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好呀,很久没写双人物系列了。
我的一天读一本书每天不间断计划,进行到快七百本,两个人物便携手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喜欢研究约瑟夫·坎贝尔的英雄之旅,也写过王阳明的儒释道合一的心路,现在又发现了两条特别的精神之路。
733年,日本奈良兴福寺信人荣叡等人随船入唐留学,他们肩负着从唐朝邀请一位具有为他人授戒资格的赴日高僧的重大使命。742年,鉴真(688-763)做好了决定,准备东渡。但第二年,就有人诬告他与海盗勾结,而且荣叡也被捕了。
陷害鉴真的人,竟还有他的弟子灵祐等等,弟子们是怕他在海中生死不测。这个发心历经重重考验,鉴真五次渡海都不成功,第六次才到日本奈良,中间经受了七十多难。
而荣叡呢,来唐八年,在桂州到广州的途中突然病故;另外,鉴真最喜欢的弟子之一祥彦,也是在船上,在他身边告别后圆寂……
历经磨难,鉴真也双目失明……
754年,他东渡成功,759年,日本奈良的唐招提寺建成。鉴真从55岁决定出海,直到12年后的67岁才完成使命,而唐招提寺是他71岁用心而不是用眼指导、建造出来的作品!(我猜,放到现在,相当于是75岁出海,91岁建成寺庙!)
是啊,我的传统主题“五十岁,还能做什么?”又多了一个鲜活的案例。人物精神要经过长久隽永的历史验证,才最为深沉而真实。我从古人那里知道,使命感才是生命力最强的东西,儒释道莫不如是。
在鉴真建造好唐招提寺的九百多年后,1688年,日本古代大俳句家松尾芭蕉(1644~1694)来到寺里,写下:
人生的苦,得跟伟大结合起来。
我在读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本计划去京都,改去奈良。早上5点起床,7点50飞,慢悠悠地一路换乘,14点也就到达奈良了,简单吃了饭,15点我就到了唐招提寺。
一进寺里,我径直走到了松尾芭蕉的这块石碑和木牌前。好像这个场景,我很熟悉一样,我来过一样。
1200多年前,鉴真花了十二年经历七十多难才来到的地方,而我十小时,机票城铁等交通加起来一千块的路费,就到这里……
我后来翻看季羡林的《一生的远行》(据说那是他唯一亲定的自选集),里面提到——
为什么是“绿叶滴翠,为君拭去眼中泪”?季羡林说,“像鉴真这样的高僧,断七情,绝六欲,眼中的泪珠从何而来呢?除了因怀念祖国而流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公元763年五月六日,鉴真双腿盘坐,面向西方的中国大陆圆寂,年七十六岁。
他发愿要给另一片国土上的民众讲法,让他们远离生死疲劳。他哭过荣叡、祥彦等等,他体会过颠沛流离,被诬陷过,也被体谅和欢迎过,他也欣慰和欢喜。
其实我觉得,他绝不是断七情、绝六欲,而是把悲欢升级成了生命核心和精神。这精神,谁去品味,都能生成很多感情、内涵和启迪,分出很多流派来。
到了我们这个年代,对于偶像的要求更加高,那并不是刻板的一两个标签式硬邦邦的崇拜,而是真正渗入人心的隽永情感和精神共鸣。
一个盲人,他心中的法,就是光明。他讲法,完全就跟宇宙连接,所以可以突破时空之限制。
我去的时候,人很少很少,安静却不让我发慌。我还看到“赵朴初”。据说,朴老生前访问唐招提寺时,曾掉落一颗牙齿,住持请他将之埋藏在寺内鉴真大师墓旁。
朴老与鉴真大师的佛缘包括:1963年鉴真大和尚圆寂1200周年纪念大会、扬州大明寺鉴真纪念堂建造、唐招提寺鉴真墓围栏修建、1980年日本国宝鉴真像回国巡展等等。我就在鉴真墓围栏边,看到石塔里的灯火,想着,这不就是心心相印,薪火相传。
虽然这个寺庙很清冷,但这火每一刻都是点亮的。树林里的青苔是淡绿色的,而不是深绿,会让人觉得冷;这淡绿,是把心接引过去温暖着的。
唐人写过的《题招提寺》虽是国内的场景,此刻却在彼岸复活:招提精舍好,石壁向江开。山影水中尽,鸟声天上来。一灯传岁月,深院长莓苔。日暮双林磬,泠泠送客回。
好一个“一灯传岁月,深院长莓苔!”
