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2024|对话阮克江:越南正处于重新思考发展模式的“历史最关键”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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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越南在2024年迎来政治变动的大年,包括印尼全国大选、泰国与新加坡更换总理人选、马来西亚改革派政府顶住“变天压力”。

02越南经济与政策研究所政治研究员阮克江表示,越南在经济结构、公务员效率、高铁项目建设等方面仍面临困难,当下并非“越南历史最好的时期”。

03然而,阮克江认为越南在外交领域表现出色,与世界上所有大国都维持着良好关系。

04为此,越南政府正在推进行政改革,旨在减少冗余的公共部门人员数量,为私营部门和外企提供更公平、公正的商业环境。

05另一方面,越南近期提出了雄心勃勃的高铁计划,但面临高昂的成本和技术挑战,需要在国际合作中寻求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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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4年,我们目睹了一连串的“拍案惊奇”——俄乌冲突的战火延烧了两年多之后,乌克兰突然攻入了俄罗斯境内,至今俄军仍未击退攻入库尔斯克境内的乌军;特朗普与死神擦肩而过,陷入巨大压力的民主党临阵换将,却依然没能挡住他横扫七个摇摆州,以及共和党将参众两院“翻红”;以色列把古早的传呼机变成了暗杀黎巴嫩真主党领导层的武器,令全世界都震惊于这种手法背后潜藏的“供应链战争”的可能性;临近年末,韩国经历了一场“闪电式”戒严,而千里之外的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也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崩塌……

这个列表还可以继续写下去。

回顾这充满“惊奇”的一年,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际新闻中心推出“叩问2024”年终系列报道,与国内外重要的思考者们对话, 叩问波诡云谲的世局变幻,寻绎时代车轮前行方向的线索。

随着大国竞争、“供应链转移”、“新时代出海”等叙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国内外媒体上,外界对东南亚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各领域状况的关注也越来越多。

2024年,东南亚迎来政治变动的大年,印尼举行了全国大选、泰国与新加坡更换了总理人选、马来西亚改革派政府顶住了“变天压力”。其中尤为令人讶异的是,以政治稳定著称的越南也在2024年迎来了一场“反腐风暴”,多名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在“熔炉运动”中因故辞职。在这之后从2011年起担任越共中央总书记的阮富仲于7月因病逝世,越南党和国家随之形成了新的“四大支柱”班子。

与此同时,越南也在经济、社会、外交等领域取得了颇为突出的成果。数据显示,越南2024年经济全年增长率约为6.7%,是区域内表现最好的国家之一;阮富仲的“竹子外交”平衡理念仍在越南发挥重要作用,越南与世界主要大国均关系良好;越南今年年初正式宣布人口破亿,外界热议该国的“人口红利”……

在“越南热”的背景下,过去10多年一直研究本国政治的越南学者阮克江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剖析越南政治与经济的规律和问题。阮克江是越南经济与政策研究所 (VEPR) 的政治研究员,目前在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越南研究项目担任访问学者。他强调,越南在经济结构、公务员效率、高铁项目建设等问题上仍面临困难,当下并不是“越南历史最好的时期”,而是“最关键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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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经济与政策研究所 (VEPR) 政治研究员 阮克江

“几周里发生了几十年里的大事”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越南今年发生了哪些重大事件?

阮克江:2024年对越南政治来说是关键的一年。回顾越南1945年独立以来近80年的历史,今年堪称是事件最为丰富的一年。

首要的事件是越南的领导层更迭。今年3月至4月,两位重要的越共领导人武文赏、王庭惠先后辞职;5月,越共“第五把手”张氏梅辞职。短短3个月内,3位在越南党政不同领域的最重要人物辞去了职务。

5月,原公安部长苏林就任国家主席。他被认为是原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发起的“熔炉”反腐运动的得力助手。原来,没有人认为他会升任国家主席,然而在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中,约8名政治局委员因牵涉反腐调查而被迫辞职,苏林成为了唯一人选。

7月,阮富仲总书记去世,苏林随后继任越共中央总书记。10月,我们迎来军事将领背景的新国家主席梁强。这样的人事格局意味着越南努力维持集体领导的传统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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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1日,越南河内,越南国家主席梁强宣誓就职。视觉中国 资料图

澎湃新闻:你提到外界非常关注的越南反腐运动。“熔炉”有什么特点?

