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田
天还没有亮,父亲就来了。
推开门,只见父亲低着头,把那双千层底的布鞋在门口的鞋垫上反复蹭来蹭去。我接过他手中的塑料袋,他不看我,眼神中好像躲闪着什么。我忙上前扶着他,只感觉他胳膊上原本瓷实的肌肉松弛得几乎耷拉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裸露的小腿上没有肉,只有一层干涩打皱的皮,他双手一会儿摊在沙发上,一会儿搭在茶几沿上。直到妻递上一杯酽茶,他才安定下来。
我问血压、问睡眠、问饮食……他喏喏地点点头。
我说,“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他把身子往后挪了一下,摆摆手,“不用,能吃能喝,啥都好着!”
他从腰间拔出烟杆,装上烟丝,划着火柴,又忙吹灭。
“爸,抽你的,没事!”妻替父亲点燃了烟。
一
父亲老了!我不禁感叹。
自从我住进县城,父亲很少来。我多次邀请,他均以“不习惯”为由拒绝了。每年农历八月初二,县城过会,四关四街都唱大戏,我生拉硬拽,他才勉强来住上两天。
主动来县城,这还真是第一次。
父亲年龄大了,瞌睡少了,凌晨五点,他就坐在客厅喝茶,我也就起床了。看到我,他忙站起来,“走,咱出去转转,透透气!”我知道,他不习惯坐马桶,便带他去广场上的卫生间。
过马路,他不看红绿灯,只是低着头走。我一把拽住他。
“没有车,我……”他涨红了脸。
“没车也不行,这是规矩,人人都要遵守!”我打断他的话。
他低着头,摩挲着烟杆上的小木猴。此刻,他的样子和我小时候被他斥责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的腿抬不高,每走一步,脚后跟外侧都会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那个以前扛着竹杈健步如飞的父亲去了哪儿?
二
六岁那年,夏天,巷子里来了一个卖桃子的老汉,两筐又红又大的桃子,看得我直流口水。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伸手抓起一个桃子,转身便跑。
老汉的叫卖声很专注,我的脚步很欢快。
进院门,父亲正端着茶壶在门槛上坐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桃子,我扭头跑,他放下茶壶,起身,加速。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父亲抓住我的衣领,像提着一只兔子,把我重重地蹾在卖桃人面前,不停地向那人鞠躬道歉。
“想吃,掏钱!这是规矩!”
原来那个说出话来能把地面砸个坑的父亲去了哪儿?
……
钟楼四周是老年人的乐园,那里有唱秦腔的自乐班,有棋摊,有卖古董的……
父亲要买烟叶,店铺却没有开门。我便在隔壁店里要了一个马扎子,让父亲坐下。他张开烟袋,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把烟锅伸进去,装了一锅烟,两人便攀谈起来。
我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夏天的阳光晒在脸上,滚烫的,让人心烦气躁,两个老头子却聊得甚欢。
店铺里烟叶种类颇多,散发出呛人的气味。父亲闻闻这个揉揉那个,一时拿不出主意。我说,“把最贵的烟叶称十斤!”父亲诧异地看着我,没有作声。
我提着烟叶,他紧紧地跟在我身后,“这叶子质量好,一百七十块钱不贵,十斤烟叶够我抽半年多……”
他声音很低,好像对我说,也好像在自话自语。
“以后,没烟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供到你老!”
那个脾气倔强办事果断的父亲为何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三
十一岁那年,腊月,父亲拉着一车白菜来县城卖。从黎明等到日头偏西,白菜总算卖完了。
“爸,我饿了!”
父亲把车停到了国营食堂门口,拉着我,“走,今儿爸带你吃一顿好的!”
三毛钱,一大碗大肉辣子疙瘩外加两片锅盔牙子。父亲把两片锅盔掰成小块,泡在碗里,推到我的面前,“快吃!”
我让他吃,他说不饿。
那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饭,也是第一次吃大肉辣子疙瘩。
碗里的肉和疙瘩被我一扫而尽,我吃饱了,也喝够了。
还有半碗汤汁。父亲掏出布袋里的冷馍泡了进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我执意要去隔壁的新华书店,父亲花了两毛二分钱给我买了一本《少年文艺》。
父亲拉车,我坐车。
“这书很贵,那是因为它厚……”我贪婪地闻着书中墨香。
父亲没有回头,喘着粗气说,“爱看书是好事么!只要有用,爸就给你买!”
……
晚饭后,父亲又讲起了那些不知讲了多少遍的陈年旧事。我有时会打断他的话,或者在他卡壳的地方,替他讲后边的情节。
他摸着后脑勺,尴尬地朝我笑笑,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沉默片刻后,他又另起一个话题,当然也是我听过的。我给他续水,他住了声。
“爸,接下来呢?”妻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坐直身子,耸耸肩,继续他的话题。
四
那个斩钉截铁,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的父亲又去哪儿?
我问妻:“你明知事情的结果,为何还要让爸再讲?”
“老人能和你聊啥?聊抖音?聊高科技?还是聊国际形势?他说,你听,他有存在感……他之所以怀旧,是因为往事中有他年轻时的样子,我们认为无价值的东西,其实正是他的一生!咱老了,也一样!”
妻俨然一位哲人!
她接着说:“不要把最差的脾气留给父母,孝顺他们,应该从和颜悦色、好好说话开始!”
上周末,女子回来了,我让她帮我在手机上操作2022年的个税汇算。她接过手机,“给你教了多少遍了,咋还不会?”她嗔视着我,笑了……
我愣了半天,父亲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
等我老了,也许真的和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