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迪金是英伦怪才,这个时代的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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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Review

探照灯好书评委 | 刘晖(诗人、作家)


如果我要创造出一种宗教,那么我将用水。这是拉金的一句诗。《野泳去》的作者罗杰正是践行这一观念的人。他的一生都和水有关,而本书也是他到处野泳的经历。很多次,罗杰都觉得自己已变得半是水獭、半是鱼儿、半是海龟:一种复合生物,一条人鱼,“人性部分溶解在了水中,被生物性所取代。”本书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细节,仿佛自己也在空气之海中游动,倾斜的天空随之扑来。






文 / [英]罗杰·迪金


护宅河


温热的雨水顺着屋檐上的排水槽倾泻而下,正是一场仲夏的倾盆大雨,我急急忙忙穿过萨福克郡住宅后头的草坪,到护宅河里躲雨。


在这片30码长的清澈碧水中来回蛙泳着,我徐徐向前推进,眼睛堪堪露在水面上。在护宅河里用蛙眼视角赏雨再棒不过。


雨安抚着水面,让它归于洁净,水上的花粉、大黄蜂的尸体和其他漂浮着的残骸都沉到了水底。每一滴雨点都像一座瞬息即逝的喷泉般四下迸射,化作泡沫,然后破裂无踪。风雨加剧,吞没了鸟鸣声,一片雾霭从水面上蒸腾而起,仿佛整条护宅河正在上升,与下沉的天际相接——这便是最壮观的时刻。然后雨势渐收,天空的倒影中到处都是纤小的舞者:水精灵正踮着脚尖从水面跃起,有如一根根光亮的银针。天上正下着水精灵。


想要在一次漫长的旅途中“游”遍整个不列颠的想法,正是在1996年夏天这场滂沱大雨最盛之时开始生根发芽的。我想要追随雨脚,随着它在我们的土地上一路蜿蜒,直到最终奔流入海,从而挣脱一辈子在泳池中不断往返带来的挫败感,以避免像一头在笼中来回踱步的老虎一般,无数次重新回到原点。


我开始幻想可以游泳的秘密水潭,幻想着开始一场关于水的发现之旅,好游遍威廉·莫里斯某部传奇故事标题中所谓的“奇迹岛之水”。我的灵感源自约翰·契弗的经典短篇小说《游泳者》。故事主人公奈狄·麦瑞尔决定从长岛一个派对出发,沿着邻居们的一连串泳池,一路游回自己8英里外的家。小说中有一句话很是醒目,还启发了我的想象力:“他仿佛用一双制图员的眼睛,看到了那一连串游泳池,那条蜿蜒穿过整个县城的半地下溪流。”


我当时是独居状态,正在为一段漫长恋情的终结伤春悲秋。而作为一名自由电影制片人兼写作者,我若想踏上一段旅途,则多多少少有着这样的自由。我儿子鲁弗斯当时也在经历一段冒险,不过是在地球下半边:他在餐厅工作,顺便在拜伦湾冲浪,我有些想念他。至少,我可以在精神上加入他的水中冒险。正如雨水无休无止的循环一样,我的旅途将始于护宅河,也将终于斯;我将在春季动身,然后游过一整个年头。所到之处,我会写日志记录下见闻与随想。


记忆中,我第一次正儿八经游泳是在凯尼尔沃斯:假日一大清早,一阵突如其来的小石子雨砸在我的卧室窗户上,将我和外祖父母惊醒—那是兰迪舅舅的手笔。他是当地游泳冠军,还手握一把专门归他所有的室外泳池钥匙。我和表兄弟们是听着他种种神乎其神的丰功伟绩——不论是在比赛中,高高的跳水板上,还是游泳出海时——长大的,因此,能和他一起游泳感觉就像某种殊荣。


早在救生员上班之前,我们就已经打开了木门,激得碧绿池底经过折射的黑色直线逶迤摇曳如蛇行。池水往往冰凉刺骨,可我所记得的,却是得以在所有人之前入场的神奇魔法。“我们包场了。”稍后用早餐时,我们不无满意地说道。免费入场则让我们与水的交融变得更令人愉悦。这就是我私下游泳的初体验。


