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绪大使:听到《我住长江头》,想起德语老师廖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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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唱音乐会场景  杨成绪摄

【导读】12月14日,上海举办了“中国现代音乐奠基人声乐作品专场音乐会——黄英、沈洋与回声合唱”,音乐会上唱了廖青主(廖尚果)谱曲的“我住长江头”。前驻奥地利大使杨成绪先生特赐文于文汇讲堂,回忆了在复旦校园内师从德语教授廖尚果的经历。廖尚果是近现代音乐界的“传奇杂家”,其家更是“一门两进士,家族三举人,兄弟皆音乐家”,胞弟廖辅叔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近九十高龄依然担任博导。

杨成绪大使,是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1952 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语系,先后在上海外事办公室和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工作;1972年进入外交部,历任驻联邦德国大使馆随员、三等秘书、二等秘书、一等秘书,驻民主德国大使馆参赞、公使衔参赞;1985 年,被任命为中国驻奥地利大使;1989 年回国后,历任外交部西欧司副司长、政策研究室主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中国太平洋经济合作委员会(CNCPEC)会长。享受政府“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特殊津贴。今年84岁的杨成绪大使多次接受文汇报(包括文汇讲堂)国际话题的采访,其对德国和欧洲事务尤其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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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成绪夫妇参加音乐会的合影,夫人袁晚禾为复旦大学教授,复旦合唱团团员

1949年9月入学时,我们班上有十多位同学,其中有六七个同学,像我这样从初一开始学德文,而另一半却要从a、b、c字母学起。那时可难为廖尚果教授了,他一方面要那些初学的学生,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一样跟着他朗读,另一方面要我们已经学过六年德语的学生也学些什么。

一天上课时,廖教授突然提议我们几个学过六年德文的学生可以排一幕德文话剧,这样既可以学好德文,还可在学期结束时用德语演出给大家看。当时没有同学反对,下课他给我们分配角色,给我的是主角,台词最多。那时我是篮球校队主力前锋,体育老师,也是我们的教练天天逼我们练球,不论春夏秋冬,天一亮都要在球场上集合。说实话,当时我也特别爱玩,学习时往往不能集中思想,更不会演话剧。因为我一直背不出台词,只是在教室中朗读过好几遍,演话剧一事只得不了了之。

 西洋歌剧

廖教授身高有一米八九,平时站立笔挺,几乎和军人一样。他有点脾气,对人要求严格,那时我一直躲着他。可是他对待每一个学生都是很善良的。他时常邀请我们到他家喝茶,这时他会天南海北地谈起他青年时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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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至30年代,廖尚果全家和弟弟廖辅叔(后排)在上海

他说起早年去德国留学,原来想进军校,却被送去学法律,可是他更爱好文学、诗歌和音乐。他学小提琴,练钢琴,结识了一位德国女音乐家,和她结婚,生有一女。他告诉我他的德国夫人是歌剧演员。

我告诉廖教授,我念小学时家住上海格罗希路,路过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楼时,有时听到传来阵阵的西洋歌剧。我时而静静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逐渐地感到十分悦耳。我说到此时,廖教授瞪大眼睛问我,那是哪年?我告以大概在1938年到1942年。“啊!这正是我的德国夫人。”接着,他似乎陷入沉思,自言自语地说,不要提起这些事吧!

过了很久时间,他让我看一张照片,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女儿,现在是美国费城交响乐团第一提琴手。这位女孩长得很漂亮,既像她爸爸那样具有中国南方人那样深沉而威武,又有点德国女孩的文静。廖教授有时在家中弹钢琴,时而唱起“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后来我了解到这是他为中国诗词配曲最广为流传的歌曲,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近代中国音乐史上最有名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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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上有关青主夫妇和廖辅叔教授介绍

翻译海涅

廖尚果教授对我似乎是又不满又喜欢。在安排演的话剧时他要我担任主角,说明他是重视我的。可是我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他非常恼火。在第一学年我的德文考试成绩是六十三分,刚刚及格。那一年我学习确实很不认真。甚至年终考试得了几分,我都没有关心过。直到大学毕业,拿到了毕业证书,我才从毕业证书背面看到原来我在第一学年的德文刚刚及格。

我在复旦大学学习德国语言文学时从师廖尚果教授有三年之久。每见他为我们水平不同的学生施教花费很多心血自编教材,辛勤工作,都使我十分感动。解放初期国内还没有一本像样的德汉字典,唯一的一本字典,我还记得是一本红色封面,由在青岛的德国传教士和中国人合作编写的,有的汉语用的是山东方言,辞汇量也很少。那时我们多买德日辞典,但我们不懂日文,有时只能连蒙带猜。实在不理解只能请教廖教授,对德国语言词意的理解是他的特长,他善于讲解不同词之间的微妙差别。

廖尚果教授十分豁达、直爽、乐观,我很少听到他议论时政。他很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谈到德国诗歌时最为动情。他早年翻译过德国诗人海涅的《抒情插曲》(1822-1823),他有时兴致一高,就朗诵《抒情插曲》的开卷自白:

我将我的痛苦,我的控诉

倾注在这本书中,

如果你打开了这本书

就打开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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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尚果肖像画

两类歌曲

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是我事后才了解到的。

1927年廖尚果化名“青主”来到上海,专门从事音乐理论著述和创作歌曲。1928年他在上海经营一家书店,主要出版乐谱,出版了他的作品《大江东去》和《清歌集》等。1929年,上海国立音专校校长萧有梅是廖尚果德国留学的同学,他邀请廖尚果出任教授和校刊《音》和《乐艺》季刊的主编。在这期间他著译音乐作品甚丰,还编写了两部音乐美学著作《乐话》和《音乐通论》,还出版了他和他的德国夫人华丽斯合作的《歌曲集》。

