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 | 回到最朴素的日常

札记


以破戒的故事来书写受戒的主题,正好切中了一个时代普遍的情感结构,从宏大的、抽象的命题回到日常的人情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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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回到最朴素的日常》

作者 | 华东师范大学    张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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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曾说,他要重写一个旧梦。“今天的人对于今天的生活所过来的那个旧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认识认识吗?旧社会的悲哀与苦趣,以及旧社会也不是没有的欢乐就不能给今天的人一点什么吗?这样我就渐渐回忆起四十三年前的一些旧梦。”《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发表了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


作为80年代人各种感情的总和

《受戒》讲述的是水边的一个叫庵赵庄的村庄,村庄中有一个荸荠庵,原名叫作菩提庵,后来因为大家以讹传讹,就把它叫成荸荠庵了。庵里的和尚们一向是“无所谓清规戒律的”,他们一样过着世俗的日子。庵中有一个13岁的小和尚叫作明海。明海家中有四个兄弟,地却比较少,生活难以为继,所以就让最小的孩子到庵里当和尚。小和尚明海就认识了家住荸荠庵附近的一个小姑娘叫小英子,从此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玩耍。明海很会画画,这个技艺令小英子即将出嫁的姐姐风光了一回,因为他给小英子的姐姐画了很多被面。明海还和小英子一起做针织,一起栽秧、薅草、车水、放割稻子、打场、看场,还有放水牛。四年以后明海即将受戒,所以小英子就划船送他去善因寺受戒。完成受戒之后,小英子又划船要把明海接回到庵赵庄。在回来的路上,小英子询问明海受戒的情况,明海就一一告诉了她。明海还说寺里的僧人都很器重他,如果他继续做下去,将来是有可能当方丈的。小说的最后,小英子划着船问明海:“我要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回答“要”,小说在这里结束了。


不论是荸荠庵还是庵赵庄,都是一个世俗又率性自然的空间。当地人把出家叫作“当和尚”,并将其看作一种谋生的职业,他们把基于人性的七情六欲正常化和自然化。小说的整体氛围充满了烟火气。


汪曾祺回忆《受戒》的创作时说:“当然,今天来写旧生活,和我当时的感情不一样,正如同我重写过的《异秉》和三十二年前所写的感情也一定不会一样。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来写的。《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一个总和。”(《关于〈受戒〉》)


汪曾祺还曾提到老师沈从文在小说写作上给他的影响:“我曾问过自己:这篇小说像什么?我觉得,有点像《边城》。”(《关于〈受戒〉》)一方面,他认为“小英子”这个角色很像沈从文笔下的那些少女;另一方面,在他看来《受戒》在风味上与《边城》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当时,第四次文代会召开,文艺界整体的氛围比较宽松。汪曾祺说:“我们的文艺的情况真是好了,人们的思想比前一阵解放得多了。百花齐放,蔚然成风,使人感到温暖。虽然风的形成是曲曲折折的(这种曲折的过程我不大了解),也许还会乍暖还寒?但是我想不会。我为此,为我们这个国家,感到高兴。”这构成了《受戒》的写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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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种桃花源式的人物

小说主要写了明海和小英子这两个主要人物。小说突出地写明海是一个长得好看帅气的少年,他的声音洪亮,所以他唱经唱得非常好。他也非常聪明、善良、淳朴,而且乐于助人,画画很好,十分能干。小说中的少女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少女一般天真、美丽、多情,而且比较直接和大胆。小说写二人之间朦胧的异性情感,呈现出浪漫的、纯真的色彩。小说里的庵赵庄是一个桃花源式的、自然淳朴的生活世界。在这个生活世界中,少男少女之间朦胧的异性感情皆是发自童心,这种童心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恰恰成为桃花源灵魂的一种象征。这个桃花源当中明海和小英子之外的人物也都体现出一种善良、可爱、淳朴的性格。例如明海的舅舅仁山、小英子的姐姐大英子、他们的父母、庵中的其他和尚等,都是一种桃花源式的人物。