多年后一个被暑气逼疯的闷热夏夜,在诺福克郡迪斯镇,我们一行人爬过老旧露天泳池外的矮篱笆,加入了其他私下前来的游泳者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游着,也不知是如何偷溜进来的,又不知如何闯过了沉睡中的旋转栅门,如今正在水中影影绰绰掠过我们身旁,又再次消失在黑暗中,仿佛《牛奶树下》中的人物。这些永不褪色的记忆如梦似幻,对我的思想和灵魂有着至为深远的影响。在沃尔伯斯威克夜间的海面,我曾见过人们的身体因沾满发磷光的浮游生物而熠熠生辉,像银龙一般从荧光闪闪的海浪间横贯而过。


我越是去想它,游泳之旅的念头就越是萦绕心头。我开始梦见水,只梦见水。游泳和做梦变得无从分辨。我越来越坚信,追逐水流,随波漂荡,是一种穿透事物表面的方式,可以让我获得新知。我说不定还能认识自己。似乎,在水中,一切可能性都被无限延展了。


没有了重力的暴政和空气的重压,我发现自己始终睁大着眼睛,对一切充满好奇,正如澳大利亚诗人莱斯·穆瑞所描述的那样:“我不过是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罢了”。这个计划开始变得像是某次中世纪寻宝之旅。在《石中剑》中,作为成长教育的一部分,梅林将未来的亚瑟王变成了一条鱼,这时T. H. 怀特写道:“如此一来,他得以做到人们一直想要做到的事情,那就是——飞翔。在水中飞翔和在空中飞翔没有任何实质性差别……就像人们的梦境一般。”


游泳时,你能感知到身体的主要组成部分——水,而你的身体也跟着周围的水流动了起来。难怪我们在看到搁浅的鲸鱼时如此心有戚戚;我们自己一出生就已经搁浅了。游泳意味着体验出生前的状态。一旦下了水,你就沉浸在一个极度私密的世界中,就像在子宫里一样。羊水给人以无上的安全感,同时又令人恐惧,因为分娩时一切都可能出差错,你会遭到各种无法掌控的未知力量的围攻。


这或许能解释每一位游泳者在深水中不时体会到的那种焦虑不安。从高高的跳水板上如飞燕般跃入虚空之中——这样一个意象体现了降生所包含的一切矛盾。游泳者同时经历了出生的恐惧与至乐。


因此,游泳是一种通过仪式,是对种种边界的跨越:海岸线,河岸,泳池边缘,以及水面本身。当你进入水中时,某种变形悄然发生了。你将陆地留在身后,穿过镜子般的水面,从而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在那里,生存才是最主要的目标,而非志向与欲念。泳池和沙滩边上的救生员提醒着你,游泳和溺亡不过毫厘之隔。


游泳时,你观看、体认事物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方式。你在自然之中,以远比在干燥地面上更彻底、也更激烈的方式成了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你对此时此刻的感知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


在野外水体中,你和身旁的动物世界是平等的:你们在任何意义上都处在同一“平面”上。作为一名泳者,我可以径直凑到水中的某只青蛙跟前,而它的反应,将更多是好奇,而非恐惧。在护宅河水面上扎堆的豆娘和蜻蜓更是刻意无视了我,它们会飞起一阵子,好让我游过,然后再次降落在河面上。


自然中的水永远有着治愈的魔力。不知怎的,它能够将所拥有的自我再生能力传递给游泳者。我一头扎进去时很可能还臭着张脸,俨然一副抑郁症晚期的样子,出来时却成了个吹着口哨的傻瓜。裸体给人以彻头彻尾的解放感,自然中的水给人以失重感,随这二者而来的则是绝对的自由和放纵,这让人与游泳场所之间形成了深刻的联结。


在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世界中,有越来越多的场所、事物被贴上了路牌和标识,有了官方“说明”。这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让现实世界变成虚拟现实。这就是为什么步行、骑车和游泳永远都会是具有颠覆性的运动。它们让我们脱离事物的常轨,挣脱官方版本的束缚,让我们得以重新认识到这些岛屿古老而充满野性的一面。


一次游泳之旅让我得以进入世界中至今依然最神秘莫测的那部分,就好比黑暗、雾霭、森林、高山一般。它将在我面对其他困居内陆的人类时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


