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艾滋病疫苗来了？是真的吗？

12月3日，b站up主“科学透镜”发布了一条标题为《艾滋病疫苗来了，一年两针，几乎100%阻断HIV感染》的视频[1]，其中介绍了美国的一家医药企业吉列德科学(Gilead sciences)进行的艾滋暴露前预防（PREP）药品Lenacapavir临床实验的研究报告，声称阻断效果达到100%。视频一经发出便迅速冲上b站热门，引起网友热议。截至12月5日15:00，这条视频已经拥有134.7万的播放量和7727条评论。

图1 b站up主“科学透镜”发布的相关视频

艾滋病，一个自1981年发现以来就恐吓着人类的“魔王”如今有了被“战胜”的可能。这一消息固然令人心潮澎湃，但我们必须注意到该视频的标题相当具有煽动力，同时视频内容也包含许多过于肯定的表述。

为帮助公众更准确地辨别相关消息，核真录对视频标题及内容中的一些表述进行了核查。

视频标题所提到的“艾滋病疫苗”是什么呢？根据视频内容，这里谈到的实际上是一种叫做Lenacapavir（中文暂名：来那帕韦）的药物。Lenacapavir是美国医药公司吉列德科学研发的一种HIV-1衣壳抑制剂，那么它是不是疫苗呢？核真录通过梳理衣壳研究的发展史，调查了这种药的作用方式。

自HIV被发现以来，人类一直在循序渐进地对这一“魔王”进行研究。1983年，法国病毒学家吕克·蒙塔尼耶和他的团队首次在艾滋病患者体内分离出HIV病毒[2]，并确定HIV是艾滋病的病原。

此时学界对这种病毒展开的研究尚浅，仅仅意识到这种病毒的结构是一种蛋白衣壳包裹着内部的病毒核酸，并普遍认为这种蛋白衣壳的主要功能是保护内部脆弱的遗传物质。有科学家猜测衣壳可能存在其它功能，但由于无法清晰地构建HIV衣壳的结构，人们难以深入研究衣壳的作用。

图2 HIV的简单图示（图片来源：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542287）

到了二十一世纪，对HIV衣壳的研究有了新进展。2009年，马克·耶格尔教授及其团队首次详细描述了HIV衣壳蛋白结构图，这项研究发表在《细胞》杂志上[3]。自此之后，通过衣壳抑制来阻断HIV感染的治疗思路开始出现。

Lenacapavir正是基于这种思路研发出的针对HIV-1的衣壳抑制剂。它通过干扰HIV病毒衣壳蛋白的组装和拆卸，在HIV-1生命周期的多个阶段发挥作用，从而抑制病毒复制。根据吉列德科学的药物介绍[4]，它用于帮助有感染HIV风险的人群进行预防，还帮助产生耐药性的人群进行治疗。

而世界卫生组织对于“疫苗”的定义是，用于预防传染病的生物制品，简单来说就是用病原体中一些不会致病的物质去刺激免疫系统，让免疫系统产生相对应的记忆。当真正致病的病原体入侵身体时，免疫系统便能够凭据之前的记忆快速反应，阻止来自病原体的伤害。上述这个过程被称为免疫反应[5]。

图3 世卫发布的疫苗作用过程图解

严格意义上来说，Lenacapavir作为一种衣壳抑制剂并不符合传统疫苗的定义，因为它不通过免疫反应来预防疾病，而是通过直接干涉病毒感染细胞中衣壳装卸病毒遗传物质的过程来阻断艾滋病发展。所以从作用机制来看，Lenacapavir并不能被称为疫苗。

既然它们的效果如此相似，那为什么不能将这种药当成疫苗来理解呢？为了解答这一点，我们再从其它角度比较它们的不同。

首先，从疗程的角度看。根据吉列德科学提供的研究内容[6]，使用Lenacapavir的患者需要在疗程开始时通过口服给药，之后则需要每六个月接受一次皮下注射。作为一种预防药，如果使用者有预防的需求就必须长期注射，虽然注射的频率较低，不用像口服药那样按照一天一次的频率服用，但如果在疗程中出现注射中断的情况，会面临感染艾滋病的风险；而疫苗通常只需要按照特定的时间表接种，一旦完成接种程序，就不需要像Lenacapavir这样长期、定期注射。

