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
通
社
说
面对气候危机，许多人主张以资本主义市场的组织方式实现碳减排。本文提到的便是其中一种模式：企业花钱购买碳信用，资金用于帮助某一地区减少毁林率并发展替代性生计，从而抵消自身产生的碳排放。
这一逻辑听起来很美。但在知名科技媒体MIT科技评论选出2024年度科技领域八大失败案例中，自愿碳市场名列其中。不少项目制造出的企业“净零排放”神话，正在变成一个又一个丑闻。
据“对话地球”报道，今年8月，在中国被撤销的37个水稻减排项目中，至少超过一半是从未真正实施的“幽灵水稻项目”，但它们的虚假碳信用部分已经被一些大企业用于碳抵消。
当碳市场沦为“双碳”企业的牟利工具，当有减排压力的企业购买了这些虚浮的“赎罪券”，心安理得地排放，全球碳排放不降反增，谁来承担后果？
归根结底，人类是否可以使用资本主义的方式来应对资本主义带来的危机？
本文以柬埔寨某一社区森林的遭遇作为切入点，展现了社区原住民、环保组织、学者等关于碳信用的多元观点和讨论。原文于2024年1月5日首发于Mongabay。原标题《碳信用真的能帮助社区保护森林吗？》，食通社获得作者授权翻译该文。
在柬埔寨东部一个鲜有人知的角落，有一片小型的“森林海”，它静静地延伸至朗恒的家附近。
清晨，红颊长臂猿的鸣叫声穿透寂静的森林冠层。到了白天，雄性蝉鸣声和雌性拍翅声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喧嚣。这些声音不会出现在被砍伐了森林的土地上。
对朗恒所在的布农族原住民来说，这片森林不仅能提供水果、蜂蜜、蘑菇、药物和树脂，还能带来一些收入。此外，这里还有布农族的圣地。
朗恒和普隆村的其他村民为这片2282公顷的“森林海”花费多年时间，终于在2016年成功争取到其作为Ngleav Krach社区森林的官方认证。在一条2012年修建的公路旁，朗恒在地形图上自豪地指着这片2282公顷“森林海”的边界。该标志意味着这里将受到永久保护，并且得到柬埔寨政府对它的官方支持。
然而，当朗恒谈到她深爱的森林如今面临的威胁时，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几年来一直有传言说，这片森林中的650公顷土地将被腾出，用以安置230个家庭，并建立一个新的社区。在去年四月初，电锯声确实响起了。
●朗恒在位于柬埔寨东边的社区森林采集水果。
为了避免被普隆村村民发现，砍伐者大多在夜间秘密行动。普隆村反对他们对森林的破坏。被清扫后的土地留有黑色的烧焦痕迹，那是砍伐者试图焚烧倒下的树木和植被所造成的。
“我只想死，我对这一切感到太失望了，”朗恒说道：“我为失去的森林和野生动物感到遗憾。”
她表示，自己已经向柬埔寨的环境部、土地管理部、农业部和内政部，以及反腐败机构抗议了此事，甚至前往金边向官员反映情况。但她几乎得不到支持，还被指责“反对发展”，一度被捕。（Mongabay在去年四月份采访她时，她表示自己被保释在外。）
朗恒说，她听说了一个减少发展中国家毁林和森林退化排放的森林保护倡议，名为REDD+，并了解到蒙多基里省的Keo Seima野生动物保护区附近的社区正从中受益。这个保护区距离她在Airbnb上出租的路边咖啡馆和传统的茅草顶布农族房屋并不远。
REDD+不仅能将布农族社区的森林储碳转化为对土地的持续保护，还可以为当地的教育、医疗和就业提供资金。朗恒表示自己并不完全理解REDD+的运作方式，但她对这样的想法很感兴趣。
“我们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土地和森林……是我们原住民社区收入的来源。”她说。
●朗恒拿着从森林树木中收集的树脂，这些树脂可以出售用于制造油漆。
研究表明，尽管贫困程度很高，像朗恒这样的原住民和地方社区却掌握着与森林可持续共存的关键。他们的管理往往能够维持，甚至提升森林所提供的气候效益，更不用说健康的森林为生物多样性所提供的栖息地和其他生态系统服务了。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全球原住民拥有的土地承载着世界80%的生物多样性。此外，根据全球联盟“权利与资源倡议”在2018年的发布的一份报告，这些土地还储存了全球近五分之一的森林碳。然而，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包括柬埔寨在内，即便是受到法律承认，原住民的土地权利仍然非常弱。
●朗恒在地图上指出了她所在社区的森林（Ngleav Krach社区森林）的位置，该森林位于柬埔寨东部，地图上显示了森林的边界。
REDD+其中一部分是为了帮助处于森林损失前线，并且依赖森林生存的社区而设计的。科学家估计，通过减少毁林和森林退化相关的排放，像REDD+这样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可以贡献超过三分之一的气候变化减缓目标。
