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蔬菜

■文金

三枚西红柿、四根黄瓜、半把青菜,还有一托盘鸡蛋。二十九元三角。

超市货架琳琅满目、堆积如山,而我目不斜视直奔所需,如同弱水三千而我只取一瓢饮。我并非不晓得超市还摆有鱿鱼、海参、鲍鱼、燕窝,也并非不晓得它们是尊贵者的享有之物,但我对它们不闻不问,它们也从来对我不理不睬。我和它们是平行世界的陌生人。

收银台前人声熙攘,银柜清脆的开合之声此起彼伏。扫码机悄无声息地扫过条码,我选购的商品价目鱼贯而出跃上屏幕。这些呼之即出的一连串数字,如同我平凡生活的DNA片段,决定了我的饮食喜好、消费水准甚至生活阶层。生活就是这么锱铢必较、真实不虚。

我把购买的物品塞进布袋。布袋是我平时用来买书提书的,现在装着它们——它们和纸质书籍一样分量十足。食物和书籍都是我的食粮,只不过一种填饱肚子,一种滋养脑仁。它们都是我凡俗生活中的不可缺物。不可缺物,您尽可以理解为:它们可以没有我,而我须臾离不开它们。它们是我的亲戚朋友同事,是我的老熟人老相好,即使常有尴尬误会甚至龌龊,我也一笑了之不与计较。

回到家,我把它们煞有介事、整整齐齐地摆进冰箱。冰箱其实不大,只是里面时常空空如也,如同大多数人空荡荡的钱包或者干巴巴的银行卡。我们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世界,活在没有远虑只有近忧的日子,甚至近忧还常常迫在眉睫!当然,我们偶尔也天真地先天下之忧而忧。但一个连日常生活都自顾不暇的人却心怀天下心存大忧,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只会招致一些成功人士的无情嘲弄)!于是,我们对于远虑以及天下大忧的关注,常常就成了电光石火般的惊鸿一瞥,难以保持恒久的热情。现实的铁幕一旦沉重地落下,就会遮蔽人们心中绝大多数的精神路标,我也将难以例外地迷失方向。我会变得耳聋目瞎,将不再关心纳斯达克上证指数的升降,不再关心绿营蓝营红驴白象,只是一门心思关心西红柿、黄瓜、青菜、鸡蛋价格的跌涨,还有周末大促销、周三大甩卖。

我买回的这些时令商品,除了价格低廉,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来自乡下。西红柿来自东城外的土峁,黄瓜来自西沟里的菜园,青菜来自北塬的大棚,鸡蛋来自云雾缭绕的南山鸡舍。溪水滋养了黄瓜,窖水浇灌了青菜,太阳催熟了西红柿,觅食山间的母鸡一边啼叫一边产蛋。乡下,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词语,有人从中看到了落后、贫穷、愚昧和卑贱,而我对这个词充满敬意,它是大地、河流、高山与炊烟,是朴实、勤劳、忍辱与负重。在乡间的广袤大地,每一枚种子都有机会生根发芽,及至开枝散叶,最后结出累累硕果。只有乡下,才能生长出这些鲜莹莹、脆生生的物产,而在钢筋混凝土堆砌起的城市,一切都在疯狂地畸形生长,那些游荡其间的市侩不是披着油滑世故的斗篷,就是揣着不可明言的阴谋与算计。

这些物产在乡下几乎一文不值,可是洗净泥土梳妆打扮成城里人喜欢的模样,则会身价倍增。城市让乡下的物产价格飙升,这只是商品跨区域流通的价值增值属性的彰显。其实这些物产心底纯朴,它们从来都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卖个好价钱——这是经销商、分销商、大卖场才关心的事情,它们只是希望尽快找一个好的归宿。它们只想把乡间土地的馈赠,原汁原味地奉献给炒锅、餐桌和味蕾,而不是一直被搁置在货架、封冻在冷库,甚至经历旷日持久的存放而枯萎腐败,从而辜负了乡间土地和菜农的期望。它们渴望绽放,在炒锅里绽放、在餐桌上绽放、在味蕾里绽放,它们想一口口地释放、一波波地释放,把乡间积累的一切营养精华都释放出来,把乡间积蓄的一切自然美好都表达出来,这是蔬菜穷其一生都在期望的辉煌巅峰。

我理解它们被做成美味佳肴的渴望。我知道,它们的渴望就是我的渴望;它们也知道,我的渴望就是它们的渴望。朗朗乾坤,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惺惺相惜。在我简陋的家中,冰箱只提供它们短暂的停留,因为我健在的七旬老母亲需要它们,我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需要它们,我相濡以沫的妻子需要它们,我作为一介书生也需要它们。它们将很快经历刀的裁切、火的舔舐、锅的炖炒,然后被热气腾腾地盛进餐盘端上餐桌,然后点燃味蕾滑入胃囊,最终变成我们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赐予我力量,好使我有力量抵御现实生活的刀剑风霜,并且有勇气对抗未来无限量的不确定。

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蔬菜如此牵肠挂肚?我思来想去也难以说服自己。或许,我们本质上都来自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