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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德础
一位从教57年、80多岁还执掌教坛的老教授——罗孟祯先生,曾是1981年四川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川师)历史系恢复时系里不多的几位教授之一。我初来乍到时与他接触不多,只知道他当时70多岁,担任《中国历史要籍》教学,课讲得很好,声如洪钟,绘声绘色,很受学生欢迎。有时在路上相遇,双方也只是点头致意,招手问好,并不深谈。罗老个子不高,光头圆脸,脸色红润,夏天常着浅色中式府绸裤褂,身板笔直,很有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与罗老的真正结识与深交说来话长。大约在1984年春节,我去看望当时在成都28中任教导主任的胞兄德基,正巧遇上其岳父吴伯镇先生也在座。吴姻伯听说我在川师历史系工作,问到:川师历史系有一个罗孟祯教授,你可认识?我说当然认识。吴姻伯即告诉我,罗教授其父吴照华先生的高足弟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曾长期在其父亲手下的成都县立中学(现成都七中)和树德中学(成都九中)担任教席。吴亦嘱我有机会请代他问候罗教授。我了解此情后,因一度匆忙于带学生赴乐山教学实习和撰写参加当年6月下旬将在成都召开的全国王光祈研究学术讨论会的论文,也没有及时将讯息带给罗老。
1984年暑假前夕,系上命我兼任81级学生的班主任(当时本系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并受命于暑假期间在曾唯一副系主任的领导下带该班学生赴西安考察学习。临出发时,77岁高龄的罗孟祯教授和其子、媳多人亦加入团队去西安游历,他坐的是硬卧,大队伍坐的是硬座,只因当时车速极慢,在漫长的旅途中,我要去卧铺车箱看他,他也要过来看望同学们,我们才有了较为深入的交流。罗老得知我哥是吴照华孙女婿,而我又毕业于成都七中,甚有一种亲切感,于是动情地向我讲起了先后执掌过石室中学、成都县中和树德中学的吴照华校长当年如何尊师重教的往事。我记得当时罗老是以发问开头的:你晓不晓得民国时期成都的教师有所谓“六腊之战”?就是但凡每年的农历六月和腊月,蓉城的中小学教师就要汇聚到少城公园(现人民公园)的茶铺里喝茶,表面上看似洒脱,其实心里面着急,因为大家都在紧张地期待各校校长来下聘书,事关下学期的饭碗嘛。但是我却从未有过“六腊之战”的经历。不论在成都县中,还是以后在树德中学,吴校长总是早早地就给老师们下了聘书。不但聘得早,而且延聘的期限也比一般学校长。那时成都各校普遍是每期一聘,而吴校长聘教师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都有,使老师的生活稍微安定一点,好让他们把心思多用些在教书上,对提高学校的办学质量肯定是有好处的。吴校长真是有眼光!最感人的是吴校长每次聘教师都是亲自将聘书送到老师家里,我是吴校长的学生,他老人家还是执意屈尊手捧大红帖子登门行大礼,你想,我在他老人家手下教书,哪里敢不卖力气?
以后在和罗孟祯教授的交往及通过别的渠道陆续得知,罗老是四川汉源人,生于1907年4月,曾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成都联合中学(即石室中学),继后考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川大前身)史地系,1933年,成都县中高普三班历史教师出缺,吴照华校长先聘他为试用教师,当时罗老由成都高师毕业刚刚两年,但他很快就因学识渊博,口才出众,教育有方而受到学生欢迎。由此,罗老即先后在成都县中、省城女中(后成都一中)、石室中学、树德中学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成都七中担任中学历史课教学长达21年。1954年,罗老调入时在南充的四川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授,两年后又随学校迁往成都外东狮子山。1964年秋,川师历史系重新并入南充师范学院,他又随系再移南充,1979年又才再度返蓉,当时在川师政教系下面开设了一个历史班。而正是这一点种子,成就了1981年川师历史系的重新恢复。
罗老曾是民国时期蓉城中学界争相礼聘的历史课名师,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思想新潮,敢为天下先。他是成都中学讲台上最早开讲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的教师之一,曾在课堂上声泪俱下地呼吁抗日救亡,也曾在课堂上公开抨击过国民党蒋介石的内战误国政策,以致于上过特务的黑名单。2004年秋冬,我曾受命作为编辑组组长为母校成都七中编纂百年校庆校友回忆录《墨光百载纪华年》(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4月出版),其间收到两篇关于罗孟祯老师的来稿,一篇是原成都县中高10、11班在蓉同学的集体供稿《师德师风山高水长》,这是他们为庆贺罗孟祯老师90华诞而作。文中说:“罗老师在课堂上不仅传授知识,更注重培养学生的道德品质,爱国情操,教育学生如何做人,做什么样的人。他教历史,认为历史是有血有肉的。在教学上力求古今贯通,系统讲解,重点突出,用典型事件突出历史人物。并引用咏史的古人诗词,以加深印象增进趣味,通过史事来体现理论规律,避免干巴巴地说教,因而深受学生欢迎。罗老师一生正直,淡泊名利,高师毕业初和20世纪40年代末,乡人、军政要员几次相邀,或许以高官厚禄,或共谋出资经商,罗老师均婉言谢绝。我们就读期间,学校迁移外西银桂桥,住茅草房,点菜油灯,生活异常艰苦。罗老师不怕敌机轰炸仍住城内,学校离城好几里,全是乡村羊肠小道,罗老师同其他老师一样,或徒步往返,或坐鸡公车,总是提前到校,准时上课,从不请假或迟到……罗老师往返奔波于树德、省女中、女师之间,每月上课多达40余小时,回到家中已是筋疲力尽,而所得报酬,却赶不上物价飞涨,长期过着清苦的生活。” 