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正确理解这句话的人不多:一些人误以为,关乎“兴替”的才是历史,无视“小历史”中的大智慧,忽略了历史经验的丰富性;另一些人则误以为,逻辑完整、有头有尾、令人慷慨激昂的才是历史,沉迷于故事,忽略了历史经验的深度性。
人类思维有天然短板,易将“故事”当成“事实”,不自觉地将偏见、误会、自以为是等合法化。太多“大文章”建构在“误读+架空”的规律之上,无非“六经注我”。
因此读史有时是一个步步惊心的过程,须警惕虚假的“因为……所以”。好的历史书会时时提醒读者,使人审慎,但这种体现专业性、责任感的好书,常被讥为“难读”“故事性不强”,成了“冷门”书。
所幸读者的认识总在进阶,真诚之作终会替代虚假之作。与其明日追读,不如当下读起。2024年,至少这四本略显“冷门”的历史书,我们不应错过。
王安石为什么爱“抬杠”
若王安石自称第二“杠头”,无人敢认第一。司马光称他“用心太过,自信太厚”。朱熹称他“直是强辩,邈视一世”。
北宋重“异论相搅”,言论环境宽松。王安石多次面刺宋神宗“不明于帝王大略”,宋神宗不以为忤。可奇怪的是,宽容既未推进政治文明,亦未实现富国强兵,反致朝堂上意见激烈对立、党争不已,事事议而不决。
王安石学问大、脑子快、善驳难,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时,只用一年便将耿直的同僚唐介气死(或许这是南宋人编的段子),主政后,常令司马光等哑口无言。
王安石的辩论技巧不复杂:一是气场强,自信绝对正确;二是多谈大原则,忽略细节。宋神宗焦虑于“盗贼增多”,王安石立刻反驳,尧舜治天下,也有盗贼;三是动辄人身攻击,谁质疑新法,谁就是“小人”“奸臣”。
王安石屡屡在嘴上取胜,因时人不讲逻辑,建言皆来自古书,王安石能一口气列出数条记载,搞“文史轰炸”,别人用此法反驳,王安石能迅速找到漏洞,展开反击。
《王安石“强辩考”: 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周思成 著,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互掉书袋本是最低级的论辩术,新信息不等于新证据,一万条与一条无别。读《王安石“强辩考”: 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一书,每每扼腕:千载前亚里士多德已创形式逻辑,为何智慧如王安石等,连基础水平都达不到?或因古希腊议论面对大众,需说服万人,倒逼议论工具走向成熟;而宋人只面对皇帝一人,投其所好即可,讲逻辑太迂阔。
王安石被重用,因宋神宗也“好辩”,喜当庭驳难,令臣子窘迫,王安石则随时能接上话。王安石、宋神宗都在“虚拟环境”中长大,前者以会读书、会考试而成功,后者以好学、有进取心而上位,这扭曲了他们的现实感,他们会因一句经典错引而愤怒,对百姓挨饿却无感。他们心有灵犀,却未必是众生之福。
北宋的宽容之风,系于皇帝的个人修养,而非权力约束,在此脆弱基础上,王安石虽人格高尚,也难被长久信任,变法失败早已注定。时代困局中,北宋士大夫多“强辩”,只是王安石独背污名。可惜一番挣扎后,王安石式辩论术仍在,但集体理性未得寸进,历史反而陷入停滞。
本书体量虽小,感慨却深,唯有愿者能得之。
科技能拯救世界吗
“要么西方衰落,要么亚特兰特罗帕成为转折点和新目标。”这是德国建筑奇才赫尔曼·索尔格尔的名言。他提出了疯狂的“亚特兰特罗帕计划”:在直布罗陀海峡、土耳其海峡建大坝,把地中海变成陆地,使德国得以扩张,“西方文明”获得新生。
该计划源于19世纪中后期法国工程师鲁代雷提出的“撒哈拉海计划”:引海水淹没撒哈拉沙漠,改善地球气候。鲁代雷不是气候学家,对沙漠了解甚少,但他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他的话术是:沙漠有害;不治理,沙漠会入侵欧洲;到那时,想治理已来不及;靠科技拯救世界。
欧洲推进现代化的话术是:传统有害;推翻传统,才能进步;落后了,就再难追上;靠科技摆脱落后。
鲁代雷抄袭了这种现代化话术,这种话术屏蔽多种因素,将复杂世界简单化,只为激起人们的参与意识。
“撒哈拉海计划”漏洞百出,地中海周边地势高,海水根本无法进入撒哈拉沙漠。但在鲁代雷忽悠起的焦虑感下,越无法实现,人们越愤怒,反而热衷于提出更大、更“彻底”的终极解决方案。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仍有类似计划被提出、被尝试。
《撒哈拉海计划:技术、殖民与气候危机》,[美]菲利普·莱曼 著,赵昱辉 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撒哈拉海计划:技术、殖民与气候危机》一书作者菲利普·莱曼指出,鲁代雷、索尔格尔的最大偏颇,在于试图用工程思维解决系统问题。面对复杂世界,工程思维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会制造出另一个问题,使人们陷身其中,永无宁日。要解决系统问题,只能采取系统思维。然而,系统思维太慢、太绕远,工程思维却给人以虚幻的掌控感。工程师们提出越来越“大胆”的计划,到后来,除非依靠强权,才有可能实现。索尔格尔于1928年加入纳粹,后任希姆莱的副官,以“造福人类”为名,最终变成“人类之敌”。