这些人不受世俗的日常道德伦理和清规戒律的束缚,无论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是他们的情感都是直接自然的。尽管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却没有任何的奸猾恶意。作者对于他笔下的这些人物在写作的时候都充满了温爱,他并没有批评任何一个人物。所以众多人之间朴素自然的爱意构成了桃花源世界的基础。小说结尾,在明海回答小英子“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的问题时,小英子把船划进了芦苇荡,小说这样写道:“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这样十分抒情化的结尾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温爱。


又如:“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这段是写明海爱上小英子的一刹那内心的激动。但是作者叙述爱情的萌发时并没有讲很多故事,也没有刻意制造离奇的情节,只是通过描写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画面。但是读者可以很快感受到情感的萌发,以及这种感情萌发的自然和美好。汪曾祺曾说:“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自报家门》)


汪曾祺的很多作品都写到水,写到湖;水不仅是一种自然背景,还代表了他柔软的、平和的、静静流淌的叙事风格。汪曾祺找到了一种流水般的语言形式,与他所要表达的主题正好相互配合,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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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破戒的故事来写受戒的主题

这个桃花源般的世界并不总是只有快乐。小说中存在快乐与苦涩相交杂的张力,这也是这部小说更丰厚、更耐人寻味的地方。黄子平先生曾这样说:“小说撇开了几十年统帅一切的政治生活的纠缠,用水洗过了一般清新质朴的语言叙写单纯无邪的青春和古趣盎然的民俗。悲愤哀伤惶惑、‘愁云密布’的文学天空中蓦地出现了一抹‘亮色’,却不是主张‘走出伤痕’(其实是‘粉饰伤痕’)的批评家们所希望的那种‘亮色’。”如果小说只有一种快乐,那么就会显得有些单调。《受戒》让我们感受到乡间生活的欢乐和世俗生活的自足之外,总让人觉得还有一些东西隐伏在背后,一种隐隐的苦涩的味道。汪曾祺的笔调并不是甜俗的,而是清雅之中隐隐有一点苦味。例如涉及明海出家的问题,小说中写到是因为“人多地少”,家庭比较贫穷。再如,明海之后是否还会当和尚?他是否会有其他的一些人生选择?这般完美的桃花源世界能否始终保存下去?


汪曾祺的写作不跟风,始终按照自己的文学理想,表现他熟悉的世俗和生活世界,他的书写经过心智、情感沉淀的记忆。《受戒》故事是汪曾祺43年前的一个梦,时间的沉淀为小说提供了丰厚的意味。以破戒的故事来书写受戒的主题,正好切中了一个时代普遍的情感结构,从宏大的、抽象的命题回到日常的人情物理。


汪曾祺精准地把握并挖掘了日常生活的精义所在。《受戒》结尾,明海与他喜爱的小英子走到了一起,这代表了汪曾祺回归人情物理的态度和立场。这种回到日常,表现为热爱生活本身,在任何逆境中也不删削或无视生活。回到日常,还指在事业、职业和日常劳作中,追求一种人生境界。在经过价值失范,急需价值重建的时候,人们总是回到最朴素的日常上,回到饮食男女的底子。


汪曾祺曾大段引述沈从文《从文习作选代序》中的话,沈从文说相信在“另外一时”,人们将“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的永远的倾心,康健城市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心情”。沈从文认为,一种感情和表现也许在一个时代会淹没无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另外一个时代会重新浮出水面,重新为人们所接受。汪曾祺很有意味地引用了老师的话,这也是他自己的一种“夫子自道”。当“另外一时”到来之后,他所要书写的、体现了各种感情总和的《受戒》,也就在一种生生之境的人间风行开来,影响力越来越大。今天越来越多的读者欣赏汪曾祺,正因为他们同样感受到一种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倾心的情感,也感受到《受戒》这类作品在审美上所给予自己的陶冶与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