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45、46、47、48》

近期本号将不定时连载我的长篇科幻小说《凛冬》。书中将会详细描述可能采取的恐怖主义袭击手段以及应对方式方法,全面展示这种人人自危的未来,以及人类在面对这种倒行逆施中展现出的勇气与抗争精神,欢迎大家关注、阅读。

凛冬(45)


文 | 龙牙

岳成刚感觉右腿肌肉应该是拉伤了,腰也闪了一下,脸上还擦破了一块皮,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他没有处理身上的伤,只是静静地感受着痛楚。
能够感受是一种美好的事情,从宇宙大爆炸以来上百亿年,从此以后不知道多少年的光阴中,只有这几十年是属于你的,在这之前你不曾存在,在这之后你也不复存在,你只有这几十年。
在这几十年里,你能感受,你可以思考,允许你去爱,你改变你的周遭,你创造你的创造,你行走在蓝天下,你生活在宇宙中,你目力所及之处星河灿烂,你思想触及的地方岁月浩渺,卑微如你,微不足道,却真实的生活着、体会着、感受着、思索着。在足够让岩石化为齑粉、氢聚变成铁、黑洞蒸发殆尽的漫长时光中,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你诞生了、成长了、成熟了、死亡了。
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只有这几十年是你的。
珍惜每一秒钟,去体会,去感受,无论是欣喜若狂,还是悲痛欲绝,都是宇宙给予你的赏赐。每一个明白宇宙的无穷无尽与时间的无休无止的人,都应该无比的珍惜它,它是如此的宝贵,两眼一闭就没有了。
岳成刚现在只想匍匐在地,向整个宇宙献上自己最诚挚的膜拜,无人能够一窥它那宏大而神秘的存在,它赏给了你几十年的光阴,远比世界上最富有的富豪,丢给路边一个卑微的乞丐一枚铜子儿还要轻松,但那个铜子儿就是你的所有了。天潢贵胄也罢,升斗小民也好,你拥有的一切都不超过这个铜子儿。
花完这个铜子儿,你就死了,不存在了。
生命终止后数小时开始尸僵,24到48小时解除尸僵,48到72小时内呈巨人观,几十天到半年之后软组织液化,只剩尸骨。而那些主要成分是磷酸钙的东西,看保存条件可以存在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在宇宙看来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人类是如此的惧怕死亡,乃至关于死亡的一切象征都是极度拒绝的,害怕尸体,害怕坟墓,害怕鬼魂,害怕一切死亡的可能,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这一刻代表着你那个铜子儿花光。无数人拼尽全力也要延续自己的这个铜子儿,秦始皇求仙药,埃及法老把自己做成木乃伊,求佛念经、相信天堂和地狱、保健养生,无非都是在试图逃离它,可是这一切终归都徒劳无益。
谁能够真的让人逃离死亡,直截了当,而不是委婉曲折,谁就是神。
岳成刚此时此刻终于彻底达成了自己人生中最通透的圆融贯通,他灵台清明、五识清静,一切前因后果都顺理成章。
女儿岳洋死于老赵局长的不屈与坚守;
妻子李老师死于因此引发的悲痛欲绝;
战友冯维周死于虚与委蛇与奋起一搏;
这一切的因,是源于程昱这个野心家的封神之路;
这一切的果,是包括自己在内无数人的舍身取义。
道,自在其中。
他长舒一口气,真正倦怠下来。退休以后那种焦虑不安与无所适从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需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现在他是个真正的退休老头,可以去任何无聊透顶又必须要赋予意义的事情里消磨掉所剩无几的光阴,包括下棋、遛鸟、跟老头们侃大山。他的“大案子”终于结束了,李老师、岳洋都可以安眠地下,自己身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做到了她们交付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去再找个老伴儿,在鸡零狗碎吵吵闹闹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像无数人那样。他可以去训一训女婿,逗一逗外孙,看一看是哪个女人代替了自己女儿的位置,继续在岁月里感受着、呼吸着。   
人间不能有行走在地上的神。
此时此刻他捍卫了人类的价值观,足以彪炳千古,因此他也不能继续活下去,这可能就是宇宙本身最深刻的规律吧。宇宙不容许神行走在大地上,那挑战了宇宙本身,岳成刚对此既是赞同的,也的确心有不甘,毕竟他的整个退休生涯也就区区二三十分钟而已。
他刚才捡起了冯维周牺牲生命、软磨硬泡拖延时间才送回来的记忆体,那个弹头就砸在他跟冯维周一块儿烤野猪的地方,甚至就是那个火堆的位置,那个只有他俩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红热烈青春里才知道的准确坐标。他的任务是以最快的速度切掉减速伞打开冲击防护舱取出记忆体插在提前放在旁边悬崖下面重装甲掩体里的终端上,传输会自动开始,落点也会被程昱得知,紧随而来的轨道轰炸无法避免,他无处可逃。
所以岳成刚的退休生活只有这不到半小时吧,他还得充当诱饵,刚才去插记忆体的动作藏在厚厚的树冠层下面,程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知,此时他只需要远离那个掩体就行。从掩体那边跑过来的时候拉伤了腿,闪了腰,脸上还被自己安放的陷阱狠狠来了一下,该开始肿了。他实在是没办法继续跑,就这样吧,该是享受退休生活的时候了,尽管这种退休生活的确短了一点点,而且状态也不怎么好。
四枚轨道弹头命中了岳成刚的小树林,第一枚是破片杀伤子母弹,第二枚是燃烧弹,第三枚是燃料空气炸弹,第四枚则是一发万吨级的微型聚变弹。
于曼曼是在乔格茹峰脚下的绒辖乡被抓获的,也不怪她,实在是太显眼了,这疫情中一个汉族人跑这么远到这个深山里来,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
不过她无所谓,这抓的是于曼曼,跟她怕怕有什么关系?
