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言映照本色人生——追记昆明学院离休干部郝珍富

今年6月29日,96岁的昆明学院离休干部郝珍富因病去世。昆明学院离退休工作处工作人员在查阅档案时意外发现,这位平日为人谦逊、低调随和的老人曾为国立下赫赫战功:3次特等功、2次大功、2次三等功,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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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寻这段尘封的往事,记者来到昆明学院昆师路校区家属院某单元3楼,老式的铁皮门窗、发黄的水磨地板、拼接起来的木板床、挨在一起的厨房和卫生间,这简朴的60多平方米小屋就是郝珍富一家生活了30多年的温馨港湾。

听闻来意,郝珍富的妻子、84岁的张雨薇从老式箱子中翻找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递给记者:“这是老郝的部分勋章和荣誉,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他生前没有讲,也不准把荣誉摆出来。我怕弄坏了就用纸一层层包裹起来,你们打开看看吧。”

冲锋在前却缄口不言的老兵

除了奖状、奖章和纪念章,白色塑料袋中还有两封来自北京却被“置之不理”的挂号信。

“这是老郝走后整理东西时发现的,之前他不准提起,我们都快忘了。”翻看信件,张雨薇回忆道,信是多年前一家全国性学术组织寄来的。第一封是向郝珍富约稿的函,希望将他的英雄事迹收录到有关书籍中;第二封是询问为什么没有回信,并再次表达收录的意愿。

曾有从外省慕名而来的记者想采访郝珍富,接到电话采访邀请时,他和妻子正打算出门。“我正忙着,没什么可采访的。”郝珍富一口回绝。“挂断电话老郝转头对我说,哪有时间接受采访,都是往事了。别耽误去买菜,快走。”回想老伴“顽童”似的表现,张雨薇脸露笑容。

“只要听说是采访宣传,老郝都建议去采访其战友。他说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英雄,才是应该宣传的对象。”张雨薇说,当年曾问老伴为什么不讲讲曾经的战斗故事,郝珍富严肃批评说“我的事有什么值得说,相比牺牲的战友,活着的我已很幸福了”。

几十年来,郝珍富不仅“抵触”采访宣传,更不愿对外讲述曾经的英雄事迹,就算是家人也不行。

“我给郝老当警卫员期间,从未听他讲过参加解放战争的事,而战友口中一直流传着他的英雄事迹,在战友们心里他就是一名英雄。”原13军39师117团警卫员周华生回忆道。

1928年,郝珍富出生于山西长治。4岁丧母、6岁丧父的他,自幼寄身在地主家做长工,吃不饱穿不暖,更上不起学。1946年,郝珍富投身革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华北、华中、华南、西南等战役。

多年来,很少有关于郝珍富的公开报道。记者仅在2009年出版的《星火燎原》全集第20卷中,查阅到他和战友活捉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兼第八兵团司令汤尧的战斗事迹。文中写道:1950年初,在围攻昆明起义部队的阴谋失败后,汤尧带着残部仓皇逃至元江县二塘山一带。一场围歼战在元江东岸的红土坡、二塘山地区展开。激战约5小时,彻底粉碎了汤尧亲自指挥的42师的8次反扑,攻占了他们在二塘山临时构筑的全部阵地。第13军37师110团1连的勇士们发现一股残敌约七八百人,都是带着一长一短——一支卡宾枪、一支小六轮,正连续越过5个山包,拼命地边打边跑,进行垂死的挣扎。时任110团1连排长的战斗英雄郝珍富,带着勇士们汗流浃背地追击敌人,最终成功俘虏汤尧。此战,郝珍富荣立特等功。

在郝珍富档案中,零星的几段简短文字记录勾勒出了当年郝珍富浴血奋战的身影:洛阳战役,班长郝珍富带领战士冒着枪林弹雨冲到城墙下,完成爆破任务;淮海战役南平集战斗中,郝珍富带领全班战士一天担任4次突击任务,最后只剩下5个人,受伤3次未下火线,仍坚守阵地,共打退敌军4次进攻,直到战斗胜利,被所在纵队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该同志参军以来在屡次战斗中都是一贯积极勇敢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坚定的。”在泛黄的档案中,有一份当时所在连队领导对郝珍富战斗表现的评价这样写道。