季羡林在1980年7月23日就记下说,才在国内见不久(1980年日本国宝鉴真像回国巡展),又来到唐招提寺。“我们今天满怀虔敬之心踏在这一座古寺的土地上。我们知道,这一座古寺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鉴真的足迹。我们脚下踏着的就是鉴真当年留下的足迹。因此,我们的步履轻而又轻,谨慎而又谨慎。”
在这个寺,感觉就在国内。遇到一个日本老人说,你们看得懂这些中文哦。鉴真墓围栏旁刻有一首现代中文诗歌。
鉴真对日本的书法、中医、中药学,甚至饮食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保存了唐文化的那种精气神,我呼吸着,呼吸着……
鉴真是海上之路,而松尾芭蕉则是“奥州小道”,我称之为动态隐居之路。中国人的隐居,就是找个地方,好像一定得长长久久地呆在那儿修行,或者耕作、种花、写诗、喝酒等等。松尾芭蕉先是隐居,然后再开始人生之旅,把心准备好,路就随时在了。
芭蕉出身贫寒,曾亲自目睹武家政权和町人金权的残暴统治,不满当局,于是主动辞官。1680年,37岁的他离开江户,到了荒凉的隅田川畔的深川,隐居草庵。37岁,似乎也是一个神秘的年龄,那一年王阳明龙场悟道。
在《富家食肌肉,丈夫吃菜根,我贫》中,他以富家食肉、贫家吃菜根来对比,俳句里记录着这样的场景——在寒冷的早晨,他独自啃着鲑鱼干,也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
他隐居,然后探索着自己的词风。他写贫穷渔家、耍猴汉、可怜歌女、饥寒交迫的路人、凄苦的贫僧,全是人间悲凉。同时,他的诗歌里都是中国古典文史哲学的光芒——庄子、孔子、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他用这些孕育着禅“闲寂”的审美意识。
1684年,芭蕉返乡,手捧亡母遗下的白发时,悲伤至极,吟曰:“秋日双手捧白霜,热泪落下即消融”。
于是,41岁,他开始了人生之旅,第一次游遍伊势、伊贺、大和、山城、近江、美浓、尾张各地;第二次踏遍近江、信浓、尾张、更科等地;第三次巡游了仙台、岩手、出羽、越后、大垣、近江各地……
行吟诗人,也开party,芭蕉每到一地,便会举行句会。他最有名的句子,也是在旅途中诞生的:
闲寂古池旁,
青蛙跃进池中央,
扑通一声响。
静谧——打破静谧——又复归静谧,这就是三生万物,内外循环,动与静达到完美的结合,表面是无穷无尽无止境的静,内里却蕴涵着一种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和无穷奥秘。他的内心也是同样的节奏。
正如其弟子各务支考所评述的:“在这一幽玄句里,(蕉翁)自己开眼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俳谐之道也开阔了。”
是啊,明明已经厌倦勾心斗角和俗物恶气,明明已经隐居,但还是可以热爱这世间的玄幽、闲寂,内中依然有激情澎湃之情可以品味。
生命的动和静,阴和阳,掌握好了,就是创作最好的来源。人不能固守一个,又不能摇摆于两个,在平衡之中,才有自己的定法和定数,这就是自定义的生命形式。
他“任心感物写兴”,他深而真,极为幽玄,随后,还升华成一种闲寂和风雅。
首先,一个人隐居不隐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摆脱一切俗念,静观天地人;
其次,是怀抱孤寂的心情,以闲寂为乐,即风雅者也。风雅之中,才有诗情,创造“风雅之诚”与“风雅之寂”。
在《奥州小道》中,他写:“日月是百代之过客,年年岁岁逝去又复来亦是旅人也。舟上漂浮一生者,或牵马辔而终老者,日日在旅行,以旅行为家。古人多病于羁旅中。我亦不知自何年起,深受随风飘忽的孤云所感动,从而不断诱发出漂泊之念。……我如同被神灵附身,心意慌乱,而道祖神亦来相邀,更使我静不下心来。”
对,苏东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蕉版,就这么诞生了,而且有实际的行动。
以旅为道,顺随造化,回归造化。日本文化,其实最有力的三个关键词,就是“物哀”“幽玄”和“闲寂”。
“物哀”是由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和情绪。
“幽玄”是心深而真,不显露,朦胧寂静,深远充实,神秘超自然,不可言说,根源于心的状物,它成熟于日本武士贵族与僧侣文化的鼎盛时代。
“闲寂”,则是松尾芭蕉所引起的这种虽孤寂,但仍以孤寂为乐,风雅之境。
他在奈良写“灌佛之吉日,喜逢鹿生子。”又写“鹿角初长成,与君别离时。”他也跟鉴真有了神交。
你看,那些看透人间丑陋的人,受过苦难的人,依然有自己的天真和喜欢。鉴真如此,松尾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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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135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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