怕怕的心,早就飞到了程老师那里,紧紧依偎在她怀里,永远属于这个地方。她坚信程老师一定有办法把她弄出去的,而她只需要一点一点的吐露真相拖延时间就行,中国人势必需要她,必然会留着她,她有恃无恐。   
绒辖乡是个美妙的地方,这里是中国领土上少有的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地盘,是她和程老师早就约定好的走私通道之一,武汉算力中心的成果可以从这里走私到尼泊尔境内。珠峰、普莫里峰、卓奥友峰、乔格茹峰在这一片连成了一大堆连绵的平均海拔7600米以上的雪峰,只在西端与池布山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裂谷。从定日县的岗嘎镇翻越喜马拉雅山山脊线上一个白雪皑皑的山口才能进入这个裂谷,裂谷里发育有一条小河,叫“绒辖曲”,只要走完冰河看到流水她就可以往里丢两个带有自毁装置的自主漂走机器人,既可以在河水里漂,又可以伸出腿行走,它们会自己克服河流冲撞漂到尼泊尔境内的,那里有程老师的人接。
在机器人成功到达程老师的人手里之前,于曼曼只需要充当诱饵就好。
她驾驶着越野车在临河山路上飞奔,撞飞了两个士兵,撞烂了一个哨卡,好像还碾死了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小孩吧,她不在乎。在国境线附近的还找到了一条岔路,那是一条土路,她的越野车轻而易举的就爬了上去,紧随其后的警车却有点儿艰难,她利用这一点点小小的时间差成功骗到了警察,把车开下了悬崖自己却跳车逃生,钻进了密林。
她并不指望真的逃出去,她只需要拖延时间。
这里跟喜马拉雅山北麓完全是两个世界,那头的岗嘎镇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寸草不生,这边区区十多公里的距离就是郁郁葱葱的山地亚寒带雨林,充沛的降水和崎岖的地形在这里创造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荒芜的流石坡与突兀的巨石跟巨树参天的密林交织在一起,是隐藏的好地方。
于曼曼找了一个巨石,石头下面是一条狭窄的缝,她可以钻进去,这样无论是天上的无人机还是地上的警察和机器人都很难找到她,等他们搜索完整个山坡,漂走机器人早已到达尼泊尔境内了。
钻进去之前她甚至没忘了把卫星通信手表隐藏在狭缝入口外面的一个草堆里,这样一旦漂走机器人到达程老师手里,她会知道的。   
此时那群警察和边防部队的人正在想办法下到悬崖下,确认她在不在车里面,这给她争取到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出发之前她测算过水流速度和河道地形,漂走机器人到达尼泊尔境内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她得拖够这么多时间,直到确认程老师的人收到之前不能被抓获。
无人机临空了。
卫星手表给出了告警,那是程老师发过来的,从她开始逃亡到现在已经足够最近的警用无人机临空。怕怕现在还不知道冯维周再次叛变的消息,大批量的无人机和机器人正在向她扑来,武汉算力中心能够挺到现在既有巧妙安排隐藏目的的原因,也有一定的运气成分,甚至有一点唐丰的功劳。
她昨天晚上意犹未尽的杀死了那个男人。
程老师已经很久不跟她有身体接触了,她也觉得并不需要,玩弄凡人让她十分满足。重回程老师身边之后她准备当一个女王,凌驾一切欲望的绝对统治者,肉欲的主宰,凡人心目中求之不得、得而不足的、美梦与梦魇交织的女神。除了唐丰她还有无数的奴隶,那些人在她面前卑微得像一个蛆虫,她举手投足之间,轻而易举之下,他们就会死去活来,她觉得自己无比的强大和自由。昨晚她让唐丰狠狠体验了一把濒死体验,在绝对的欢愉与绝对的绝望中辗转反侧不可自拔,那个柔弱生命在她股掌之间犹如玩物由她主宰,那种感觉太好了。
最后她稍微用了一点力,杀死了他。
警察结束了搜索,可能已经发现她跳了车,她能从石头缝往外看到几个士兵开始搜山,不过离她还很远很远。
怕怕早已不是那个柔弱的女孩,山地对于她也不是什么威胁,她仔细回忆了步行的这一段距离,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辨认的踪迹,包括气味。刚才爬上山的时候往身后丢了几个“药片”,里面是气味浓烈的挥发性药剂,无论是警犬还是嗅探机器人,都会被这浓烈又飘忽的气味搞得晕头转向。   
她现在躺在石头缝里好整以暇,石头缝里其实还是挺宽敞的,足够人直立起来,地面是一层软软的干燥沙子,熨帖的贴着她的腰。一只喜马拉雅旱獭从石头缝最里面某个地方钻出来,对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无所适从,呆立在石头缝的另一端目瞪口呆。
一群蠢东西。
怕怕随手用无声手枪击毙了它,这玩意儿叫起来就麻烦了。她一直都很讨厌动物,尤其是那种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有着可爱的脸与浑圆的身体,她讨厌这种东西,狗、兔子、猫或者熊,无论大小都讨厌。
有脚步声经过石头缝附近,又走远了,时间已经过去了接近两小时,等他们再次转过来,漂走机器人早已到达程老师手里。
于曼曼浑身放松下来,开始思考被抓获之后怎么跟调查人员兜圈子,等待程老师救自己逃出生天,到卫星手表尖锐的叫唤起来才甩掉思绪。
记忆体已经到了程老师的人手里,并且完成了传输,现在大局已定。
怕怕钻出石头缝,找到一个林间空地,面对蓝天躺下来,手枕在后脑勺下面,看着蓝天上的白云变来变去,等待被抓捕。