1930年《乐话》被列入国立音乐专科丛书。《乐话》和《音乐通论》介绍西方音乐美学思想,被视为现代中国音乐美学的最早著作,奠定了廖尚果在中国现代音乐史上的地位。与此同时,廖尚果作为中国现代音乐最早的作曲家,创作出《大江东去》《我住长江头》等脍炙人口的为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歌曲。这两首歌曲开创了以古诗词谱曲的艺术歌曲新时代,是中国现代音乐中艺术歌曲的奠基之作。

《大江东去》这首歌是廖尚果1920年在德国留学时创作的。这首以中国诗词谱写的中国艺术歌曲于1928年于上海以青主的笔名发表。青主采用西方的作曲技法将苏轼的诗词进行了艺术创作,在《大江东去》乐谱的封底,青主以作者的话为题,回忆他和友人在雷鸣暴雨中,划着小艇,在湖中游荡,精神受到很大的振奋。当他回到住所后,灵感一动,思量一夜,次日早上,谱写了这首歌曲。中国音乐评论界在论述青主《大江东去》一首歌曲时,认为他运用欧洲艺术歌曲和歌剧咏叹调的写作形式,如实地传达了原词借咏古迹,抒发了怀古之幽思的精神,体现苏东坡豪放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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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成为当代音乐会上保留节目

而青主根据宋朝李之仪诗词谱写的《我住长江头》这首歌,是描绘细腻的恋情,完全不同于《大江东去》的英雄豪放气概。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是首情意缠绵的恋歌,柔情的相思表达了咫尺天涯离别的愁绪。

廖尚果谱写了很多歌曲,就这两首最为脍炙人口,也最能反映他的性格。他既有炙热的爱国情怀,又有丰沛的细腻情感,很契合艺术领域。

政治沉浮

至于他的政治经历,我只能从他只言片语中略知一二。他在课堂上说过他和郭沫若共事过,对这位诗人将歌德的“浮士德”从日文译成中文,颇有微词!

1893年,廖尚果出生于广东惠州府城秀水湖畔的书香之家。1908年,考取黄埔军校兴办的“陆军小学堂”,这个小学堂实为黄埔军校的前身。此时武昌起义爆发,孙中山先生率同盟会成员在广东举行反清起义。同盟会组织廖尚果等一批“陆军小学堂”学生,途经广州、香港,辗转到了汕头。廖尚果因在攻打潮州府战役中,枪杀潮州知府陈绍棠而一举成名,他荣获两枚“革命军功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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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小学堂”旧址及学员名单

辛亥革命后,他于1924年经广东革命军政府选派赴德国留学。当时中国驻德国大使馆仍为袁世凯一派人把持,不信任广东省派来的革命者,不允准他学军事,他只能学法律。而他对法律又毫无兴趣,却醉心于德国的文学、诗歌和音乐。他在柏林热衷于听音乐会,学习钢琴、小提琴等乐器。他和德国女音乐家华丽斯·海恩利希(Vales Heinrich 1895-1069)学习小提琴,最终陷入爱河,1920年喜结良缘。

1922年自德国返国后,廖果尚便参加北伐战争。曾在陈炯明总司令部任过短暂的秘书,同年,陈炯明背叛孙中山,事败后殃及廖尚果。因为廖尚果在德国学习过法律,为避风头,他被任命为大理院推事(相当于最高法院审判长),后因国民党追查他与陈炯明共事一事被迫辞职,避居香港。后又返回广州,出任广东法官学校负责人。在此期间,廖尚果和周恩来等共产党人以及苏联顾问交往频繁,关系密切。

1927年4月,蒋介石发动了“清党”活动,搜捕共产党,逮捕名单上有廖尚果。汪精卫认定廖尚果是共产党人,国民党李济深负责在广州的逮捕事宜,他和廖尚果系“陆军小学堂”先后同学,后多年在黄埔军校共事。李济深将廖尚果从逮捕名单抹去后,廖尚果逃往澳门。后来国民党张发奎在广州发动政变,委任廖尚果为第四军政治部主任。廖尚果返回广州后,和时为第四军参谋长的叶剑英共事,双方合作密切,结下深厚友谊。

1927年12日 张太雷、叶挺和叶剑英等发动广州起义,成立广州公社。未过几天,即遭国民党镇压,廖尚果再次成为国民党追缉的主要对象。

廖尚果在上海隐名埋姓六年后、在蔡元培先生的帮助下,国民党当局于1934年撤销了对廖尚果的通缉令。此后他任职于中德合资的欧亚航空公司,其间还一度被国民党第七战区司令余汉谋任命过挂名中将顾问。

新中国成立前夕,李济深请廖尚果全家到北京,力邀他在新中国的政府中任职,遭他婉拒。解放前后他先后在同济大学、复旦大学和南京大学从事德语教学工作。1952年复旦大学开展教授思想改造运动,廖尚果写了自传,交待自己的历史。而能证明这段历史的唯有叶剑英和李济深,两位至交都亲笔署名证明廖尚果在“大革命时代”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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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羊城晚报对廖氏兄弟报道

我那时只是知道廖尚果有段曲折的人生,在和他三年的接触中,只有谈到音乐和诗歌时,才观察到他的微笑,他的爽朗,他的真情。廖教授逝于1959年,他的一生像厚厚的一本书,作为他的学生,我只是翻开这本书的一角,但每每听到他作曲的《我住长江头》,往事便浮出记忆。

  作者:杨成绪

文:杨成绪图:现场为作者提供,其余来自网络编辑:李念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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