在家人珍藏的荣誉中,一份由陈赓司令员签字于1949年颁发的奖状中这样写道:“郝珍富同志在南进以来作战中,英勇顽强、战功卓著,创造出英雄事迹,经大家选举、党委评定,特奖予战斗英雄之光荣称号,并授予奖章一枚以资纪念。”

“父亲一直未曾告诉我们,伴其一生未能取出的左肩弹片源自参加的哪一场战役。”郝珍富的大儿子郝刚遗憾地说。

在翻阅郝珍富档案时,记者似乎窥探出这份英勇无畏、浴血奋战的精神来源。50多年前,郝珍富在部队时,写下的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每到一地,百姓对我们像父母一样,不好好干,就对不起老百姓。”“我在战斗中负了伤,老乡们抬着我、关心着我,更加坚定了我的革命立场,因此工作更积极、打仗更勇敢。”“我在战斗中,各种情况下都是坚决勇敢的,没有向敌人屈服过,没有向艰苦环境低过头。”

两次“扼杀”儿子参军梦的严父

“偶尔有朋友叫他老英雄,他反而不开心,更愿意别人叫他老郝。”在张雨薇眼中,老伴是一个对同事朋友很和蔼的人。

“郝老为人非常和善,不管是对干部还是士兵都一视同仁,很有亲和力。”周华生回忆,从云南勐海到四川彭州换防时,因当时火车很慢,时任副参谋长的郝珍富多次叮嘱各分队不仅要保障士兵安全,更要照顾好士兵的生活。一天,郝珍富前往车厢看望战士时,发现战士带的干粮因炒得太干不容易下咽。他立即叫来连队领导,为战士们重新更换干粮。

“干粮干算什么事。对我们而言,在部队就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但他就放在心里,战士们都觉得很暖心。”周华生说,对战士很关爱,但对子女却又异常严格,大家私下都觉得老郝教育孩子严厉过度了。

“不要有任何优越感,认为干部子女就有不同待遇,想都别想,一切要靠自己艰苦奋斗。”这是周华生经常听到郝珍富教育孩子的话。

大儿子郝刚在军营长大,自小就有军队情结。14岁时,正好赶上部队内招,许多同龄小伙伴都去参军了,郝刚也想去。没想到父亲以不符合年龄条件直接拒绝了。

“当时问父亲,为什么其他人14岁能去,我就不行?”郝刚回忆,当时的情况下,只要父亲愿意帮忙说话基本没问题。

“父亲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永远别想着靠我的关系去当兵。”

“当时想不通,我还对父亲抱怨:做你儿子反而成了当兵障碍,我不愿当你儿子。”回想被父亲第一次“扼杀”的参军梦,郝刚感慨万千。

高考时,郝刚第一志愿没录上,第二志愿想去原昆明陆军学院,虽然分数超过录取线,但非第一志愿,心中充满担忧。正好听说父亲曾经的领导时任昆明陆军学院领导,就想请父亲帮忙说情,没想再次被严词拒绝。

“父亲接连两次‘扼杀’我的参军梦,当时怎么也想不通。”郝刚说,因为此事与父亲出现了很深的矛盾,后来几年时间和父亲都不怎么说话。

“对外随和、对娃严厉,家教严格、淡泊名利。”多年后,郝刚渐渐明白父亲的选择,父亲的形象也因此烙印成这16个字。

内外有别的“抠门”老人

“父亲在家时,总喜欢给我们进行廉洁教育,主题就一个:生活必须要简朴,不要铺张浪费。”郝刚说,工作后,自己和弟弟有了经济能力,曾多次提出换个大一些的房子,父亲每次都严词拒绝:“我不嫌小也不觉得旧,住着挺好的,你们不准再提。”

“不换就不换啦,把几十年的老房子装修一下总可以吧?”郝刚说,担心父亲“心疼”钱,还找朋友按最低装修标准算了友情价,全部装修只要3万余元。没想到跟父亲商量时,还是被一口拒绝。郝珍富说:“有这钱装修,不如给我曾资助的那家农户,让他们继续扩大产业。”

这位“抠门”的老人,只对自家人节俭,对别人却很大方。

2012年,郝珍富的二儿子郝昆因工作关系到金平县挂职担任扶贫工作队总队长。临行前,郝珍富把自己积攒的3000元钱塞给他,让找一户贫困户资助,并嘱咐道:“一定要好好干,带领当地群众脱贫致富。”挂职期间,郝昆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带着父亲的嘱托帮助这户农户发展香蕉种植。经过一段时间努力,农户不仅脱了贫,其种植经验还在村里推广,帮助更多村民过上了好日子。