怕怕的绝望仅仅持续了十来秒,耀眼的核闪光一瞬间就彻底烧毁了她的视网膜,蒸发了她的正面皮肤,绝望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本能的蜷缩进了牢房的阴影里,冲击波还要几秒钟才会到来,这点时间就是她生命最后一刻的折磨。伴随眼里残像袭来的就是彻骨的绝望,程老师放弃了她,抛弃了她,背叛了她。
程老师对她所在位置发起了核打击,武汉算力中心旁边,她就在旁边几公里外临时搭建的一个装配式混凝土块牢房。怕怕不知道这是奔着她而来杀人灭口消除痕迹的,还是早已计划好的全球核打击,不过这不重要,归根结底都是程老师对她的抛弃和背叛,只是程度深浅不一样而已,这不重要。   
在这几秒里她其实一点疼痛都没有,代表死亡的冲击波以音速往这边扩散,她所有的末梢神经却已经都蒸发了。但是怕怕其实希望能有疼痛袭来,最好是能够瞬间让她休克,可惜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消她现在内心的震惊和绝望,悲愤与慌张,仇恨与恼怒,不舍与不甘。
这几秒钟是怕怕所有的折磨,每一秒都漫长无比,犹如地狱的烈火在无休无止的焚烧。她本来有漫长到可怕的寿命的,她本来有超绝天下的地位的,她本来有美轮美奂的肉体的,她本来有坚定踏实的归属的,在这几秒里都蒸发掉了。
她只是程老师的一只工蜂,不过如此,一直都是这样。
斯特克的折磨却要比怕怕的,要长好多个数量级。
他在永生不死与彻底解脱之间徘徊纠结了上千年,在勾心斗角与极限讹诈之中挣扎了十多个世纪,与自己的仆人也是自己的主人疯狂争斗了几个朝代的时间。期间好几次被封存进了好几种牢房,有合成树脂块,有七拼八凑的机器,有普普通通的牢房,也有层层叠叠的锁链,仆人们疯狂折磨过他,也匍匐在他脚下颤抖,他们一起在这个封闭的隐秘的地下洞穴里上演着人性中能够演绎的一切丑恶与狰狞。
他清楚记得重力的方向本来不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朝向另一个墙壁,现在却慢慢朝向了现在这个墙壁,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重力方向会改变甚至最终消失,直到月球在自转惯性超过了重力结合能能够提供的向心力解体,在那最后乱石横飞的一瞬间他才明白是月球解体了。
斯特克最终的结局是环地球小行星带,或者说“地球光环”的一块小小的冰冻有机质,他并没有与日月同辉、与天地齐寿。   
直到月球自旋解体之前都不可能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小世界的存在,当然其实也没人在乎,他独立创造的这个小小世界位于一条早已凝固的月表岩浆通道之中,隐藏在月岩下方数百米的位置,有一个超长寿命核反应堆与一个自循环生态系统,还有35名奴仆。这样无论“蜂巢”把地球炸成什么样,都跟他无关,他依旧可以是人上之人,拥有巨量的硬通货与武力,在“蜂巢”之中占据重要的地位。
中国月球基地的突袭打破了这种美梦,他没能等到程老师发动全球核打击。
也是,无论如何月球上这么大的动静都不可能掩人耳目,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针对自己,虽然突袭没能对他造成实质性威胁,但是他也在这个关键时期彻底慌了神,他迫不及待的用自己还是国会议长时用尽了手腕部署在地球轨道上的那一百多枚大当量聚变弹对所有国家发起了核突击,直接触发了核大战。
他等不及了,也许下一次中国人卷土重来,就能突破他的装甲外壳。
他明白只要自己把那一百多枚聚变弹扔下去,程老师就不得不立刻发起核大战,跟着他把所有核武器丢出去。几个核大国之中,至少确定两个核大国有“死手系统”,一旦侦测到核打击或者核灾变,这个系统会自动把所有的核武器都扔出去,程老师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足够的核武器去摧毁中国的地下城,她只能现在就立刻动手摧毁中国。
斯特克安全了。
他能够在他自己位于月球的地堡里与天地同寿。
的确也是这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长到斯特克悔恨到无以复加。
起初一切都好,35个仆人对自己俯首帖耳,后来情况慢慢起了变化,他们开始蠢蠢欲动,斯特克当然有办法对付他们,这个小小世界的能量来源是那个超长寿命反应堆,维系的唯一凭借也是那个大冗余度自循环生物圈,而这两个系统的存续,都有赖于他本人身体里那个脑机接口发出的维持信号。只要他死亡,或者动一动念头,这两个系统就会立刻崩溃。这套设计让他能够独享那台程老师那里弄来的修复系统,于是他可以永生不死,而这些仆人只能当他脚下匍匐的奴仆。   
他后悔奴仆带多了。
35名奴仆刚好超过了人类繁衍保持基因不退化的最低人数,32人。要是少带几个人就好了,还是自己太贪心,这35人无休无止的滥交、乱伦、配种、选育,再滥交、乱伦、配种、选育,成功延续了血脉和人类生物上的优势,又在好几次超微型人口危机中死掉大半,却始终维持了一个足够跟他抗衡的微型社会。
他们无数次尝试夺取他的地位,并且成功了很多次,方法多种多样、五花八门、防不胜防,但是他无法彻底阻止这一切,自动机水平不够,必须要人在回路才能维持这个小小世界的存在。
这个小世界设计还是不够精妙,不够完美。
每次被成功推翻,他们就会给他设计一个巧妙的牢笼,迫使他交出小世界的控制权。又不敢逼他太过了,以免他选择了同归于尽。老实说斯特克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剩下漫长的千年时光都是在费尽心机的勾心斗角与濒临极限的痛苦折磨中度过的。
