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 | 对“词语通货膨胀”的批判与反思

德裔美国心理学家库尔特·卢因是拓朴心理学的创始人,被誉为“社会心理学之父”,他提出的场动力理论是其心理学体系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他认为“一个人的动机行为是由其‘心理生活空间’决定的”,所谓“心理生活空间”是指在某一时刻影响行为的各种事实的总体,既包括人的信念、感情和目的等,即个人内在“心理场”,也包括被知觉到的外在环境,即外在“环境场”。《社会科学中的场论》这本书探讨了“场”这一媒介生态对人类文化的影响。


11月1日,2024年度思想剧场《当下的启蒙》第6期(智酷总395期),中国社科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姜奇平领读《社会科学中的场论》,资深媒体人蔡辉、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段永朝点评,北京信息社会研究所所长王俊秀主持。


以下根据段永朝老师点评内容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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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信息社会50人论坛执行主席 段永朝


姜奇平每次的演讲,我都收益很多,因为我跟他是老朋友了,我就不客套了,尤其我也不想给他留下印象是叫两声好就完事了,可能有些观点我跟奇平也还有一些想讨论的地方。

先说说感受。其实勒温这个人我以前听说过,我讲课的时候也引用过他,但是我没像奇平这么重视。奇平今天发现勒温如此高的意义,我有点惊讶。所以一开始我是保持很强的敬畏之心,想听听奇平的新的观点。

首先,我觉得奇平选了一个好的点。拿勒温这个石头打现在的焦点问题,我认为他打得很准,但是,有点用力过猛。用力过猛体现在两点:第一点就是勒温的伟大意义有那么大吗?我不这么认为。

我推荐一本书,清华大学罗家德教授给本科生、研究生写的《社会网分析讲义》,已经出第二版了。我在给北大新闻学院的研究生讲课的时候,我引用过他的第一版,而且是重要的参考书。因为20多年前网络科学正火热的时候,罗老师这本书非常好地概括了网络社会、网络分析领域里边从50年代到90年代主要的一些科研成果。我们今天讲的弱连接、格兰诺维特的结构洞、强连接、林南的社会资本理论,包括勒温的团体动力学,包括他的拓扑心理学、场论,我认为在这本书里面概括得非常好了。社会网络分析的7大问题,就是奇平讲的那9个模块的翻版。

感谢奇平让我重新认识他,但是把他拔到如此高的地步,我有点不同意。因为从学科发展过程来讲,社会科学对场论的重视,不是说没重视,更不是今天才发现。或者说我们今天重新发现勒温厉害,其他人都不是了,不是这样的。这个领域里面的能人太多了。格兰诺维特是罗家德的导师,所以我觉得罗老师有足够的学术权威,他讲的知识来源应该是可信的。

我听到一个小时以后,我就感觉到内心慢慢平静了。因为我作为一个所谓好读书之人,是不是勒温所讲的这些内容超出了我的知识谱系之外?我觉得没有。

更重要的是我想谈的第二点,就是刚才奇平第二页 PPT上放的勒温的 B=f(P,E),我觉得如果是我来评价勒温,这个是应该批判的。批判什么?不是批判这个公式,而是批判这种作风、这种学风,很恶劣。这是上个世纪或者说七八十年前,社科人文领域里边的一个集中体现的弊病,就是公式化。其实那个公式是个狗屁公式,他就说“人是在环境中”,就这么一句话,完了还装模作样用个函数——行为是人与环境的函数。我认为这是不讲人话。你要是牛,你给我写出微分方程来,他又写不出来。我没有看到,可能奇平看到了。我认为他肯定写不出来,这怎么能写得出来,写得出来就见鬼了。我觉得不值得夸耀。

这一点为什么今天要拿出来批评呢?我认为今天的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把这个叫“词语通货膨胀”。我们动不动就整了一大堆词,这个跟那个的关系,它跟它的关系,它跟它的转化,所有的词都是抽象名词。大家回顾一下,奇平刚才讲的什么位置、什么效率、什么能力、什么效用,所有的词都是抽象名词。

后来我说需要奇平讲几个例子,奇平可能认为他举了例子,我认为没有。我举个例子,比方说聚变式处理、低熵化流通、穿透式安全,是什么意思?在座的各位听得懂吗?我把这种现象叫做“词语腐败”或者“词语通货膨胀”。我们今天轻率地使用一个词,甚至叠加使用100个抽象名词,但是我们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们能不能讲人话?

所以我个人觉得,勒温的场论不值得大惊小怪。勒温基本上是,第一,像蔡辉老师讲的,他那个时代是研究教育心理学的,那个时代的教育心理学是一股潮流,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讲话都是那个做派。而仔细分析可知,这个做派是受19世纪数学抽象化的影响,所以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包括19世纪末期,社会科学界出现了一个现象,计量社会学、计量经济学、计量政治学、计量心理学都出现了。

今天这些所谓的计量学科也在反思,至少我觉得是在反思,反思当初试图用“XX是XX的函数”这样的概念。当然,奇平批评的是对的,它无非是牛顿那个时期的东西。今天是远远不够用了。这是我的第二个感受。

第三个感受,我觉得奇平是好心,奇平是努力做学问,想解释这个问题,他是想解释现在。但是这样就带来第三个问题,奇平跟我们是有共同感受的,我们都批判计算主义,我们都认为要为计算主义找出路。但是从他后一个小时讲的数据空间战略这块来讲,恕我直言,我认为这不是出路。100个大词堆起来就有出路了吗?怎么可能?

