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0余座寺观,8464尊彩塑、3920平方米的悬塑、57181平方米的壁画……山西,素有“中国古代艺术博物馆”的美称。资料显示,山西现存不可移动文物多达53875处,文物类型以古建筑居多。更为难得的是,山西几乎每一个市、县乃至村庄都有寺观,且大多留有壁画,数量居全国之首。然而,历经岁月侵蚀,特别是彩塑壁画自身的脆弱性,这些精美绝伦的文化遗存保存状况令人担忧,其中相当一部分险情严重,亟须进行抢救性保护。
12月17日,记者对话山西大学科技史研究所教授伊宝,就“寺庙内到底能不能拍照”“寺院的塑像和壁画上的灰尘能否清理”“文物修复与工匠体系的重建问题”“低级别文物保护”等话题展开交流,探讨科技赋能、“文明守望”助力山西文物保护的未来前景。
人物名片
伊宝,山西大学科技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访问学者,山西壁画学会副会长,山西漆画艺委会副主任,长期致力于古代建筑、壁画、彩塑以及非遗方面的研究,在国内外期刊发表50余篇古代壁画研究论文,主持国家级课题3项,文旅部非遗研培计划项目主持人。
文物摄影与文物保护
记者:很多喜欢古建筑的人会有一些遗憾,就是有些文物景区是不让拍照的,比如敦煌莫高窟、北京法海寺,还有咱们芮城的永乐宫、高平的开化寺等。寺庙内没有光源,进入后不让拍照或不让打光,可能看不清楚,这确实限制了游客的观赏性。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伊宝:现在,山西省文物局对禁止拍照的规定已经表现得很开放了。比如玉皇庙、小西天、铁佛寺今年取消了这个限制,目前可以拍照,但是摄影不能使用强光。从科学的角度上讲,低温或冷光灯,对文物几乎没有伤害。而且,文物摄影也是一种对文物的保护手段。因为彩塑和壁画都是随着年代久远而逐渐衰减的,每一次记录和定格都是十分珍贵的。从记录角度上讲,我觉得是可以提倡拍摄的。让更多的人参与到文物拍摄当中,一是大家的体验感和观赏感好,二是还可以拿到高清图像回去进行更深入的研究,这都是很好的事情。比如,梁思成和林徽因当年来到山西,通过拍照记录下山西很多古建筑,后来部分古建筑损毁消失,正是通过梁先生他们留存的照片,我们今天才能见到它们的容貌,而且还能运用科技手段将它们修复。当然,现在一些寺庙里没有光源,天阴或天暗时根本看不清楚,又不能使用强光,这就需要运用科技手段采用一些合理的光源,比如可以参考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馆内就是采用冷光源照射,让参观者既看得很清楚,也不需要使用闪光灯。
壁画的灰尘与病害
记者:参观寺庙时,我们会看到有些塑像和壁画上有积灰,目前文保单位也不能随意进行处理,那么这样的灰尘应该怎么清理呢?
伊宝:现在没有僧人的寺院内,只有守庙人,也不是文保工作者,没有科学的办法去清理灰尘。但是灰尘里有大量的细菌和病菌,死亡后就凝结和积聚在佛像或壁画上,这是非常难清除掉的,时间久了就造成病害。这种病害将会出现大面积的漫漶情况,导致壁画颜料层受损,就是壁画的“癌症”,这是寺观彩塑壁画中最严重、危害最大且最难治理的病害之一。目前这种情况,国内相关科研机构也在积极地去研究并制定相应的政策。我希望早一点出台相关的保护措施,能够科学地对灰尘进行定期清理,这是能让寺观壁画和彩塑长时间保存的关键因素。
记者:今年,永乐宫在大殿内铺设了地毯,游客需要穿鞋套进入参观,这是一种人为防尘的措施。但山西有些寺庙内的彩塑壁画看着非常干净,却并非人为所致,是有什么神奇力量吗?从科学的角度上讲,有哪些“冷知识”呢?
伊宝:参观小西天时,导游说这叫无尘殿,还开玩笑说,这个殿里藏了一颗避尘珠。世上哪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啊,但我们进入小西天后确实感觉到非常干净。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发现小西天的地理位置叫凤凰山,整个庙是建在凤凰的鸟头之上,然后两个翅膀打开,形成一个窝状结构,这就是一个环形通风道,风会在这个山坳里打转。小西天的窗户设计巧妙,有圆洞形的、方形的,风通过不同形状的窗进入大殿内进行空气大旋转循环,这就能帮助殿内除尘。此外,小西天的每一个塑像都是向前倾斜的,前面基本落不上灰。还有就是彩塑表面金箔贴膜工艺非常平滑,甚至放弃了塑像的肌肉纹理、服饰花纹这种易积灰的造像手法,就是为了防尘。所以从明代末年或清代早期,一直留存到今天,我们依然会看到宛如昨日刚刚完成的小西天彩塑,可见它的工艺之精湛。这是一种“自洁”原理,体现了中国古人的智慧。
另外,就是高平开化寺内的壁画,部分留存下来的贴金壁画,宛如崭新的一样令人叹为观止,这可是北宋的贴金工艺,过了一千年,简直就像是昨天刚刚贴好的一样。开化寺的壁画确实不怎么积灰,病害情况也不严重,但这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十分神奇,我到现在还没有研究通。
工匠体系的重建
记者:目前,我们在文物保护修复的工艺技术、审美追求、样式风格、时代特征等方面还缺乏针对性强的标准,造成个别修复工程不仅达不到“修旧如旧”效果,甚至对彩塑壁画还会造成二次伤害。您如何看待山西文物遗产的修复问题?