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地狱,用中国话说叫作茧自缚。
真的要统计的话,那35个奴仆与他们的后人享受的美好时光甚至比他本人要多,哪怕只是其中一个人,也比他多。他几乎没有过过几天真正舒服的日子,而他们之中大部分其实在微型人口危机的间隙里过得挺舒服的。这几十个最多不超过一百多人的微型社会,极尽扭曲变态丑恶凶狠,却也是基于人类本能在运转,如果有幸能够有观察的渠道的话,大概能催生好几万个心理学博士生。
他悔恨痛苦了上千年的时间,却一直没能攒够勇气玉石俱焚,因为他相信身边这群恶鬼是熬不过他的,他总有一天能够一劳永逸的奴役这些恶鬼。要是他早知道自己的小世界最终的结局是在月球加速自旋解体过程中沦为一小片星际垃圾的话,说不定早就下定决心结束自己漫长而痛苦的生命了,可惜他是不知道的。在蜂巢崛起、人类蛰伏这段时间了,所有人都彻底遗忘了他和他的小世界,他和他的奴仆也无从得知外面发生着什么。   
四季交替,斗转星移,“蜂巢”驱动着无数的核弹把无数重型飞船发射进入太空,成功修建了太空电梯,建造了地球静止轨道粒子加速器,建造了巨型空间站,让火星减速掉落进自己与太阳的半流体洛希极限从而解体,正在用小行星带物质建设环太阳轨道粒子加速器,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
届时他们将可以一窥天机。
至于斯特克本人,他只是一小片掉进了时间缝隙的垃圾。他的确首先发动了核打击,迫使程昱不得不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跟着发起核打击,浪费了地球上绝大多数的核武器。但斯特克只是个工具,是冯维周的工具。
冯维周以自己的牺牲和绝妙的连环套迫使程昱犯了两个致命错误,给蜂巢留下了隐患,给人类争取了生机。
第一个就是过早发动生物袭击,中国海军的突袭迫使程昱马上动用生物武器,而这时候她的大型量子计算机阵列并没有在全球别的地方建设完成,受控强人工智能也没能诞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得不面对残存人类的远程核打击,在建立算力阵列中反复拉扯,成为她的软肋。
第二个就是过早发动核打击,她没能攒够足以摧毁川西地下人类基地的核武器,面对横断山的层峦叠嶂,她那点核武器无异于挠痒痒,那里残存了足够的人口,足够的核材料,足够的工业能力,成为人类最后的抵抗基地,人类第一次核持久战的中心。
蜂巢不得不被冯维周拖进地面战。   
程昱不得不动用机器人去摧毁川西地下基地,消除远程核打击的威胁,建立超级算力阵列,“合作人”有了冯维周用生命换来的唯一的一个生存机会,一个翻盘的可能性。
冯维周的牺牲毫无疑问是有潜在价值的,至于最终有没有现实价值,那就是后人的事情了。
时间,是宇宙中唯一真实的魔法,在时间中跳舞的人,都是真正的魔法师。

凛冬(46)



程昱这是第一次来这个作战控制中心,这都蜂巢7年了,最开始她甚至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建立作战控制中心。
很明显她低估了人类的顽固。
蜂巢的军事体制建设是她最头疼的事情,蜂巢0时之后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此之前她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任何准备,甚至都不知道这会是一个问题。她手里当然是有投靠她的职业军人的,其中还有不少各国的高级将领,问题在于现实证明能够创立一套军事理论体系的人,远比她想象的少,少很多很多。
说白了,迄今为止人类这个生物物种,在地球上一共产生过不到1300亿个个体,其中真正参悟透了作战的本质,还能以一套从理论到实践都有指导性意义的学说固定描述出来的,总共不超过100人。她一向以为军事无非就是武力,无穷无尽的武力,但对于人类来说任何一个重要领域最顶尖的人才,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甚至都不是智力水平的问题。
掌握了战争本质的人当然都是智商顶级的人类个体,但是并不是任何智商顶尖的人都能掌握战争本质,这还需要运气,一连串难以想象的运气。生逢太平无仗可打,再好的理论都没办法经历实践,更没法在实践中修正、完善、迭代;生逢乱世则很有可能熬不过战火纷飞,在随机事件中死掉了。这些人只能在实打实的军事对抗中,依靠庞大的人口基数来拼,运气好的话在某个特殊的时代里能够拼个一两个出来,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只是在毫无意义的互相杀伤而已。
这个数量甚至比顶尖的物理学人才都还要少。
她手里这些职业军人只是工业化流水线的产品,靠着资历和背景一步步培养的庸才,一些适应了各自平台的官僚,合格的成熟系统里的零部件,在他们各自原来的职位上当然都是称职的、堪用的,但也都是可以复制的、可以替换的。
但这刚好是程昱现在最不需要的人。    
也许有一天,当蜂巢的军事体系已经完善了成熟了,这样的军事人才是可用的。他们像蜂巢里别的任何人一样都是来自于0时之前的传统人类或者0时之后培育新人,能够称职的完成早已成熟的平台提供的工作,可以熟练的使用这个完善的系统。一套独属于蜂巢的军事体系早已迭代完成的时候,他们被批量制造出来,去各自的岗位完成设定好的工作,这没问题。