关于这段旅途的想法是在我家护宅河中冒出来的,同时,这段旅途也真正开始于此。这条护宅河被下方11英尺处一股奔腾不息的泉水滋养着,负责为之净化的则是一套全天然过滤系统,远比最先进的泳池过滤技术还要高级。在任何未经污染的活水池塘中,都可以找到这些维持着此间生态的动植物,只要那里不受外力干扰,又有充足的阳光。


从中世纪晚期直到17世纪,似乎,护宅河曾在萨福克风靡一时,就像今天的私人泳池一样。邻近的科顿村中,教堂方圆四英里内就有三十多条护宅河。如今,在奥利弗·莱克哈姆这样的历史学家看来,护宅河更像是开凿它的自耕农的身份象征,尽管它也有诸多其他功用。


我家这条或许是16世纪房子落成时开凿的,它奔流在屋舍前后,但不流经左右两侧。这条河起不到任何防御功能,只能用来拦拦家畜。它或许可以为兴建屋舍提供有用的陶土,也可以作为容量颇大的蓄水池使用,但显然不是供人游泳用的。河岸直通通地向下,也没有哪一侧是浅水区。


在护宅河的一头,我在水中靠岸处装了一架木头活动扶梯,好踩在上面爬进爬出。岸上,一棵巨大的柳树盘踞着,苍白的纤维状树根如海葵般摇曳水中。


我在护宅河中畅游多年,偏爱在里头蛙泳。我不是什么运动健将,不过是一个颇具耐力、还算合格的游泳者。而我之所以想要开始这段旅途,究其部分原因,并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为了试图理解D. H. 劳伦斯在《第三种东西》一诗中提到的谜团:


水是H2O,两份氢,一份氧,

然而,还有第三种东西,让水成为水

那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契弗写道,对奈狄·麦瑞尔来说,在水中“与其说是一件赏心乐事,不如说是对自然状态的回归”。我的目的,则是重回类似的野生状态。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水将会成为我的自然栖息地。为了寻找新领地和淡水,水獭有时会穿乡越野,一夜之间甚至能走上12英里。我想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羡慕水獭、海豚和鲸鱼,我们这些哺乳类近亲远比我们更能适应水中的生活,而似乎,它们从生活中获得的乐子也远甚于我们。就算我只能学到它们知识的一鳞半爪,这趟远游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动身前夜,收拾行李时,就像我想象中即将前往远方的水獭一般,我也感到了某种类似的忐忑与兴奋。但是,和《游泳者》中的奈狄·麦瑞尔一样,追根溯源,我这股想要出门的冲动其实非常单纯:“天气好极了,他想,长长地游个泳或许可以锦上添花,庆祝这美好的一天。”



(本文选摘自[英]罗杰·迪金 著《野泳去》一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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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 人文社科 | 自然文学

《野泳去》

[英]罗杰·迪金 著

陆归野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4年7月


内容简介:罗杰·迪金(Roger Deakin,1943—2006),英国作家、电影人、环保主义者,是“地球之友”(Friends of the Earth)创始人之一,也参与创办了“共同的土地”(Common Ground)。一生中,他有38年居住在萨福克郡一座带护宅河的农舍中。《野泳去》于1999年出版后成了有口皆碑的畅销书,现在已是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


自然文学大师罗杰·迪金18个月穿游英国河流湖泊的沿途见闻记录:

他游过河水、小溪、瀑布、泥浆、深潭与大海,当然也有浴场和泳池;

他有时穿着如同香蕉皮的潜水服,有时也能解放天性,与水肌肤相亲;

在水中,他与青蛙、水獭、黑水鸡、鳗鱼同游;

在水面,他以山楂树、梣树树梢的高度,与狐狸对视、看着豆娘与蜻蜓在眼前翻飞、老鹰盘旋而来、红尾鸲在树枝间跳跃;

出水后,他躺在有小昆虫和委陵菜、景天、鼠尾草、百里香、酸模、紫花欧石楠、毛地黄的草地上晾干自己。

罗杰·迪金的这些经历,是为了理解D.H.劳伦斯在《第三种东西》中提到的谜团:

“水是H2O,两份氢,一份氧,

然而,还有第三种东西,让水成为水

那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值班编辑 | 轻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