REDD+通过支持社区管理森林来应对砍伐和农业耕作等行为。减少的碳排放可以作为碳信用对外销售，其中部分收益应用于支持森林保护。
然而，这种方法颇具争议。调查和研究表明，许多项目带来的气候效益可能比声称的水平要低。为了追求碳交易带来的利润，一些社区居民被迫离开他们的土地，还有一些案例则因项目工作人员被指控滥用权力而备受争议。这些问题引发了对REDD+和自愿碳交易改革的呼声，甚至有人建议彻底终止REDD+。
奖励森林守护者
Keo Seima野生动物保护区占地30万公顷，面积远远大于朗恒所在的Ngleav Krach社区森林。Keo Seima境内存活着超过1000种已知的动植物。然而，伐木者、种植园公司和狩猎者对这一丰富的生态资源虎视眈眈。它们的威胁使Keo Seima成为一个具有吸引力的REDD+项目地，该项目于2010年在这里启动。
然而，像朗恒这样生活在森林附近并且希望获得支持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是很清楚哪些社区和森林符合REDD+的标准。REDD+的项目管理者也承认，将关注点放在受到急迫威胁的区域意味着无法帮助所有人。
在全球范围内，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的领导人公开支持REDD+。一个国际原住民组织联盟在五月份公开表达了对REDD+的支持。他们认为REDD+并不完美，但它承认了社区为森林保护所做出的努力，并为这些努力提供资助。这不仅保护了他们的文化和传统，同时也为经济发展提供支持。
“我们相信碳市场是一个重要的工具，但需要重新设计它，”来自哥斯达黎加的布里布里原住民领袖、中美洲人民与森林联盟协调员列维·苏克雷·罗梅罗在2023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需要在尊重原住民权利的基础上重新聚焦碳市场，并与碳信用买家进行更加开放的对话。”
杰曼·卡盖·塞多耶卡表示：“REDD+为社区提供了工具，使他们能够继续保护自己的森林。”他是坦桑尼亚北部Yaeda村REDD的项目经理，也是Datooga民族的一员。在与英国的社会企业Carbon Tanzania合作之前，他成长的村庄面临着大量外来人口涌入的情况。这些外来人员并没有与土地建立紧密的关系。
“原住民真的是自己村庄森林的守护者，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保护这些森林。”塞多耶卡说。在该项目的支持下，Yaeda村的社区成员获得了法律认证“习惯性居住权”。“这有助于社区加强对土地和森林的保护，从而保障村民的生计。”他说。
从2012年开始，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牵头的REDD+项目的一部分，居住在 Keo Seima 野生动物保护区周围的布农族社区成为柬埔寨首批根据该国2001年《土地法》获得集体土地所有权的社区之一。
专家表示，这些权利对Keo Seima野生动物保护区及其他地区森林的保护，碳储存以及生物多样性的维护至关重要。坦桑尼亚和柬埔寨的这些项目还提供了教育、医疗和就业的支持。
“我们非常感激，当今世界已经开始认识并承认地方社区和原住民的贡献。”塞多耶卡说。
然而，许多原住民领导人表示，尽管得到了认可，他们仍然感觉自己的声音没有被听到。他们希望能讨论哪些支持对他们的社区最有用或者资金应该如何分配。
“我们确实需要推动气候解决方案，”德波拉·桑切斯说，她是洪都拉斯Miskitu原住民社区的成员，也是中美洲人民与森林联盟森林、气候和生物多样性协调员。该组织签署了2023年5月的REDD+公开信。“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推动这些解决方案不要侵犯这片土地和森林居民的权利。”
其他权利倡导者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忧。从某种程度来讲，世界依赖这些社区去维持最后剩余的陆地碳汇，是为了让富裕地区的人们能够继续他们高排放的生活方式。他们表示，这些项目实际上可以被视为一种“碳殖民主义”。
●柬埔寨原始森林中生长的蘑菇。原住民和当地社区的管理往往能维持甚至提高他们所管理森林的气候效益，更不用说健康森林提供的其他生态系统服务和生物多样性栖息地。
社区面临“碳牛仔”的挑战
在全球范围内，有些人将碳信用视为潜在的盈利项目。一些想从中赚钱的人能够忽略社区意见或不必征得他们的同意，就获取森林碳信用的权利。