问题在于现在程昱,或者说蜂巢,手里没有这套体系,她需要从头建立一个。
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军事顶尖人才,他能够根据蜂巢的需要从头创立一个新的军事体系,从最顶级的指挥机构,但最底层的操作手,岗位该怎么设置,机构该怎么运作,遇到问题运转不良该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方式?这都是问题。她十分惊讶自己为什么事前对此居然一丁点概念都没有,居然没有意识到军事体系的极端重要性,没能发觉这东西根本不是一朝一夕或者直接复制过来就行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对蜂巢这种体系本身的合理性产生了怀疑。
不得不承认,人类,这个存续了数十万年的物种,在争斗方面的智慧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人类在“你死我活”方面投注的心血和思考浩如烟海,当你拥有绝对优势的武力的时候当然不怎么需要动脑子,但是一旦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势均力敌,需要消耗的脑力就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程昱是在这个阶段开始意识到冯维周的厉害之处的,他活生生从绝对劣势为合作人拼到了一线生机。现在程昱没能在引发疫情之前建立自己的算力中心,一时冲动就发动了生物武器进攻,而不是等到遍布全球的算力中心建立起来再发动,意味着她现在不得不面对传统人类无休无止的骚扰袭击,无法坐视不管。她也没能攒够足够多的核武器,无法彻底摧毁川西地下合作人基地,冯维周提前触发了全面核大战,她没办法短时间内弄到足够完全摧毁遍布横断山脉的地下工程。
她以为只要自己掌握了生死,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在她的脚下,只要她紧紧握住这个生杀予夺大权,没人能跟他对抗。
她没想到有人能够抵抗永生的诱惑,她也没想到有自己无法摧毁的国家。
程昱本来的计划是动用生物武器和核武器一举完全摧毁人类,从零开始,从头开始,完全清零传统人类文明只剩下蜂巢文明,这样一切都能慢慢来,没必要这么赶的建立什么军事体系,蜂巢可以在她一个人掌握生杀予夺的前提下保持极长时间的绝对和平,在传统人类废墟上成长起来的蜂巢文明可以把浪费在军事上的所有资源都用到别的地方,比如走向星辰大海,比如叩问宇宙的真相,比如跃升到2级文明。    
正是这种天真的想法给了冯维周机会。
冯维周,真是传统人类居功至伟的英雄,也是蜂巢人类罪大恶极的罪人。
程昱不认为人类把那么多的资源,那么多的人力,那么多的能量,用在互相杀戮与争斗上有任何意义,这是传统人类最为愚蠢低效的地方,若不是这一点也不需要什么蜂巢文明了。人类在地球上蹒跚了几万年的时间也没能真正踏入宇宙,没能走向星辰,甚至连最起码的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都费劲,简直是愚昧透顶,如果不是这么热衷于杀戮可能情况会好很多。
她倒是谈不上气急败坏,她依旧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她现在手里就有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挖掘采集”条件最好的矿藏:废墟矿。
地质上应该叫“第四纪地表矿脉”,是一种叫做人类的生物富集起来的,他们在第四纪最后不长的一段时间内通过一种叫“工业化”的生物活动在地球表面富集了一层富含各种元素的矿脉,这个矿脉以铁元素为主,各种金属材料与非金属材料都有,含量也相当高。蜂巢人类打算首先利用这一层资源,毕竟开采难度最低,炼化提纯也不算难。仅从资源的角度来说蜂巢人类对比传统人类拥有大幅度的优势,无论是能源还是物质他们都要轻松许多,从长期来看打赢传统人类是注定的事情,传统人类尽管也有一定的储备,但是他们后续还是只能靠采矿来获得资源与能源,这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蜂巢的。
在绝对力量对比面前,阴谋诡计毫无意义,程昱坚信这一点。
所以就算她没能真正一次性完全摧毁传统人类,她依旧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蜂巢0时之后她紧锣密鼓开始着手建立整个蜂巢文明,首先是最基础的架构,她不打算当什么“蜂王”、“蚁后”或者传统人类那种独裁者,她只是蜂巢人类延续生命的功能分部,她也只需要把这一件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就行了,整个蜂巢自动会按照本来应该有的规律去发展成熟。她程昱需要做的仅仅是在几个大的方面规范好蜂巢文明应有的发展方向。
首先就是基本生存欲望的满足。可控核聚变技术,无论是中国人搞的那种巨型地下脉冲核爆炸式可控核聚变,还是美国人搞的Z-箍缩加激光点火核聚变弹丸,相关专家都已经是蜂巢人了。工业合成食物也早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程昱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蜂巢人的人口并不多,几个经过严格洗消清除了核污染的受控环境土地,足够为他们生产非常丰盛的食品。安全方面,他们暴露在外的活动时间越来越少,仅仅7年的时间就已经基本上消除了不必要的暴露活动,都在分散而坚固的地下掩蔽所里稳如泰山。    