鲁代雷、索尔格尔等已作古,但工程思维仍在,它潜伏在现代生活的诸多细节中,比如广告里,家庭主妇因厨房污秽而崩溃;代言去污剂的人从天而降,一挥手,一切洁净;家庭主妇快乐地奔跑在草地上……
这种“危机出现—迅速解决—生活变好”仍是“现代迷信”的话术,它暗示“只要找到办法,问题瞬间解决”。如人类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撒哈拉海计划”只会一次次卷土重来。
阴谋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多位记者因及时报道,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但其背后却是天大的笑话:刺杀发生时,记者们都在媒体报道车内,距肯尼迪数十米,无人留下一手信息,唯一一段模糊影像出自路过的札普鲁德,他是裁缝,不是记者。
很多记者没听到枪声,却写出“现场报道”。输给业余的札普鲁德,他们很不爽,强烈要求集体采访刺客奥斯瓦尔德,监狱方被迫同意。两天后,采访现场挤满笨重的摄像机、电缆,四处乱哄哄,杰克·鲁比混了进去,枪杀了奥斯瓦尔德。从来没有一个记者反省他们造成了奥斯瓦尔德的死亡,反而欢呼:这是“人类首次被直播的凶杀案”,标志着电视采访从此成为王者。
第一时间没出现在现场,写出来的只能算假新闻,但那些报道肯尼迪遇刺事件的记者们“专业”地掩盖了这一致命缺陷。掩盖技术包括采访在场的普通人、做新闻的第二落点等,此外,每逢肯尼迪遇刺周年,媒体都大加炒作,一次次邀请不在现场却写出报道的“名记者”“回忆”过去。为了让持续炒作更具吸引力,一位“刺杀现场的记者”突然提出阴谋论,而他在一年前还认为此说太荒唐。
阴谋论是一口挖不干的井,它成功引起大众的好奇,带来泼天流量。到肯尼迪去世20周年纪念时,阴谋论已成主流。与此同时,媒体上肯尼迪的形象越来越好,没人再提他堕落的生活方式、日常蠢行等,肯尼迪成了“完美的受害者”。
《报道肯尼迪之死:新闻媒体与集体记忆塑造》,[美]芭比·泽利泽 著,白红义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新闻追求真相。可现实是,谁擅长传播,谁反而会被视为“专家”。值得注意的是,肯尼迪遇刺新闻的集体谎言并非串谋的产物,初期只是记者们为掩盖失职,进而是为追求流量,而随着大众信以为真,他们已无力澄清真相。《报道肯尼迪之死:新闻媒体与集体记忆塑造》引人思考:现实中还有多少类似的谎言?人们该怎样摆脱谎言的包围?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在社会生活、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诸领域,中国(宋朝)无疑是当时最先进的国家,它具有一切理由把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仅仅看作蛮夷之邦。”这是法国著名汉学家谢和耐提出的观点。
宋代经济繁荣有目共睹,颇多学者认为,它已进入“近世国家”,远超欧洲同期水准,与17世纪前现代国家比,亦不遑多让。这自然引发疑问:宋代遥遥领先,为何中国却未能率先跨过现代化门槛?
《繁荣与衰退——中国市场经济:1000—1500年》,刘光临 著,李春圆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繁荣与衰退——中国市场经济:1000-1500年》通过扎实的数据分析,提出独家见解:随着宋亡,元代和明初转向用管制经济替代市场经济,引发长达200余年的衰退,使中国在全球竞争中丧失先机,留下永远遗憾。
作者认为,元明逆市场化体现在四方面:一是禁民自由迁徙;二是发行纸币,管控物价,取消了货币的独立性;三是在经济活动中去货币化;四是抄没私人土地,严控兼并,大规模强制移民和屯田。
元明如此操作,有其长远考虑:商品经济拉大贫富差距,随着土地兼并,可能引发饥荒。既然市场无法自动均平,政府就应站出来,强制均平。
可结果却适得其反:1080年(宋)时,年人均粮食收入7.5石,白银收入7.5两;到1400年(明)时,年人均粮食收入降至3.8石,白银收入0.73—0.95两。宋朝农民的户均贸易量是明初农民的7—10倍。
明初农民的收入只有宋朝的一半,纳税比重却增一倍。为养活自己,“不得不在缺乏农具的情况下耕种近100亩的土地”,全国亩产降至极低水平,经济向粗放型农业倒退。
国力被削弱,人民更穷,饥荒频繁……元明的误操作导致“三败”,这是因为,古人没意识到市场经济可大大提高生产效率,只有社会繁荣,才能拥有一切。基于架空的责任感和直线思维,只能带来灾难。尊重客观规律,包括市场规律,就能确保公平、正义与秩序;不尊重客观规律,只会造成文明倒退,人人皆成受害者。“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500年兴衰的教训刻骨铭心,值得后人牢记。
本书立论扎实,在数据搜集、研判和选取上不遗余力,全书一半以上是注释,可谓针脚绵密,不发空言。
作者:唐山
文:唐山编辑:金久超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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