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书评丨“援藏之路”天梯登攀者之歌

潮新闻客户端 沈健

海拔,是垂直的高度,也是两点的间距。从浙江到西藏,从辽阔的东海到巍峨的珠峰,既是一个溯江而上的地理直线和由下而上的海拔垂线构成的立体几何坐标关系,也是“一位援藏人雪域诗路”和民族大爱高度构成的边疆治理与族群友好的叙事谱系。地与人、人与人、心与心、藏与汉,这些点与面、线和段通过诸种艺术修辞、技术虚线连接在一起,就是大地之上绵延的江山,而江山就是众志成城的人民。余风,一位赤诚的农家弟子,浙江省衢州市一个基层公务员,既是国家治理者一分子,也是满溢家国情怀的优秀诗人。据其《后记》自叙,从大学求学期间萌发的诗歌种子,“原本不怎么茁壮”,“被束之高阁”,因为援藏机缘而被唤醒、分蘖、疯长。藉由此,从江南水稻形象转身为极地高原的一棵青稞,诗人在雪风中摇曳出全新的葱茏和绚烂,其成果就是诗集《从0到5000米》的出版。

“海拔,平均4600米

氧气,不到沿海的一

心跳,每分钟100次

低温,零下30多度的严寒

脱发,就当是聪明绝顶

失眠,不过是家常便饭”

——《援藏干部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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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0到5000米》,余风著,浙江人民出版社、西藏人民出版社版

这是口语白描,意象陈列并无多少陌生化新境刺激,但对“世界屋脊”“生命禁区”初来乍到的闯入者而言,酷烈凶险的生存环境本身就是一种陌生化的存在挑战。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中,一个当代出塞者、精神戍边人以文成公主继承人的角色,其诗意感官第一反应,当然只能是现实主义的直抒叙事。援藏干部也是普通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为更好地完成使命,毕竟要在确保自身健康前提下方具更多奉献可能。进入角色之初,诗人并不像之前革命者那自负于“特殊材料铸成”,而是在诗句中客观地示弱。修辞立其诚,诗因真实而感人至深。

一般说来,外来观光者,或过客居式诗人,对青藏高原的诗意书写,由于题材的殊异性和旨趣的传奇性,本身就会拥有一定的传统采风式抒情诗底色。对雪域极地生命的强大耐受力、意志力和超越性的礼赞,是向数千来华夏民族和年轻共和国伟岸意志与创造力的一种致敬的延伸。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从0到5000米》首先是一部新时代致敬式的抒情诗,带有一定的政治抒情风格特征。

诗集由《河山》《风土》《援藏》《家园》四辑组成。首辑《山河》如立体几何中开口向上的上帝抛物线,在宏观把握义域内彰显雪域风情的灵秀俊美,视野阔大而境界雄奇,指向形而上的丰沛充盈之境,定下了整本诗集的主旋律基调。珠峰、藏北、桃源、普若岗日冰川、南迦巴瓦峰和尼玛岩画,这些点与面、线与段、幻与真、史与实,构成了大爱者辽阔博大的结构和背景,为诗意细微节点填实提供了浩瀚的言志叙事基础。

问题是,余风并未将自己定位为过客,而是明知“我无法改变藏北的荒凉,但那一抹绿意,已经让我决定留下”,“试着给没有见过房子的藏民建房子,试着给惧怕房子裂缝的藏民补上头脑中的缝隙”,“雕琢出最美的冰川”。即使返岗回乡之后,他“肉体回到浙江,灵魂依然在高原”。所以翻到《风土》《援藏》《家园》等部分,我们读到的是从人事、风情、经验、情绪、哲思等向度上徐徐展开的多样态微观、细节、节点书写,一如绘画中的散点染彩,也像几何中的透视曲面,为诗意函数构建了多解的家国、个人、心灵交错融汇的增殖方程——艾略特说,“诗是人类情感方程式,而不是简单的算术”。比如,《邂逅藏羚羊》“陪着小心”,“把每一处海拔高度置顶/让头颅与地平线持平”,通过一只藏羚羊视角放下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和傲慢,这是一种生态主义诗学取向内置和暗嵌;比如《最好的礼物》把“牦牛粪拍在墙上”比喻成“圆饼勋章”和“年画”,将亲切鲜活的风物元素引入,暗寓了在风俗、理念、历史落差的背景下,“敲开紧闭大门”的方式,只能通过尊重欣赏的介质才能完成;再如《致白内障藏族女孩》一诗,巧妙地借助阳光造成对人类伤害的“罪恶”,象征性地指陈了人类间认同链条中尊重他者与合乎伦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援助、慈善、爱,一切都需要耐心和尊重,不能急功近利好心办坏事。没错,即使是阳光的温暖照耀,如果方式不对,距离不当,路径不能按人性需要展开,办法不能按习俗推进,好政策与善举措也会造成对受援对象伤害的坏结果。这是一种诗学的微妙进谏,更是一种美学的睿智发现。