Mongabay在2021年11月首次报道了马来西亚沙巴州森林碳和其他生态系统服务货币化的协议。该协议由几位州领导人和来自澳大利亚和新加坡的公司代表在闭门会议中策划并签署，涉及约200万公顷自然资本的权利。
该协议涵盖了该州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面积，但是，参与该协议的Terra Australia公司CEO彼得·伯吉斯在采访中表示，该州大多数原住民并不知道他们的丛林已经被保护起来。
这一协议激怒了沙巴及其他地区的原住民和人权组织。当地组织表示，他们本可以支持一种更透明和更包容的方式来推销这些生态系统服务，以推动该州的可持续经济发展。然而，许多观察者认为，这项协议不过是一次土地掠夺，目的是为少数人谋取利益。尽管协议的支持者至今未能澄清关键条款，但在签署超过两年后，该协议仍在推进。
在其他地方，与当地社区的沟通也缺乏足够的深度，未能充分传达类似协议可能带来的影响。这些协议可能持续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在刚果，一家名为KMS的印度公司在碳市场和REDD+方面缺乏经验，却在2021年底开始向当地社区征询森林碳信用市场化的许可。
Mongabay的报道揭示，KMS很快就收集好了社区居民的同意书，只用了35分钟就完成了讨论。KMS还获得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碳权，该地区拥有世界第三大热带雨林。Mongabay自2022年5月以来多次向KMS提问，KMS至今未对项目的具体问题作出回应。
●土地上的植被正在被放火清除。
出于对土地权利丧失的担忧，由原住民领导的“变革与转型之路联盟”呼吁暂停基于土地的碳信用交易。
批评REDD+和自愿碳市场的人士表示，缺乏对原住民和地方社区考虑是一个问题，这意味着社区的代表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纳入他们项目的考虑范围内。
“在很多案例中都能看到，原住民和地方社区没有被视为平等的合作伙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人权与气候变化研究高级研究员凯瑟琳·洛夫茨在九月的一次座谈会上表示。《联合国原住民权利宣言》要求各国在通过和实行可能影响到原住民的立法或行政措施前，与有关原住民协商合作需要确保他们的自由、事先和知情同意的权利。
“真正的挑战在于，这些社区和人民的声音不仅要被依法听取，还必须被充分考虑，这就是‘事先知情同意’发挥作用的地方。”危地马拉社区森林协会（Utz Che’）法律部协调员及Maya K’iche’社区成员马尔科·奥雷利奥·查韦斯·科约伊在同一座谈会上表示。
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的领导人还表示，他们应该获得更多的资金支持其努力。根据挪威雨林基金会2021年的一份报告，气候相关的援助中不到1%用于支持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的土地和权利问题。然而即使努力将资金引导到这些群体，也远未达到他们预期的目标。
承诺的资金迟迟未到，以及不断增加的挫败感促使原住民群体建立了自己的基金，例如印尼的努桑塔拉基金和墨西哥及中美洲的中美洲领土基金。它们将捐赠者的资金直接用于社区的气候行动和保护工作。
REDD+项目营销公司Everland总裁乔希·托斯特森认为，找到适合的方法去支持这些群体才是进展的关键。
“当然，REDD+最重要的部分是实地的变革工作。这是由社区和其他利益相关者共同开展的工作，也是与他们合作对造成森林砍伐的系统进行干预并改变其动态的过程。”他说：“绝大部分的资金必须流向那些能够影响森林未来走向的利益相关者。这才是关键所在。”
●朗恒指着最近在政府指定社区森林界内遭到砍伐的林区。
什么才算“额外性”？
从REDD+的角度来看，许多社区面临的问题是他们为森林提供的保护可能太好了。
要获得REDD+项目资格并通过碳信用获得后续资金，项目开发者必须证明该项目确实能够减少排放。换句话说，他们需要证明的是，如果没有该项目，这些减排就不会发生。这种额外性越来越被视为碳信用完整性的一个部分，而碳信用理应代表对气候变化减缓取得的实际进展。
托斯特森说，REDD+这样的工具旨在用于保护面临迫切威胁的森林。
“REDD+是一种紧急救助。当你遇到问题时，你通过REDD+干预并使用它的‘药方’，”托斯特森补充道，“那些没有面临严重威胁的森林，REDD+的机制实际上并不能提供合适的支持。”
没有受到威胁的森林和社区就应该被排除在外。这并非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这完全不公平，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可持续，而他们却因此受到惩罚。”喀麦隆非政府组织环境与发展中心主任以及“变革与转型之路联盟”立场文件的作者塞缪尔·恩吉福表示。