其次是蜂巢人的人际关系,这个程昱并不打算过多的干预,个体毕竟有个体的想法和自由空间,蜂巢人也都是些个性复杂的人,过多干预没有意义。程昱要做的仅仅是死死控制住永生权的赋予,无论这些千奇百怪的个体之间怎么搞,怎么爱与恨,谁能够永生,谁不可以,只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就行。她也并不反对蜂巢人个体之间繁衍后代、克隆自己,但永生权只有一个,想要纳入新的永生的个体,只能来找她。
紧随而来的就是严格禁止任何蜂巢个体从事永生研究,这一点程昱没有留下任何死角,这也是蜂巢人必须要让渡的权利,必须要接受的监督,必须要履行的义务,任何试图私自掌握永生的人都会立即丧失永生的资格。
随后就是绝对的自由了,蜂巢个体可以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除非危及蜂巢本身否则都不受限制。痴迷于探究宇宙本质的个体可以想办法去验证和发掘自己醉心的理论,热衷于艺术与美的个体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追求和描述终极的美感,热心于其它任何事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尝试,去实施,会有同样爱好的工程师或者技术人员去协助你,这一切都归于一个七人委员会负责资源的调配,成果自然也归七人委员会使用,用以维护蜂巢本身的稳固发展。
当然,程昱本人的职责就是掌控永生技术,并不断去完善它。她准备向“意识上传”发起挑战,把脑机接口和生物模拟推进到极致。
在蜂巢里,她拥有超然的地位,她是一切的最终裁决,她是所有争端的末尾。但这并不是说她就能凌驾于蜂巢本身,她也只是蜂巢的一部分:像蚁后负责产卵,她则负责永生。
因此她实际上非常反感这个“作战控制中心”的建立,这根本就不符合蜂巢社会的运作逻辑,“军事”本身是蜂巢社会中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属于旧的时代留下来毒害新生人类的腐肉、尸体。在蜂巢里只有远超传统人类想象的巨大自由空间,只有爱、尊重、彬彬有礼和分寸感,只有理性支配的无穷好奇心。如果非要比喻的话,蜂巢社会就像是一个优雅而庄重的舞会,而传统人类社会就像一个随时会爆发斗殴的下流酒吧。    
在程昱看来,川西高原地底下那些衣衫褴褛的传统人类就是一群被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的醉鬼,肮脏、下流、顽固又无聊,他们的生命毫无意义,他们的追求无聊至极,他们的思想愚昧颟顸,他们的生存举步维艰。只有这群人才会热衷争斗杀戮,热衷阴谋诡计,热衷睚眦必报,热衷搞道德评判和先入为主。他们自以为自己是“万物灵长”,天然就拥有主宰地球的权力,实际上他们也不过是地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物种,曾经存在过,但是终将消亡。
在欧亚大陆各地,在非洲,在美洲尤其是北美,以及大洋洲、各个岛屿,蜂巢的采矿机器人也发现过不少残存的人类,他们在废墟里挣扎求生,从社会秩序的崩溃和疫情的持续中居然顽强的活了下来。
不过这不重要,消灭掉就是了。
求生欲是传统人类最底层的本能,也是最大的软肋,消灭他们简直轻松得可笑,程昱只需要许以永生,就没有任何堡垒无法攻破的。求生欲是他们在废墟里存活的依靠,恰恰也是他们死在程昱手里的软肋,除了极个别几个有价值的流浪幸存者,程昱一个都没留下来。
起初,她等待着川西地下人类自动崩溃。她不相信这群人能够长期维持秩序,只要秩序崩溃掉,很快他们就会陷入内斗,并自己把自己绝大多数人杀死,她只需要派机器人进去清剿残存的个体就行了。
后来,她意识到这群人好像建立了自己的秩序,他们居然在扩大地下工厂的规模,试图通过秦岭延伸地下工程,一直到三门峡附近企图越过黄河打通与太行山的联系才被发现。没有秩序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成功建立了地下社会并且积攒起相当的实力,他们试图跟太行山、燕山、大兴安岭片区的地下工程连成一片。
再后来,她发现不能对这些人置之不理。她组织了三门峡战役,轻而易举就击溃了他们可怜的抵抗,用大量的轨道轰炸迅速抵消了这些人的防空武器,然后用无人机大量投送钻地弹,很快就摸清了他们三门峡地下工程的情况,现在机器人正在地下工程内部一条巷道一条巷道的清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肃清三门峡附近的传统人类,看情况继续往秦岭内部发展。    
这期间她一直没有停止对川西地下工程的打击,轨道核轰炸是主流,可是看起来效果并不好,不过这没关系,她只需要把他们压制在地下就行,让他们没法到达地面。
真正让她恼火的,也是让她下定决心要建立蜂巢自己的军事体系的,是这群不知死活的合作人居然对她的算力矩阵发动了有效核打击。
她的算力矩阵建设在冰岛、格陵兰岛、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这些地方仅仅是依靠气冷就可以满足散热需求,规模再大一点也对大气环流影响有限,还远不到考虑大量热空气排入大气层对大气环流造成决定性影响的时候。评估的结果显示,在强人工智能得到实现之前,她的矩阵不会导致地球大气系统发生重大变化,只是欧洲、中东、印度、东南亚和中国南部会大面积沙漠化而已。
