舌燥的周必大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丝凉爽,他用沾满黑灰的手提起桌上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铜制茶壶,温润的感觉从手心传出。饮一碗湖南特有的海棠叶泡的凉茶,周必大感觉思维刹那清晰起来。他默默地看着自己左手中的铜茶壶,右手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枚绍兴通宝铜钱握在手心,铜器温润的感觉愈加清晰,像一抹灵光划过脑海:把那个铁板框改成铜板框会不会更好呢?周必大当即就画了模具的图样,找到潭州手艺最好的铜匠师傅,订制了两套铜板模具。
依然还是在铜板框内铺一层松脂、蜡和纸灰;依然还是把烧制好的胶泥活字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密布在铜板上;依然还是端到早已烧红的火炉上烘烤,松脂融化后的清香依然弥散在空气之中;依然立刻端出铜板框,用另一块铜板覆盖按压平整,待冷却后均匀地刷上印墨,一张张着墨均匀、字迹清晰的《玉堂杂记》书页便出现在眼前,映着周必大清癯的面颊……“成了,终于成了!”
这是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的第一次成功实践、落地。周必大用全新胶泥活字铜板印刷术印刷出的这本《玉堂杂记》,不仅记录下了他在场的那段南宋政治、经济与人文史实,也让作为文化载体的书籍能够大批量、高质量的印刷出版不再是一件难事。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也许周必大根本就不懂得铜比铁对热的传导更均匀,他只是因为勤读书、喜爱书,以及对刻书印书的热情与痴迷,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刻进了中国永恒的印刷出版历史里。
“老眼乱蝉翼,乐事叹何有……三年一蒲团,近者坐欲朽。”暮年的周必大虽已疏于国事,但依然无法放下对刻书的执念。欧阳修、胡铨、杨邦乂三位同乡是周必大一生仰慕的先贤,收录着欧阳修文稿的《欧阳文忠公文集》虽刻印多次,然而因刻工的学识有限,且疏于详尽而严格的校对,“有增损其词至百字者,有移后章为前章者”,或“卷帙丛脞,略无统纪”几不可读。这一直是周必大的一块心病,致仕后的他终于有时间了。他遍寻典籍,字斟句酌,仔细点校,历时6年,校勘准确,印装精美,洋洋百万言的《欧阳文忠公文集》153卷本得以刻印出来,成为流传至今的定本。
北宋四大类书之一的大型文学类书《文苑英华》是宋太祖时由李昉等人编撰的一部收录从南北朝到唐代诗文作品的总集。这部规模宏大的书存放在翰林院里,一直到宋宁宗时都还是手稿,从来没有刻印过。主动请缨进行校刊的周必大打开落满尘埃的《文苑英华》细细阅读,发现其中不仅错误百出,还有不少书页已被蠹虫蛀成残页。 “倚树而吟据槁梧,自怜尔雅注虫鱼。汝曹更作书中蠹,不愧鲲鹏海运欤。”周必大立刻召集彭叔夏、胡柯等学士一起对全书进行校刊和刻印。这真是一件浩繁的工程啊!77岁的周必大亲力亲为,一边校对整理一边抄录,然后将抄录正确的稿子编好页码拿给刻工刻板印刷。终归是老迈了呀,他不由得连声感叹:“老去何心悦盛华,观书无奈眼昏花。”从嘉泰元年(1201年)到嘉泰四年(1204年),周必大用了4年的时间,《文苑英华》1000卷本终于刊印面世,也燃尽了他最后的生命之火。“献纳论思,知无不为。弥缝辅赞,百工惟熙……告老既休,著书自若。拳拳斯文,以惠后学。”从杭州到潭州前,他是一代名相;从《玉堂杂记》到《文苑英华》间,他是一名大学问家;从雕版印刷到活字印刷后,他是一个执著的刻书人,似是一个工匠,沉醉于那些胶泥活字之中。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明朝诗人于谦用拟人手法,将书卷比作情人、朋友。人才决定著述,著述为刻书提供来源,自周必大离开后,长沙刘氏书坊刻印的《百家词》、湘学宗师胡宏刻印的《通书》、潭州州学刊印发行的《二程文集》……长沙著书刻书风气日盛,越来越多的湖湘学者把自己的著述付印成书。随着一本本书的传播,湘学独特的魅力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
“上下观古今,起伏万千途。”“高斋小开卷,独共圣人语。”“一灯如萤雨潺潺,老夫读书蓬户间”……仿佛人间再多的诗句也写不尽人们对书的痴迷。有时候,宁愿相信每一个文字或者符号都是飞舞的灵魂,它们落在竹木削成的薄片上,简牍就成了书;落在布帛上,布帛就成了书;落在方正的薄纸上,纸就成了书;如果落在大地上,落在人身上,落在印刷书籍的模版上呢?
这一年,当一场文字风暴落在了南宋的潭州,落在了知州周必大的思索中,落在了新烧制的活字胶泥铜板上,落在了飘着墨香的《玉堂杂记》里。从此,长沙是一本书,周必大是一本书,泥活字铜板和《玉堂杂记》也是一本书,书里记录着第一本活字排版印刷书籍在长沙诞生的那一个瞬间。轻轻翻开这些书的扉页,就会发现800多年前的书香依然是今天长沙历史文化最为醇厚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