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中年男

■马骐

不想老去。只想呐喊着汪峰的《春天里》,活在充满诗意幻想、不断求新求变的快意时光中。但信念轰然倒下的时刻,是拜读了文坛妖人冯唐的《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之后。所有的自命不凡、一切的孤芳自赏,成了老不持重的代名词、“晚节不保”的危险信号。虽想极力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虚,但想想五点醒来、清醒绝望的失眠,再想想三两下肚就“断片”的酒量,捶打着球场上厮杀一阵便痛入骨髓的膝盖,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老了!当我混迹于广场舞洪流、太极拳方阵时,又觉得心有不甘、格格不入,于是,心底有种渴望变得清晰而强烈,像是埋在死灰中的热炭,被投入了充满氢气的烧杯,发出了嘶嘶的炸裂声:何不做个干爽的中年有趣男!

变得有趣,从生活琐事开始。每天开车上下班,必经一个十字路口。向前直走,滨河大道,一路平坦、路远一点。右拐,凤凰大桥,上坡下坡、路近一些。得出时间相等、油耗相等的结论后,拼车同事的选择强迫症,变成了选择恐惧症:“马哥,咋走?”我抱之一笑。以后每早,我从距路口最近的路牌起,开始默默数数,行至路口数到单数时,走滨河大道;双数时走凤凰大桥;下班则殊途行之。这一来,既能把河堤边坡上紫穗槐、黄杨、红枫的鲜活色彩尽收眼底,又能半开车窗,从高高的凤凰坡顶御风而下。遇到光影辉映的场景时,驻车信手拍照,于是我的微信相册里,有了滨河大道的玫瑰色晨曦、凤凰大桥下的迷离月影、红枫枝头晶莹欲滴的春雪、夏风中婆娑弄碧的柳枝。一位爱转帖养生秘方、心灵鸡汤的朋友“艾特”我:“这些小场景,值得拿来晒吗?”我回复他:“为什么要刻意‘晒’呢?我只是在记录真实、分享快乐呀!”朋友没回话,但几天后,他的微信,开始发家里的花花草草、桌上的碗碗碟碟。我立刻跟帖点赞:“你开始变得有趣了!”

变得有趣,要寻求新的爱好。同事老魏,神秘而诚挚地邀请我:“下班来宿舍玩!”沿着幽深的楼道,我摸着门洞、算着数字,敲开了老魏的门。顿时,淡雅的沉香味、暖暖的灯光扑面而来。宿舍墙上装着博古架,摆满了各色茶壶、茶饼。地板中央摆着原木茶桌,放置着精巧的茶杯、茶盏。老魏颈戴菩提串儿、手盘崖柏串儿,神态安详地端坐其间,像个化羽成仙的活神仙,语气优雅平和:“来啦,品茗!”自那天起,置茶器、囤茶叶、摆茶席之类的茶人雅事,让下班后的时光不再难打发。不过,老魏的雅集话题,无非是谁的建盏贵、谁喝古树茶之类。时间久了,难免蜚短流长、意兴阑珊。直到有天,我的一番话平息了纷争,也让在论战中屡败屡战的老魏,有了新的理论支撑:“品茗负暄礼佛洗砚,是古人讲的通灵时刻,习茶艺、集茶器,无非是给茶禅一味的时刻,带来仪式感,没必要争个长短高下。”第二天,老魏坐在食堂说:“小吴,品茗负暄礼佛,是通灵时刻,你要习茶艺、集茶器,增加仪式感。”单位最漂亮的女孩小吴,天真而热切地问:“魏老师,负暄是什么?”老魏被噎得目如铜铃、面似猪肝。我赶紧埋头吃菜,生怕笑出了声。

变得有趣,要把老爱好玩出新意思。从卡带风靡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唱片工业被宣告死亡的今天,听音乐是割舍不下的嗜好。青年时代,不愿触碰民乐、古典,总觉得名字拗口的交响乐,沉闷、缓慢、催眠。那些戴着墨镜的老先生、穿着旗袍的迟暮美人,以及他们手里的乐器,难看、粗陋、过时。也许,是听腻了口水歌、看腻了真人秀,也许因为自己的面孔和黑胶碟封套上的大师们一样,变得满面沧桑、眼神凝重的缘故,开始喜欢古典音乐。每个周六下午,把CD送进音响里,把身体蜷在沙发里,把世界关在眼皮里,随着柴可夫斯基们的音符神游八方。听!舒缓的弦乐合奏,是轻抚过草原的微风;灵动手指敲击的琴键,是静谧森林里淙淙流动的泉水;激扬的管乐轰鸣,是命运航程上翻涌的惊涛骇浪!看着我老僧入定般的脸上,不时抽搐的眼角、嘴角,老婆以为我中了邪,一巴掌把我扇醒来。我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其事地说:“这就是二百年前的摇滚乐啊,太有力量了!”

变得有趣,要多出去走走。我毅然退掉了老婆的川西、甘南豪华观光团,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游。蓝色小POLO,承载着两颗不肯向岁月妥协的心,向着苍黄延绵的祁连山脉、沿着静默深流的岷江逶迤而行。真正让人心醉神迷的,是一路上不期而遇的风景。导航出错,误入松潘,向着山顶轻盈妩媚的云彩欢歌飞驰,意外发现白云间,隐藏着一座金色藏寨。景区修路,索性掉头,在苍茫暮色中,穿越了百里无人牧区,恰好赶上青海玛曲赛马大会,和数以万计的藏族同胞一起忘情呐喊,又在他们的指引下向西、再向西,来到海拔4200米的高原上,遇到一泓圣洁湛蓝的湖水,老乡告诉我:这里是年保玉则,传说中的仙女湖。那一刻,我喜不自禁,泪流满面。朋友举办的接风会上,有人问我:“那些景区值得去吗?”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风景在路上!”朋友若有所悟:“那你以后不自驾了?”我又端起一杯酒:“不,风景在路上!”

年底,在各自疆场上拼杀了一年的同学们,张罗着各种聚会。那天晚上,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商界达人老何,酒酣耳热地凑到跟前,啪啪地拍着我的大腿:“兄弟,哥这几年是赚了点钱,但你是只见贼吃鸡,不见贼挨打啊!为了那张面子、那点银子、那座房子,哥是伤透了神、说尽了话、跑细了腿啊。哥羡慕你,活成了一个有趣的人!”说完,他趴在我的肩膀上抽泣起来。看着突然变得孩子气的何总,我笑了:“你才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