是的,想要诞生第一个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仅仅是散热就足以改变地球气候系统。
地球真的是个极为渺小的小石头而已。
虽然会有很大陆地面积变成沙漠,不过这些沙漠也正好用作航天发射场,加上本来面积就非常大的撒哈拉沙漠,可以构成“中低纬度环球沙漠带”。在赤道位置建立环赤道强子对撞机,以及布置几个天文观测装置,剩余的区域刚好可以用作核火箭发射场。
川西地下合作人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航天发射,用地下工厂制造的火箭,往轨道上打了不少东西,刚开始程昱并没有在意,后来才发现他们其实是在发射侦察卫星。
程昱一开始也没有考虑要给算力矩阵做任何防护,包括防空反导或者掩蔽所,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给它藏到地下去,本来就是空气冷却的,那样做成本太高,需要占用的资源太多太多了。盛怒之下她甚至停用了40%的核聚变发电,节约出弹头用来打击川西地下工程,依旧没有彻底压制住这群人向她的算力矩阵发射核弹。
他们的发射与变轨机动突防技术也越来越先进,最开始还是传统的弹道导弹,后来成了超低空远程巡航导弹,再后来是大气层内高超音速武器,靠防空反导防御越来越力不从心。
到了不得不重视他们的时候了。
程昱极其罕见的亲自到了这个作战控制中心,她虽然内心里充满了厌恶,但是强压情绪反应理性面对现实,是她这个人最大的特质,也是她能够建立蜂巢的原因。    
这个中心位置在安第斯山脉最南端靠近南极大陆的山体下面,出入口在水下,就藏在这一片弯弯曲曲的峡湾里。这里远离四川西部,要打击这里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经过漫长的弹道飞行时间,也就有了更多拦截的机会。这里几乎是地球上能找到的离川西地区最远的地方了,川西地下合作人要是想打击这里,毫无疑问是最难的,无论是什么方式都很难。
她真人来这里是因为必须要亲自见一些人。
程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尤其是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大厅里。
大厅占据一面墙的是一个巨大的弧形高精度显示屏,刚好占据120°布满人类的双眼视场,正中一个位置就是自己的,这是蜂巢给予程昱的唯一礼遇,其它时候她跟蜂巢别的成员比起来并没有太多特权。
她理所当然的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与在场的人一一点头。
蜂巢内部很反感身体接触,几乎不会有性行为,性行为带来的愉悦感有无数种别的方式能够完美一百倍的完成,社交意义也有其他更多的方式来达成,因此几乎没有人会去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点头是唯一的礼貌性动作,地位低的点头更深,地位高的就要浅一点。
她的前方是一张大圆桌,几个将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距离也很远。背对她的位置已经撤掉了椅子,所有将军都至少要侧面对着她,这也是一种礼遇,对于蜂巢的开创者的礼遇。
一些参谋人员和工程师围绕着大厅有自己的办公位,几台机器人在大厅里穿梭,有协助机器人,也有服务机器人,整个大厅连同程昱在内有三十多个人,面积却有两千多个平米,就这样依旧让程昱觉得拥挤不堪,这么多人挤在一个空间里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这些军人们都曾经在传统人类军队里就职,也都在0时之前就接受了修复获得了永生,他们在蜂巢人口里占比微乎其微。
草创之初,也就这样了,简陋就简陋点吧,这就是蜂巢军队的雏形了。
看程昱落座,一个上将站起来说,“程昱女士,欢迎您的到来,我们需要向您阐述我们讨论的结果。”他穿的是新设计的蜂巢军队军装,老实说程昱对这一套烦得要死,所谓的“军人荣誉感”是如此的可笑,不过这属于是蜂巢个体的自由她不便干涉。    
“我们的建议是按照传统人类军队的样式建立蜂巢军队,毕竟我们现在手头唯一的参考就是这个。”
上将的意思是依旧沿用传统人类军队的模式来建立蜂巢自己的专业军队,包括参谋部制度、军政军令系统以及军-旅-营体制。军事学毕竟是一门科学,凭空创造一门科学是个非常好笑的想法,即使对于蜂巢也是一样的。他们现在需要和传统人类作战,那么军队按照传统军队模式来建立,没什么大问题,后续他们可以依靠丰富的资源和更自由的活动空间,取得对川西地下合作人的全面胜利,此后再按照蜂巢的特点要求慢慢的迭代。
没有此后了。程昱心里想着,没什么“此后”,她内心里无比厌恶这一套,这套人类为了杀戮建立的高效率机器。完成对川西地下工程的清剿,这一套她一分钟都不想留,甚至这些人都应该马上消灭,这些暴力基因刻进骨子里的人。
她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个上将不由自主开始澎湃的情绪,心里衡量着利弊,的确,她缺乏一个能够平地起高楼建立符合蜂巢需要的军事力量的天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这个上将的建议,先解决“有”、“无”的问题,而不是靠一群工程师来打仗。军事工程师固然对于武器和武力很熟悉,但是对于如何高效的运用这些武力,他们是知之甚少的。