在个人化心灵丰富、浪漫化诗心激活、现实主义诗艺丰盈方面,余风也获得了显著的发展。《致卓玛拉十四行》《仓央嘉措的爱情涅槃》两组诗,承继了冯至、屠岸、沈泽宜等人“十四行”纯粹抒情神韵,塑造了江南风情与高原风骨高度合一的圣女(卓玛)形象。这既是小我私域情爱内心寄寓,也是大我公共家国之爱的象征符码。诗写得光彩夺目,澄澈亮丽,情真意切,读来如淳饮,有酣畅淋漓之感。

尤其是小诗《圣湖》一诗,值得我们反复品读。

“不就是湖水蓝了一点/倒映着蓝天白云吗/不就是路途遥远、人迹罕至/没有受到过污染吗/不就是每个湖的边上帮衬着一座白头到老/长相厮守的神山吗/不就是赋予了几分宗教神秘色彩/再加那么一点优美的传说吗/是的,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因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特别/时间一长/就变得神圣了”

诗,轻松灵动,连着四个“不就是”设问,像一个线串儿,将流光溢彩的自然物象串成一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这样的诗不是很多,未能从语调和主旨上丰富诗集的风格结构,也许是作者心里顾虑会冲淡本书的“援藏”这个主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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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风

援藏之类边疆诗歌写作,如何实现政治抒情、新闻书写的诗意转换,在审美领域内提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本,是考验诗人创造力的难题之一。近年来长期在藏的诗人陈人杰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同为浙江援藏干部的余风也加入这一行列。这个富有探索精神的诗者,他以人为圆心,以社会、政治、历史、人性、死亡、爱、自然等为半径,划出多象限的情感和美学坐标系,通过大量写实、象征、直抒、铺排的个性化细节之诗,将整本诗集打造成了一部“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精神长卷,一个高悬诗坛的明月同心圆。无论是《玩手机的藏族大妈》《大棚蔬菜》《援藏医生》新闻式之诗,还是《左旋柳》《高原红》《两棵树》象征式之诗,抑或写仓映加措和卓玛拉的情爱之诗,都是精彩纷呈的点、面和线、段,是人性宫殿的支撑,是人生经书“六字真言”的榫接,是人类命运同心圆的轴心切点。在这个同心圆的中心,有一个“磕长头”的视觉意象十分夺目,给人以灵腑震撼。

“让我陪你一起磕长头”——《致卓玛拉的十四行》

“很多磕长头的人,破土房里找到了爱情”——《两棵树》

“人们以匍匐磕长头的方式,赢得世界的仰望”——《梦里亲吻这片土地》

“很多年前磕长头去过一次拉萨,记得布达拉宫也是这般模样”——《老牧民洛桑乔迁》

“远方其实不远,磕尽长头便可抵达”——《摘一朵白云戴在胸口》

磕长头,是许愿与还愿合奏,也是播种与收获的共振;是记录希望海拔度的阶梯,也是检测爱心辽阔度的标尺;是用脑袋敲击大地木鱼的虔敬分享,也是脚板锻打锅庄心脏的挚诚共鸣。统观整部诗集,在110余首诗中,共有30余个“磕长头”诗句,形态各异,位阶不同,但都是对信仰使命和“援藏精神”具象的当代凝聚,也是对人与人之间灵魂救赎的诗意持赠,是汉藏民族融合共荣可期可待的未来重构,更是人类天理想天梯登攀的诗意写照。

是的,如果将“磕长头”者的朝圣之路竖起来,我们看到的是一部天梯,登攀的人必须像“磕长头”那样,五体附梯,全神贯注,赤诚信念像长青藤随人攀升。磕长头的过程 ,就是“为缩短从0到5000米海拔距离”的过程。如果不能一步一档,付出耐心、虔诚和谨慎、隐忍,想要抵达“离天空最近的村庄”,其结果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这一进程中,人攀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心,当人的直径——爱和信任覆盖到哪儿,哪儿就投下一派生命的绿荫。

结合本书主题,我要强调,“磕长头”的不是一个人,而一个历史的的集合,一支布道之神的队伍,由播种青稞的文成公主,和“最喜欢穿那件红色的冲锋衣”“白头发指挥长”,以及长眠在雪域冰藏中的战友组成,余风是其中一个分子。这支垦殖荒漠、传播大爱、建构希望的队伍,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另一条拉萨河,正在新时代风景线上浇灌虔诚、输送仁慈、分享悲悯,试图连接国家、族群和每一颗人心。余风多声部、多维度、多形态的书写强化这一造象,赋予“磕长兴”新的诗意质素,是一个值得深入讨论和深化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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