阮克江:总体而言,我认为越南反腐运动对官员的处罚是非常严厉的。2017年至2021年,已经有丁罗升在内的前政治局委员被送入监狱。

我们也没有预料到“四大支柱”成员也会被迫辞职,甚至受到纪律处分。就在最近,前国会主席王廷惠、前国家主席阮春福都受到了党纪“警告”处分。虽然越南党政中有四个等级的纪律处分,“警告”程度较轻,但这样的处理也是前所未有的。对阮春福的处分是越南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值得注意的是,看起来不算严厉的处罚可能只是很多步骤中的第一步。未来,观察这些前高官会承担怎样的法律后果,将是重要问题,并对越南未来数年的政治将产生重大影响。

要反腐更要经济

澎湃新闻:越南的经济、社会表现在今年的亮点是什么?

阮克江:越南今年突破了1亿人口的里程碑,是印尼、菲律宾之后又一个人口破亿的东南亚国家,且有着一个不断崛起的中产阶级。越南有着繁荣发展的愿景,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世界上的中等强国。

在外交政策方面,越南继续坚持其平衡外交政策。今年6月,时任国家主席苏林在首都河内接待了到访的俄罗斯总统普京。苏林当选越共中央总书记2周后,他访问了北京并与中国领导人会面。1个月后,他前往美国参与联合国大会,并会见了美国总统拜登。我认为,越南在外交领域表现出色,与世界上所有大国都维持着良好关系。

澎湃新闻:你曾分析说,苏林会在未来同时强调反腐败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但不会以牺牲发展的方式来打击腐败。这段时间以来,你是否改变了你的看法?

阮克江:我的看法没有变:苏林已明确表明他的执政理念,在反腐、惩治犯罪的同时,将优先发展经济,不会让反腐调查阻碍经济发展。苏林与前任阮富仲的主要区别在于,苏林会更注重追求经济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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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1日,越南河内,(左起)越南国家主席梁强、越共中央总书记苏林在国会大厦外。视觉中国 资料图

澎湃新闻:然而,在苏林的总书记新任期内,越南又发生了不少人事变动,反腐运动也有新的进展。这是否对越南经济议程有所影响?

阮克江:苏林是越南党政体制最有权力的人,但他不是唯一的决策者。在他当选总书记后,苏林会见了党的元老,和来自不同战线、部门、背景的干部。在新的人事任命中,苏林试图重新平衡不同地区的利益。比如,今年的三位副总理的任命,人选的地域背景分别来自北部、中部和南部。苏林试图给人留下新的印象:他是一个可以团结全党的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苏林与总理范明政合作得很好。在今年7月领导层交接之前,范明政一度被认为是苏林的有力竞争者。

综上所述,我认为苏林是一个相当务实的领导人。他能够团结越南不同战线、背景的干部,由此很好地驾驭越南的政治体系,进而迈向他所设想的让越南向新时代发展迈进的目标。

“四大支柱”需要强有力的人选

澎湃新闻:你已提到了苏林、范明政、梁强等人。越共中央总书记、越南国家主席、政府总理和国会主席被称为“四大支柱”。这一政治传统是否受到“熔炉”的冲击?

阮克江:历史仍在进行中,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越南的反腐运动由政府的公安部和越共纪委共同负责,二者之间没有“谁更有权力”的区分。在越南,此前一段时间里,因为阮富仲的健康状况恶化,所以反腐运动更多依靠当时的公安部长苏林负责。

如果“四大支柱”的成员是相对强有力的领导干部,那越南的党政系统就能维持相对的平衡。但如果“四大支柱”之中有一根支柱摇晃不稳,不够坚固,系统就有失去平衡的风险,可能会陷入混乱。2024年给越南的教训是,并不是说“四大支柱”不起作用,而是这个系统要想运作得好,必须依靠强大的领导者。

展望未来,越南要让“四大支柱”的成员都是坚定的、强有力的领导者。由此以来,反腐运动的背景之下,“四大支柱”可以作为越南党政系统运作的坚实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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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12月22日,越南胡志明市,在第一条地铁线路启动时,一列地铁穿过城市。经过多年的资金短缺、不断攀升的成本和官僚主义的拖延,胡志明市终于开通了第一条地铁路线,为其1000万居民服务。视觉中国 资料图

“精简革命”进行中

澎湃新闻:你提到了越南近期开展的行政改革。这为什么是越南当下的重点议程?

