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消失的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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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前222年,秦置会稽郡,治吴县。

秦始皇把东南之地,笼统打了个包,称会稽郡,郡治放在吴县,也就是现在的苏州,旧瓶新酒,吴越混装,这可能是吴人越人最晕头转向的一个时期。

幸亏秦朝命短,会稽郡很快就被拆分了。

东汉永建四年(129年),会稽郡一分为三,分别为“吴兴、吴郡、会稽”,称“三吴”,宋人柳永有诗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诗中赞美的是杭州,也道出了东南的行政区划。

既然分了家,吴人、越人应该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但后世把会稽,还是称为三吴之一,好象不太公平,在越人眼里,钱塘江是天然分界线,吴是吴,越是越,吴越不混搭。 

杭嘉湖一带的人,有时自己也分不清是吴,还是越?二千多年过去了,物事人非,强行区分是没必要了,但脚下这块土地,还时不时地要开口说话,以书籍的形式,以文物的形式,让我们不得不重新观照自己,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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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吴与越,还是有边界的。吴越争霸,你来我往,有时边界也拦不住。

“槜李之战“发生在嘉兴西南洪合一带,洪合镇有一条东西方向的水道,叫九里港,相传为这场战役的主战场。

九里港,顾名思义,水路九里,位于嘉洪大道南面,与之平行,河道上还有一座小桥,称之为国界桥,称国界不置可否,但为两军的界河还是可以的,吴人南下,越人北上,两军选了一处宽阔的水道各自按营扎寨,相对于边关城池,界河始终是不可靠的,一个冲锋就失去了防御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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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条河,宽不足十米,水草丛生,舟楫不通,如此场景,明显不能满足我们对一场大型战争的想象,只能感叹时过镜迁,那座三孔石柱平板桥,据说始建于宋,重建于明,在清嘉庆十六年又重修了一次,但仔细看过去,好象年代没那么远,桥中间有砖墙砌断,是不是怕我们走过桥去,到了另一个国家?对面是嘉兴机场,飞机也不能穿越时空。

有关这条古河道以及这场战争,是嘉兴第一次见诸史端,那个时候还没有嘉兴这个地名,秦始置由拳县。

槜李之战是吴国发起的,越国弱小,没有发言权,越王勾践举国应战,可能考虑到战略纵深,越人渡过钱塘江,将前线推至广大的嘉兴平原,是不是有点出人意料?而战争的过程,更加出人意料,越国利用一群死囚在阵前自刎,场面血腥,吴军震撼,越人趁机搏命一击,打败了骄傲的吴国。

虽然只是一场遭遇战,但这次胜利,使得越人在钱塘江北岸的湖沼平原,获得了稳定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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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东周列国志》记载,“吴复垒石于南界,留门使兵守之,以拒越入,号曰石门关。”

由此来看,吴越之间,并没有以九里港为界,吴人在洪合往西的桐乡一带,构筑了新的防线,建起了石门关。

石门,大运河经过这里,要转了一个120度的大弯,然后折向东北,故称石门湾,石门关具体在哪个位置,已经失传了。春秋之后,石门湾成了一个永久性的水陆码头,南米北面,烟火日盛,现在石门湾码头上,立有一块边界牌,鎏金大字写着“古吴越疆界“,是以运河为界吗?运河取弯就直,是隋唐作品,今人之疆界,实为记念碑,大运河风云际会,补了个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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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垒石筑关,吴人还筑有四座土城,分别为:何城、晏城、萱城,和管城。

何城,在崇福镇的芝村,村里尚有何律王庙,香火旺盛。何律王,原名何子渊,律门,助吴王筑城,因功德,被尊为当地土菩萨,世代祭拜。管城在海宁长安镇的兴城村,也有一座管城庙延续香火,这些民间信仰弥足珍贵,薪火相传,同样有生命力。可惜晏城只剩下一个地名了,无差别地出现在屠甸城郊公交的站牌上,小镇朴实无奇,看来铅华洗净,只想与今人为伍了。萱城在洲泉境内,已无迹可寻; 

石门的北面,是乌镇、桃源一带,临近太湖,更是水泽、湖沼,相传吴人在荒天池建有离宫,吴王夫差经常会去那里巡狩,天子守国门?后世认定夫差是一个贪图享乐的君王,人设崩塌,亡国之君,只好任由后人说了。

至此,我们可以把这几个地方联系起来,点线结合,吴人在面太湖平原上,构筑了一道浅括弧形防线,这道防线放在今天,基本上就是湖州和嘉兴的行政分界,湖州嘉兴,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打了胜仗的越国,咸鱼翻身,还扩大了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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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越语一》记载: “句践之地,南至句无,北至御儿,东至于鄞,西至姑蔑,广运百里。”