托斯特森同意，那些保护了森林的原住民和地方社区应该得到支持和补偿。“他们的森林没有受到威胁，是因为他们是聪明的守护者。”他说。
托斯特森提到了“森林人民伙伴关系”，与努桑塔拉基金和中美洲领土基金类似，该森林人民伙伴关系旨在将更多的资金引向原住民和当地社区，同时确保他们参与决策过程。
从更广义的角度来看，被排除在外可能会导致受影响的社区人民对整个过程失去信任，曾任世界资源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的弗朗西丝·西摩说道：“我担心一些非常刻意去维护碳市场环境完整性的人，可能已经忘记了碳市场真正的目的是气候保护。”她目前在美国气候问题特使办公室工作，但她的观点并不一定代表美国政府或特使办公室的立场。
“当原住民在前线为了保卫他们的领土免受非法伐木者的侵害而牺牲生命时，说这不满足额外性，这是在侮辱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人们。”西摩补充说道。西摩还曾担任REDD+交易架构组织的董事会主席，该组织运行着REDD+卓越环境标准。
●柬埔寨东部的一只红颊长臂猿。
在国家层面，圭亚那和加蓬被认为是“高森林覆盖、低毁林”(HFLD)的国家。尽管许多因素使得这些国家能够保有大片森林，但观察人士认为，森林保持相对健康的部分原因要归结于政府的干预政策。
“如果碳市场规则的设计排除了原住民或像圭亚那和加蓬等政府采取积极行动保护森林的例子，并且因为这些规则导致我们最终失去了这些森林，那是不合理的。”西摩说。
一些气候专家认为，REDD+交易架构组织从圭亚那发放的7.5亿美元碳信用并不代表其声称的全部气候效益，因为其中包括了一些并未面临严重毁林威胁的森林。
但西摩表示，几乎不可能准确预测下一片面临严重毁林威胁的森林在哪里。
“压力是无止境的，”西摩说道：“我们正看到‘高森林覆盖、低毁林’地区的毁林率突然上升。”
REDD+交易架构组织除了提供传统的碳移除和碳减排类别外，还为“高森林覆盖、低毁林”地区设立了一个特殊类别的“卓越环境标准碳信用”。
桑切斯同样认为，有关“额外性”的讨论过于短视，因为它过于强调通过证明毁林威胁来出售更多的碳信用。
“当我们查看地图时，唯一真正存在的森林就是我们居住的森林，我们守护的森林，以及被我们视为家园的森林，”她说：“这并不总是关于碳，而是关于人类和气候正义。”
过去，有外人来到桑切斯所在的洪都拉斯老家的社区，指责她父亲懒惰，因为他没有清理森林，因此不能养牛也不能发家致富。
但她表示，她的家人认为森林的价值远远超过养殖牲畜。他们用木材建造房屋和独木舟，在森林里采集药用植物，在河流和溪流里捕鱼。
桑切斯一家人的经历体现了许多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看待森林的根本差异。她表示，补偿应该直接给一线人员。这正是托斯特森所说的——那些在进行“变革工作”的地方。
对一些人来说，REDD+和自愿碳市场似乎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可行途径。但桑切斯指出，健康森林的价值远不止这些市场能够捕捉到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世界开始重视原住民的保护方法，将其作为应对气候和生物多样性危机的解决方案的一部分。她补充说，这些方法非常有效，但在她看来，这些项目的设计者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点。
“全球北方必须学习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我们正在学习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一样。”桑切斯说。
●朗恒在柬埔寨东部经营着一家布农咖啡馆。
作 者
John Cannon｜现为Mongabay全职特稿作者，渴望从与全球问题相关的故事中寻找本地视角，曾在文莱、喀麦隆、中非共和国、刚果民主共和国、马来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家和地区进行报道。他的文章也经常出现在New Scientist、Slate.com、Yale Environment 360等知名杂志和网站上。
文中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翻译：凯瑞
编辑：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