其次，Lenacapavir也存在耐药性问题。HIV作为一种十分容易发生变异的病毒，需要定期监测和调整治疗方案以防止耐药性的产生和发展。而疫苗不涉及耐药性问题，因为它们的作用机制是通过免疫反应预防感染。从这一层面来说，Lenacapavir与疫苗也是完全不同的。

最后，从费用和公共卫生的角度进行考虑。以美国为例，NPR（National Public Radio，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的一篇报道[7]指出，目前使用新药Lenacapavir的花费高达每年44,819美元，根据12月1日的汇率折合人民币31万元左右。这说明使用该药物对患者来说可能存在一定的经济负担，同时也说明政府无法在短时间内像疫苗接种一样为这种药物制定公共卫生策略。换而言之，使用这种药是完全个人的决策，政府暂时无法提供帮助。因此，这两者在费用和公共卫生的层面同样存在较大差异。

综上，原视频作为科普帖子，在标题中将这种药物称之为“疫苗”十分不准确，这样的表述会给大众带来错误的认知，二者在作用机制、疗程、费用和公共卫生等层面相差甚远，因此不能一概而论。

视频中“阻断效果几乎百分百”的表述也引起我们的注意。该表述的准确性如何？是有所夸大还是确有其事？这符合该研究原本的结果吗？为了弄清这一点，核真录根据研究原文对视频的表述进行了核查。

这条视频主要介绍了吉列德科学资助的一项名为《半年一次的Lenacapavir用于男性和性别多样化人群的HIV预防》[8]的研究，这篇文章在2024年11月27日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研究报告了Lenacapavir用于预防并阻断HIV感染的临床试验的结果。接下来我们将根据吉列德科学发布的有关内容比对视频表述的准确程度。

核真录通过查阅吉列德科学在官网发布的信息[9]，发现视频中所提到的是一个名为PURPOSE的系列项目，这个项目计划进行四项临床实验。而视频中提到的内容源自该项目中的前两项临床实验报告[10]。

早在2024年7月，吉列德科学就发布了关于Lenacapavir的第一项临床实验研究PURPOSE1的中期分析报告（吉列德科学的临床药物6月份实验项目的名称)[11]，中期报告指的是在实验结束之前对收集到的数据进行的分析，目的是为了评估实验的进展情况，确保试验参与者不会接受无效或有害的治疗[12]。

这项报告中，实验者在南非和乌干达对28个地点5300多名16-25 岁的顺性别女性并具有暴露风险的志愿者进行了药物临床测试，这些志愿者与自己的伴侣有过未防护的性行为，并且在过去的3个月内没有进行HIV检测和采用PREP防护。另外，“顺性别”是指个人认为自己的性别与他们出生时的生物性别相一致的情况[13]。

根据对照实验的需求，志愿者被随机分为三组，第一组接受每年两次的Lenacapavir皮下注射，第二组接受每天一次的口服Descovy（中文名“达可挥”，与后面的Truvada[舒发泰]都是由吉列德科学开发的抗HIV药物），第三组则被分配每天口服一次Truvada。该试验使用背景HIV发病率（bHIV）^注作为主要对照，Truvada组作为次要对照。

为了研究在其他群体中Lenacapavir的作用，项目组接着在不同群体中进行第二个临床实验PURPOE2（吉列德科学临床药物11月份实验项目的名称），这也是视频中主要提到的研究之一。这项试验特别针对的是顺性别男同性恋、双性恋和其他男性、变性女性、变性男性和性别非二元个人。

PURPOSE2的实验设计与PURPOE1类似，结果显示，与背景HIV发病率（bHIV）相比，Lenacapavir将HIV感染率降低了96%。在使用Lenacapavir组的2180名参与者中，仅有2例感染病例，相当于99.9%的被试者没有感染HIV，且其预防艾滋病毒感染的效果优于现有每日一次的口服药物（例如Descovy、Truvada等类型的口服药）疗法。