御儿,就是现在的崇福,汉时称“语儿”。崇福,是崇德的老县城,是桐乡市的老太爷。崇福和石门,都是运河上的停靠站,补给点,人们酒足饭饱,难免意兴阑珊,浆声灯影里容易睡过头,现在去崇福,还能窥到古人惺忪之意:横街,孔庙,司马高桥,只有吕晚村不想浑浑噩噩,日夜不分,宣扬“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后来雍正皇帝写《大义觉迷录》回兑,是觉是迷,现在读来也还是浑噩......镇边上有一条溪,叫语溪,有一条城市干道,叫语溪路,语溪路,要衔接古往今来。

石门、崇福、长安一线,算不算是吴越的边界呢?河湖港汊,拦住了战马,没有大的战役,小规模冲突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些简陋的土城,几经易手,城头变幻大王旗,时间一长,就分不清归属了,相邻县市的地方志趁机哄抢,你们的我们的,另一种吴越相争。

在南太湖平原上,除了石门、崇福、长安前线,越人在其腹地,也还有一些驻军,比如德清勾里镇的西勾垒城,和新市镇的东勾垒城,一南一北,互为犄角,也是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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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越人是山地民族,根在会稽山,渡过钱塘江,沿天目山一线扩张,安吉的古城村,发掘出多个越城遗址,越人背靠天目山,居高临下,兵锋直指吴人的核心区。

越人的优势是山地战、水战,步骑是短板,所以,他们始终没敢在平原上修筑大城,作为根据地。事实上,越国的实际疆界,还是回到了钱塘江南岸。

《越绝书》说 “越大夫范蠡亦筑城于浙江之口,以拒吴,号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固陵,也称西陵,“夫椒之战”后,越人屯水师于西陵渡口,筑固陵城,设铁陵关,扼守越国门户。

民谣云:“越国造此铁陵关,铁甲将军守边关,三千铁骑守海塘,百姓始能得安康。” 铁陵关不在前线,但也是边关,是越国的北大门。在吴越拉锯战中,铁陵关默默无闻,充当了一个幕后英雄,铁陵关的功能,不只是战争,就像那首民谣所唱的,三千铁骑守海塘,海潮猛于虎。

吴越相峙的时间并不长,接下来都是和平年代,越,楚,秦,汉......铁陵关被冷落了。

西晋末年,北方大乱,一些大族携老扶幼,逃过长江,再逃过钱塘江,西陵渡口开始热闹起来;其后,会稽内史贺循挖西陵运河,渡口又热闹起来,到了唐朝,增设了西陵驿,渡口干脆变成了一个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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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这是白居易过江时留下的诗句。大唐盛世,风气自由开放,思想解放,那些文人士子纷纷南下,要去天台寻仙问道,西陵驿成了舍舟登陆的中转站。

到了五代,被冷落、被荒废的铁陵关,突然也热闹了起来,总算是有用了。杭州湾有潮水奇观,西陵驿也是一个观潮的好去处,吴越王钱镠,为了增加观潮体验,加高了铁陵关关楼,这位以“保境安民”著称的吴越王,有个改名的坏习惯,西陵,改西兴,铁陵关,改成“玩江楼。

除了吃喝玩乐,到了明代,铁陵关又有了新任务,相比于钱镠,明代的地方官就正经多了,他把关城修成了“镇海楼”,潮水好看,也不能冲了自家龙王庙。‘

1966年,屹立了二千五百年的铁陵关被彻底拆除。人们思想一松懈,就放任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疯狂过后,铁陵关只剩下条石垒成的两段关基,以及两根直柱......

铁陵关,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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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作为边关,铁陵关一直不合格,它大门敞开,不查路条,不看通行证,也不问经过的是什么人,吴人、楚人、舒人,徐人、越人、瓯人......如过江之鲫。

汉顺帝分三吴,越人又退回了杭州湾,钱塘江成了真正的分界线,“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对面是杭州,杭州的山,叫吴山,“吴山天风“,是西湖新十景。

现在流行跨越式发展,城建也跨越,跨过钱塘江,江上通九桥,纵然钱塘江江阔水深,也挡不住大国基建的遁构机。

我们久居都市,神经麻木,要不是地名、路牌提醒,有时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样也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继续做梦,贪欢,西兴镇夹在高楼中,做了二千年的梦,都是热闹的梦,昔日边关,现在华丽转身,变成了杭州的主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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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比,同样是吴越边境,石门镇、崇福镇、长安镇就逊色不少,西兴镇作为边关、水陆码头,驿站,市镇......履历丰富,过往热闹,不过,它现在只想闹中取静,只想住在官河边的老房子里,养花种草,乐享晚年,河埠头不停船了,堰坝落闸了,过塘行的大门都上了锁,眼睛一眨,萧山人变成了杭州人。

这几年,街头巷尾,骄傲的杭州话越来越多了,西兴人也不去理睬,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方言中自带防火墙,铁陵关拆除了,方言的边关,似乎还坚固。  

三吴地区的方言,统称为吴语。和三吴一样,都是属于大手一挥,笼统的称呼。其实,越语才是根,越人有“越谚”,来自山林野外。不较真了,吴侬软语,都是八个声调的起承转换,“醉里吴音相媚好”,西兴划入杭州,也想互相媚好,奈何萧山土话倔强,声腔里藏了一个铁陵关,这个关,没人拆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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