伊宝:过去,我们看到很多庙在重建的时候,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甚至是毁掉了文物。我亲眼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前一年去,这个彩塑和壁画还在,第二年村里负责人就找人涂刷了重新塑造。看到修复完成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没有认识到中国传统美学的价值,当地村民会认为修旧如旧不好,修旧如新才好。
唐宋时期是中国工匠体系的高峰时期,到了宋代还有画院,画匠作为官职人员叫待诏,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因此有大量的文人士大夫就进入这个阶层,这个阶层拥有大量知识人群,助推了中国古代彩塑画家这个群体的产生。随着北宋灭亡,一部分工匠被金人掳到山西的平阳(临汾)、代县、晋东南等地,山西因此留存了北宋大量的工匠。从元代到明代,山西的匠人把写实技术做到了极致,真正把各行各业的工匠艺术,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了清代,由于匠人的社会地位越来越低下,工匠体系崩塌了,一代不如一代。五四运动以后,美术界认为西方艺术是先进的、科学的、美好的,后来我们美术学院都是学西方美术那一套。但是走到现在,我发现我们其实走了弯路,我们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工匠体系。玉皇庙的彩塑就代表了中国古代造像写实、中国画写实的巅峰,中国传统彩塑工匠体系应该有一个重构和重建,现在就要把这个工匠体系接续起来。所以现在很多美术学院开始增设传统壁画彩塑的课程,从大一开始就学习中国传统工艺,这也为文物修复与保护培养了大量人才。
低级别文物保护
记者:作为文物大省,山西低级别不可移动文物有5万余处,“低级别文物”数量大、“待遇”差。但“低级别”并不意味着“低价值”,很多低级别文物所蕴藏的历史、艺术和文化价值不可估量,如果不及时保护,损毁必然不可逆转。您认为有哪些有效的措施,能早一点把这些“低级别文物”保护起来?
伊宝: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就是要找到更多不被登记在册的大量的散落在民间的低级别文物。不是国保,也不是县保,就没有专项经费,还是要保护,就需要民间资本进入。不让低级别文物“淹没”在“荒郊野外”,我们应该呼吁全社会的各界力量进入其中。当然这个里面有一个问题是专业指导,一定要有文物机构进行监管,来帮助这些资本合理合法快速有效地应用到文物保护当中去。“文明守望工程”,是山西省率先在全国开展的一项旨在鼓励、引导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的重要工作。2017年3月11日,《山西省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文明守望工程”实施方案》出台,动员和鼓励社会力量通过捐资、集资、出资、认养、提供志愿者服务等多种形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形成“政府指导、社会参与、成果共享”的文物保护利用新机制。工程启动以来,得到社会、企业、个人的积极响应。2017年至2023年年底,山西已有473处文物建筑得到认领认养,共保共享的合力正在形成。
在还没有被认领认养之前,这些低级别文物应该得到哪些保护呢?首先尽量给它们做到遮风避雨,不需要动用太多资金,就是先做一个棚子防风防雨。随着资金的进一步到位,就要有专业的人员来做具体的工作。山西是文物大省,虽然山西省文保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机构,但人手肯定不够。我们呼吁要加强院校合作,联动山西省高校的力量,组建专门团队。比如山西大学文博学院、美术学院,还有科技史研究所,我们的学生也不能长时间待在实验室,他们应该深入到田野当中去。让专业人才和民间工匠相结合,重建我们山西的工匠体系。文保事业,不能简单地交给民间工匠,一定是要有知识、有文化、有认知的年轻一代人投身到这个工作当中才有希望。
记者手记
守望文明 共享未来
与伊宝教授的对话中,最令人感触深刻的,就是他提出的“重建工匠体系”。
他是美术学院出身,上大学时就学习希腊雕塑、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与色彩。但当他走进晋城泽州玉皇庙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最应该学习的是中国传统彩塑工艺。如今,我们看到国内各大高校美院的学生开始学习中国传统壁画彩塑的课程时,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才是真正的大国文化的自信。
“建立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工作协调机构,建立文化遗产保护督察制度,推动文化遗产系统性保护和统一监管。”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对文化遗产传承和保护作出重要部署。
山西省率先在全国开展“文明守望工程”,动员和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山西省政协将“山西寺观壁画的保护和利用”议题列入重点协商议题内容,联合11个市政协开展高密度、大跨度的大调研活动;在山西大学,伊宝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希望把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研究的科研成果,全部化成行动,倾注到山西文物保护的基层一线去……
加强文物保护利用工作,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我们欣喜地看到,社会各方力量正在积极参与到文保工作中,建睿智之言、献务实之策,文明守望之光必将照亮山西古建筑,古寺庙中的彩塑与壁画必将散发新的魅力。
来源: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