PURPOSE2临床实验的结果说明Lenacapavir在顺性别男同性恋、双性恋和其他男性、跨性别女性、跨性别男性和非二元性别人群中的疗效和安全性与之前在顺性别女性群体中的试验结果一致，均显示出良好的疗效和安全性。

通过目前发布的两项研究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暂时的结论，Lenacapavir在阻断预防艾滋病感染方面确实具有很强的性能。因此，仅针对目前的实验成果而言，该视频标题和关于这一部分的表述基本符合研究结果，并没有过度曲解研究的结论。

尽管视频的内容没有曲解实验的结论，但它的表述也存在一些被忽略的信息，这可能让许多没有相关知识的观众对药物的使用目的和效果产生理解上的偏差。实际上，目前该视频的评论区中已经有了一些误解。

图4 已经对信息产生误解的评论截图

第一，Lenacapavir是一种暴露前预防（PREP）的药品，与大众一般认知中的“有病再治”的思路是有区别的。根据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记录，目前的艾滋病治疗策略分为两种：PREP（暴露前预防）和PEP（暴露后预防）[14]。PREP是指尚未感染HIV的人在面临很高的HIV感染风险时，每天服用药物以降低被感染概率的行为；PEP则指在发生高危行为后，通过服用抗病毒药物来防止HIV感染的预防性治疗。Lenacapavir是在接受治疗者明确自己有可能感染的情况下服用的预防药物，也就是说它的主要功能并不是在查出艾滋病之后再服用的治疗药物，而这条科普视频中没有强调这一点。

第二，我们还要清楚视频所说的“几乎百分百”指的是在目前公开发布的两项临床实验中达到了这个效果。随着研究群体的进一步增加，这种药物的效果也有可能出现变化。正如前面所说，该项目共包括四项临床实验，而目前只有前两项临床实验发布了报告，这说明该项目目前是未完成的状态，有存在其它情况的可能。

事实上，新药临床试验是一个成功率很低的活动，过去曾有许多新药物在最后的临床实验过程中失败的案例。比如美国著名医药公司辉瑞（Pfizer）进行的对于一种用于治疗淋巴瘤的药物Figitumumab（菲格替木单抗）的临床实验。该药物在二期实验（注：此处及后文的二期、三期实验与上述Lenacapavir的两次实验定义不同）时，在204个志愿者身上取得了比较不错的实验结果，于是开展了规模更大的三期临床试验，选择579位病人进行实验。但临床试验还没做完就发现一部分结果的数值达到了事先划定的无效指标，于是实验被暂停。试验结果显示用药后，试验组比对照组的效果要差，于是宣布临床试验失败[15]。

还有另一家医药公司安进（Amgen）所进行一种用于治疗胃癌等疾病，名为Rilotumumab（利妥木单抗）的抗体的临床实验。安进在二期临床实验中的病人身上得到了不错的结果，之后又开展规模更大的三期实验。研究者在这次实验中足足挑选了600个病人，但中期分析发现，该药不仅未能改善患者的生存期，反而比对照组有更高的死亡风险，于是这项药物的研究也被宣布终止[16]。

因此，对于还未完成的实验项目，我们要保持怀疑的态度，而视频的内容和标题并没有强调这一结果的暂时性，同样会导致误解的产生。

第三，对于Lenacapavir我们还要意识到一点，这项实验是由吉列德科学这家药企资助进行的研究，研究的设计目的是通过与其他药物疗效的对比进而展示自研药物的优越性，这可能有倾向性与宣传的嫌疑。

最后，该研究在报告中还提及了另外一个问题：背景HIV发病率的调查设计可能存在局限性。比方说，筛选的志愿者有特定的特征，如至少3个月没有进行HIV检测或PREP使用，这个筛选条件就可能将那些经常进行HIV检测或使用PREP的高风险人群排除在外，这就导致调查出的背景HIV发病率的数值不能很好地贴合实际情况，而这样的对照下产生的实验结果可能是不准确的。因此在看待实验结果时，我们要通过多方阅读扩充知识面，在细节方面多加留意。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