另一篇来稿是中科院院士、曾任山西大学校长的著名光学专家彭堃墀教授所写,他是原成都县中初65班学生。他的文章实写了罗老当年授课的场面:“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教我们历史课的罗孟祯老师,在讲到《史记》中毛遂对赵国平原君自荐一段时,在前面作了一些铺垫后,又朗声背出:‘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未见而已。’真是言语铿锵,掷地有声,给学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后,我也不止一次鼓励过年轻人,不要抱怨别人和环境,要有请处于囊中的勇气,也要有脱颖而出的实力。”读到老校友们对罗老的这些精彩描述,当时我既兴奋又自豪,遂毫不犹豫地将两篇来稿编入文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罗孟祯教授于1957年加入民进,曾任省政协委员、民进省委顾问、省历史学会顾问、省古籍整理出版委员会学术委员等。但据前述两个班老同学们的祝寿文章,罗老也曾在十年浩劫中遭遇坎坷,他曾随其他教师下放贵州“劳动改造”,饱受磨难,数十年珍藏的图书也损失殆尽。粉碎“四人帮”时,他已年满70,却壮心不已地发出“四化有奔头”的欢呼。
罗老长于史籍和目录学研究,著有《古典文献学》(重庆出版社1989年6月出版)一书,这是他退休前的收官之作,在国内较有影响,曾被国内多所高校图书情报学专业列为必读参考书籍。该书采用类序和时序相结合的编排方法,分别就谈书、目录学、版本学和校勘学,论述了目录学的界说对象、内容、功用;中国目录学的产生和发展,含书的起源、先秦典籍、简牍与帛书等,并重点介绍了各个时期的目录学成就及相关著作;分别介绍了版本学、校勘学与目录学的关系、各自的功用及其内容、方法,等等。全书编排合理有序,叙述简明扼要,重点突出详明,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此前,他还写过《中国古代目录学简编》的小册子和《五四时期的吴虞》等学术论文。
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北京大学历史系著名学者罗荣渠教授在访问美国后回到桑梓成都,当时历史系很想邀请他来作一次学术报告,系党总支书记唐仕润早年在北大进修两年时,曾受教于罗教授,但因时隔多年,罗教授已是蜚声中外的现代化理论研究的权威专家,加之回蓉后应酬颇多,各高校又争相邀请,川师能否请到也是问题。岂料罗孟祯教授得知后说,这有何难,我写一个条子,你们去请,我看他来不来!这一请果然成功。我记得罗荣渠教授的演讲会是在一教学楼底层左侧的阶梯教室举行,那一天历史系的教师、同学,还有慕名而来的外系老师、同学将不小的教室挤得满当当的,兴高采烈,犹如过节一般,因为当时大家很期待高水平的学术报告会。罗老那天也到了,不过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后排。罗荣渠教授登上讲台后,开篇就说:今天这个报告会我是一定要来的,因为我接到恩师的召唤了,恩师就是贵系的罗孟祯教授!他用眼睛扫视全场,看到了端坐后排的罗老,立即走下讲台,三步并着两步抢上前去,向老师深深鞠躬,然后扶着老师走向前排就座。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那一天,罗荣渠教授结合访美见闻和感悟,将各国现代化的范式和中国的现代化问题讲得深入浅出,高潮迭起,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和欢笑。演讲结束,他扶着罗老离开会场,仍禁不住地说:“感谢恩师,没有老师当年的栽培,那有学生的今天哦!”
后来才知道,罗荣渠1927年生于成都,1941年春考入成都县中读书,1943年秋考入树德中学高中部,1945年考入西南联大,联大三校在战后返迁后进入北大历史系。他在成都的中学6年,都曾受教于罗孟祯先生,故尔视罗老为恩师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1996年,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在学校嘤鸣园专门为罗孟祯教授举办了90华诞庆典,当时罗老已于1989年退休,至此已从教57年,桃李遍于天下。他虽年届九旬而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他戏说这亦得益于淡泊名利的教书生涯。
一次我去看他时,他又对我讲起一桩当年吴照华校长善待教师的往事。说是吴校长有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就是大年初一要到每一位教师家里拜年,某年初一到了他家,作揖寒暄后,便径直入厨房查看柴米油盐,发现劈柴不多,竟再三询问:为啥子不在寒冬腊月多备些硬柴?罗孟祯见遮掩不过,只好据实相告,是因为老家亲戚有事,挪了一些钱用,眼下手头实不甚宽余。校长既然问到,回头我找人借钱再买点柴就是了。吴校长一声“晓得了!”扭身告辞。岂料第二天大清早,吴校长竟亲率七八个小工,吱嘎吱嘎地推着一长串鸡公车,给罗宅送来够烧一年的柴火,还说他先垫着钱,免得开了春柴贵且湿……望着颤巍巍沉溺于回忆的老人,作为系上的执事者,当时那种感觉真是如芒刺背,既难过又无奈,深为吾侪不能为在讲台上耕耘了一辈子的老前辈多做一点实实在在的益事而汗颜。
罗孟祯教授于1998年7月在成都逝世,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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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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