“在昆明学院的时候,只要学校组织捐款、捐物活动,他积极得很,名字经常排在捐赠名单前面。他回来从不讲,我都是从他同事那儿听来的。”张雨薇说。

在翻阅郝珍富生前资料时,一本通讯录引起了记者注意。在这本战友通讯录中,战友们几乎都是留手机号,而郝珍富却只留了一个座机。张雨薇解释说:“他从来没用过手机,说一个老头要手机干什么,浪费钱。”

“我代管学校老干部工作时,经常去郝老家看望,一家人日子过得非常简朴,他却从未向学校提过任何诉求。”原昆明师专总务处处长李修华回忆。

不给组织添麻烦的老党员

几十年来,无论是跟随部队南征北战,还是转业回地方,郝珍富始终践行入党初心,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做好本职工作。

一次回老部队访友时,郝珍富遇见出任新职的部队老领导。老领导问他:“那么多年,怎么从来不见你来找我?”“找您干什么?我不能转业了还给组织添麻烦。”这是郝珍富唯一向老伴张雨薇“炫耀”过的事。

“每次讲起这事,郝珍富都神采奕奕的,像获得莫大的肯定。”张雨薇说,在老郝心里,党组织不仅是精神信仰,更是给予了他“新生”。

在封存档案的自传中,郝珍富这样写道:“谁会料到,旧社会的一个孤儿,受别人歧视和侮辱的穷孩子,做梦也不敢想,今天不但翻身还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这是党把我培养起来的,除了感谢父母,我衷心感谢共产党。”“自参军以来,在党组织培养教育下,由一个普通农民变成一个有觉悟的无产阶级战士,我感到非常光荣。”

张雨薇回忆,转业到昆明工作后,同事曾来家里约郝珍富去反映房子太小的问题。郝珍富回绝说:“这是组织给予我们的关心,怎么还能去给组织添麻烦呢?”

在与郝珍富共事经历中,李修华也有相似的记忆。

上世纪80年代末,因条件限制,白糖购买不便,总务处有车可前往保山购买供学校使用。每次慰问学校生病老同志时,就会拿出一点白糖作为慰问品。可每到郝珍富家就遇到“麻烦”。“他每次都坚决要支付白糖费用,有时我们跑出老远,也被追回付完钱才能离开。”李修华介绍,其实送的白糖很少,根本不值几个钱。同事们也觉得作为慰问品,理所应当不收钱,但郝珍富却认为这是占组织“便宜”,坚决不行。

“老郝的做法让同事们从心里更加敬佩他。”李修华说,每次临走时,询问有无困难需要学校帮助,郝珍富都是一边感谢一边回绝。

昆明学院离退休工作处原副处长马洪波也讲述了一个记忆中的故事。郝珍富94岁时,因行动不便,家人提出把卫生间和厨房装修一下,借学校老干活动中心房间放置物品以便装修,最后却不了了之。上门询问才知,郝珍富不让搬。他说:“我不能老了还给组织添麻烦,家里想办法挤挤就行。”

“他退休后也闲不下来,天天在家关心国家大事,每晚必看新闻联播,还让孩子们带党报党刊回家,看完后按日期整齐叠起来。”张雨薇说,家里的报刊曾堆放了很高的几叠,因卫生间和厨房装修时不小心弄潮了,他为此遗憾了很久。

2024年5月上旬,郝珍富因病住进昆医附一院。在病榻上,他还给孩子们讲述当年入党的往事,以及在部队时严格的纪律和规定。

一天下午,郝刚才走进父亲病房,同病房的病友普洱市镇沅县农村信用社退休职工付开聪便称赞道:“你家老爷子不简单啊,那么大的年纪躺在病床上还想着为党、为国家作贡献。”

原来,当天中午,稍微清醒一点的郝老一直不停自言自语:“不管怎样,能为党和国家作贡献就好,哪怕增添一砖一瓦也是好事。”

在ICU病房,郝珍富病逝前未来得及与家人作最后的告别。谈及父亲是否有未了的心愿,郝刚认真思索后说:“也许病房中的那句自言自语,就是老人未了之愿吧。”(云南日报 记者邓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