阮克江:必须要承认的是,越南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问题。在这个人口1亿多的国家,我们大约有1100万名公务员,也就是超过10%的劳动力是国家雇员。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投入大量税收给政府机构的运转,大约70%的预算支出与党政机构有关,这不是真正可持续的状态。

越南希望在行政流程上花得更少,就可以给高素质人才更多的资金投入。举例而言,越南总理的月薪只在1000美元左右,相比之下,越南的年人均GDP已经要迈向5000美元了。我认为这是说不通的。官员的薪水太低,会让他们无法专注于工作,难以克服贪污受贿的诱惑。

苏林和范明政意识到,许多部委实际上可以合并,他们在政策目标和覆盖领域上有很多相似之处。曾经,越南有些盲目地参考了其他国家的设置,未能契合越南国情,效率不够高。越南规模庞大、占据GDP20%到30%的国有企业,包括大规模的商业银行、典型的大企业越南航空,难以整合成一个单一的实体,所以越南无法以集中用统一的机构来控制、监管这些国企资本。

越南目前的经济策略认为,为了未来的发展,不能过度依赖国有企业,因此我们倾向于将部分国企私有化,让其以私营实体身份在市场中竞争,而不是让国有企业主导市场。越南已经诞生了覆盖工业、房地产、科技、电动汽车等多行业的大型私人企业VinGroup,政府试图为这些私企提供更平衡和公平的商业环境,让企业之间形成竞争。

实际上,越南不是要取消原有的这些机构,而是将它们整合到现有的部委之中。比如,国资委、计划投资部将并入财政部,成为一个负责经济政策的超大部委。总而言之,要减少冗余的公共部门人员数量,为私营部门和外企提供更公平、公正的商业环境。

澎湃新闻:你提到了越南的资金紧缺问题。越南前不久提出了雄心勃勃的高铁计划,越南“钱够用吗”?

阮克江:这取决于越南想要多快完成项目,以及想使用什么样的技术。坦白说,越南现行的高铁计划太过于雄心勃勃,是不可能在10年内完成的。特别要考虑到,越南政府计划使用国内资金,而不是从日本、中国等其他国家借款这一点。项目预计耗资超过670亿美元,项目雄心勃勃,但10年计划难言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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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11月30日,河内,工人在万边站修复铁路。越南将在河内与胡志明市之间建设一条价值670亿美元的高速铁路,此项备受期待的项目于11月30日得到了国会的批准。视觉中国 资料图

面对高昂的成本,越南还希望项目能具有成本效益考量。可是,越南目前仍在讨论技术转让问题,越南希望能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高铁。我认为越南尚未真的确定要选择什么样的技术。根据所选的技术的不同,方案要么专注于效率,要么专注于构建高质量的系统。不论技术是要来自日本、中国还是欧洲,有关讨论仍在进行中,答案尚未出炉。

更重要的是,越南希望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在这么高昂的成本之下,如果让风险承担者单一化,就有“一无所有”的危险。为了避免依赖单一承包商,并充分考虑到不同国家的优势和劣势,越南政府可能会将项目分成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阶段中从不同国家寻求投标者和承包商。然而,北南高铁是一条笔直的线路,又可能无法灵活处理。

这不是越南“最好的时期”,不确定性仍存

澎湃新闻:一些观察者包括越共高层都认为,阮富仲去世时,“越南在各方面均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阮克江:我并不认为当下是越南历史上的“最好时期”,因为越南仍面临很多不确定性。从政治角度来看,我们面临着不断加剧的大国竞争乃至贸易战;全球范围来看,中东、俄乌冲突、南海等地缘政治问题仍然显著。

在越南国内,我们正在直面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时期。越南的国内产业发展速度并不够快,难以对在越南的外资企业构成真正的竞争,这让外资在越南举足轻重,但也让越南过度依赖外国的直接投资,因而容易受到全球需求变动和其他国家的影响。所以我们没有能力真的实现独立自主,这会在未来构成很大的问题。

因此,越南也处于重新思考其发展模式的时期。从这样的角度来说,我认可当下是越南历史上最关键的时期。但是,当我们重新思考国家发展模式时,既会面对机遇,也会遇到风险,所以危害也是存在的,一切都要取决于领导层如何推进他们的政策。要想判断越南是否能走向更成功和更繁荣的未来,还需要等待10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对一阶段以来的发展做一次新的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