比如刚才你举的那些例子,什么放大1万倍,什么前店后场。“前店后场”,咱们过去是工厂的“厂”,他改成了场域的“场”,这只是一个词语游戏。然后又举股票的场外交易、场内交易。股票讲场外交易、场内交易,跟奇平讲的场域的“场”是一个意思吗?虽然用的是同一个字,但是意思完全不同。所以我个人认为,这里面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就是“可言说问题”。对于社会科学领域里边研究的同志们来说,你们的敌人不是可计算问题,是可言说问题。

刚才受奇平的启发,我给计算主义写了一个对应词叫“言说主义”。现在的大模型,他们认为计算可以搞定一切,结果我们现在的解释派认为,言说可以解释清楚一切,所以就使劲儿说,使劲儿言说,使劲儿解释,觉得解释就是生产力。这跟马克思当年的判断不一样,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面有这么一句名言,“过去的哲学是为了解释世界,未来的哲学是改造世界”。这句话大家非常熟悉,中国人尤其熟悉。

今天这个世界一定需要重新解释,但是我觉得一定不是用旧词,更不是用旧词叠加出新意,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去解释。所以这样的话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瞄准了计算主义的软肋?

奇平慧眼独具,他看到了“场”的重要性,这个我高度赞成。“场”就是space,就是空间。那么计算主义软肋在哪里呢?我跟大家分享的时候经常讲,英国数学家迈克尔·阿蒂亚20年前那篇论文,说数学思想从代数到几何的转变。阿蒂亚的洞察力太牛了,他用了一个很重的词叫“浮士德的交易”,他认为数学家在19世纪以后已经堕落了,为了要算力,为了要计算的准确性、精确性,出卖灵魂。他把 19世纪数学压倒性地战胜了几何学的这种数学思想的现状,描述为“浮士德的交易”。这句话分量是很重的。

所以阿蒂亚预言21世纪的数学思想应该从代数转向几何,而这恰恰是奇平说的场论。这个我非常赞成。所以说,奇平抓住场论,毫无疑问是抓住了21世纪数学思想的核心,但是又请奇平兄原谅,我认为奇平兄过度解释了,他并没有看到计算主义的软肋在哪里。

事实上我认为计算学界并没有无所事事,我们就拿几何和代数的关系来说,勒温的是拓扑心理学,“拓扑”在上个世纪30年代是个时髦词,就跟我们今天讲的“流量”“场景”,都是时髦词,所以他把它叫“拓扑心理学”,顺手拈来。“拓扑”这个词那些年太牛了,不明觉厉的词,勒温拿过来用了一下,他本人搞清楚多少,我存疑。但是时来运转,70年后拓扑心理学入了奇平的法眼,是个场论,让我们觉得很牛,这个人是先知。可是真实情况也未必是这样。

其实上个世纪,在勒温那个时代,拓扑学已经大大深化了,并且拓扑学跟代数学产生了代数拓扑,产生了代数几何,产生了微分几何、纤维丛理论,这都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丘成桐的卡拉比-丘模型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数拓扑问题、几何拓扑问题。

其实在上个世纪的中叶,也就是五六十年前,几何学和代数学之间的交融,是数学思想界的一个非常闪亮的同时也是激动人心的领域。但是这个领域里还达不到阿蒂亚说的向几何学转型的那个高度。为什么?他们依然是用计算主导来解决几何问题。

今年年初Sora出来的时候,丘成桐的弟子顾险峰在2月份,写了一篇我个人认为伟大的论文,他解释了为什么Sora这个大模型做视频生成的时候,会出现诡异场面。比方说我们生成的时候,一个东西会穿越另一个东西,它分不清楚,它会穿越这个背景。顾险峰的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Sora物理悖谬的几何解释》,我认为他非常好地解释了这一点。这一点的要害就是,今天数学思想用来表达几何空间的几何学的概念和方法,是基于连续流计算,基于连续拓扑,他认为这可能是要害所在。

Sora的悖谬是无法克服的。那么怎么样下一代的Sora才能克服这个问题呢?顾险峰认为,数学必须再提高一步,数学本身必须要突破,就是说你的表达工具必须要突破,我理解这就是顾险峰力推“计算共性几何”的缘由。所以计算主义的问题出在哪里呢?我认为其实是认知科学核心问题之一——表征问题,我们怎么表征这个事情?我们怎么表达这个问题?我们怎么样用今天我们的认知符号来表达我们的思想,而不是用文字来表达。我说的再简单点,要么写出公式来,要么把它造出来,要么免谈。

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今天的“词语通货膨胀”已经到了人人都觉得彼此高大上,彼此又不知所云的地步,而且我们99%都认为你说的是对的,你说的肯定是对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无从判断,因为这些词都是对的,它的每一个构成元素都是对的,这些元素装备起来大概齐是那个意思,我们认为也是对的。

但是至于是不是这样,如果你要真的说这样,那就变成既不是being也不是becoming,而是王飞跃老师讲的第三个B——Believing的问题。这是个信念问题。所以我觉得文科和理科,科学和人文,共同面对一个盲区——对本学科的知识过度自信,同时又有很强的职业责任感,总想对这个世界说点啥。

今天的人都见多识广,所以今天学习一个新词、新概念,撰写一本新的畅销书,从别人那里汲取一些伟大思想,都轻而易举,而且我们又是理性的人、爱思考的人、爱琢磨的人,我们把这些东西装配到一起也轻而易举,实在不行让大模型给我们赋诗一首也轻而易举。在所有这些轻而易举之上再叠加上我们的专业责任感,我们生产东西也轻而易举。

但是这种情况下,我个人认为就可能会把那些真正的硬骨头问题绕过去,把真正的硬骨头问题给蒙混过关放过去了。更要命的是,可能会给大家留下一个错觉,什么错觉呢?天下妖怪都在我讲的这些话当中,可能其实不是,我们把妖怪早就放过去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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