她需要这些赳赳武夫。
这些杀戮成性的人十分精于此道,他们会分析判断情报,在复杂的情报中敏锐的找出那些正确无误的,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图景,这就是那个巨大的弧形屏幕的作用了,他们会在上面尽可能精准的根据情报描绘出他们自己才能看懂的图像,敌军、我军配置与动向。然后像个会计一样盘算自己手里都有些什么力量可以使用,然后在战场上巧妙的投放这些力量,让战局跟着他们的想法走,最终经历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后达到战略目标。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为专业的事情,尽管毫无必要,但是确实极为专业。
没有这个提高效率的作业,盲目投放力量,效率非常低。
上将打算建立一个高度无人化的军队,除了这个总参谋部和战区、专业兵种参谋部,以及集团军参谋部,几乎没有人。前线指挥官无疑是危险性最高的位置了,他们可能不得不进入到战线附近几十到几百公里的地方去,这是蜂巢人能够接受的最高危险性。    
他们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毕竟永生的重要性毋庸多言,考虑到蜂巢人的独特人性,让他们以肉身冲锋陷阵无疑是天方夜谭,也不可能真的组织起这种军队。
因此最接近前沿的就是这些待在重型防护指挥所里的前线指挥官,剩下的就全是无人机、机器人了,无人化、自动化作战,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这是跟传统军队区别最大的地方。传统人类因为生命的短暂,更倾向于自己冲锋陷阵,甚至各种文化里都对这种行为持正面评价,而一旦有了永生,这就是极其愚蠢的行为。上将不得不带着他的人,建立一种能够有效把火力投送到目标区域的体制,这跟传统军队的旅、营、连前线部队机制是两回事,他得想办法让蜂巢人待在重型防护里面就能指挥无人机和机器人把仗打了。一个操作员操作一台无人机是一回事,一个指挥员指挥几十上百台无人装备室另一回事,这些都得经过复杂的推算和工程改进,那些军事工程师就是干这个的。
程昱却听得很不耐烦。
她摆了摆手站了起来。
“原则上我同意先按照传统军队的模式建立蜂巢军队,以后再慢慢迭代,规模兵力都按照你的要求来,必要的时候可以新发展一批成员,你,还有你们,”她指了指在场所有人,“你们提交修复申请到我这里就可以了。”她摘下了AI同声传译耳机,随手丢在自己的座位上,这个动作表示她不打算再听当场的其他人说什么。
“提醒你们一点。”走了两步,程昱又停下来。
“注意建立情报机构。”    

凛冬(47)



乔志亮的成名之战就是三门峡战役。
在三门峡战役中他开创性的提出了大纵深外线进攻的战术原则与突击消耗战的军事思想,整体来说脱胎于解放军的传统作战思想但是又有很大的不同。正是在三门峡战役中他敏锐的发现蜂巢方面无论组织任何形式的进攻,总会存在一个一旦触碰到就会全线收缩的“要害”,当然,事后发现那就是蜂巢成员活体所在的位置,但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也是在战争中摸索战争。
在当旅长的时候他非常偶然的发现了蜂巢军队这种奇怪的反应。
那是一次惨烈的阵地攻防战,在秦岭前出工事中艰苦卓绝的与蜂巢军队的作战机器人打伤亡巨大的坑道战,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精确轨道轰炸,人类军队不得不强行构筑坚固工事试图跨越黄河与太行山方向取得联系、修筑地下隧道,没有任何电磁优势,也没有任何火力优势,靠的仅仅是不怕死。
地上、地下都试过了。
无处不在的震动传感器其实早已掐死了任何“暗度陈仓”的可能性,试图从黄河下方修筑隧道到达太行山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人类依旧进行了无数次惨烈的尝试,最成功的一次甚至已经与太行山——燕山——大兴安岭地下工程取得了联系,最终还是被连续精确钻地打击给摧毁了。
到最后甚至打成了秦岭保卫战,蜂拥而至的机器人在商洛——甘南一线打出了十几个突破口,封堵这些突破口都付出了至少五十万人阵亡的代价。
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乔志亮带领部队,对蜂巢机器人作战群的后方补给基地发起了死亡冲锋。
机器人作战群也是需要后方补给的,需要更换易损件、补充作战消耗,虽然飘忽不定但是更容易发觉,毕竟都是地面行动它们也并没有做过多隐藏。伤亡高达40%的乔志亮部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他以一种必死的决心趁着浓雾弥漫轨道监视困难,收集了手下还能动弹的人、机器人、装甲装备,朝着大致估算的后方补给基地发起了必死冲锋。    
神奇的是,整个当面蜂巢战线瞬间就开始收缩,迎接乔志亮的是不顾一切的轨道轰炸,有什么东西在拼命阻止他靠近。轨道轰炸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的旅打成了一个营,但某种东西在他心中萌生了。
乔志亮因为鲁莽行为被降职为营长。
第二次死亡冲锋则是他有意为之了,身为营长在指挥中他再一次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点”,这次他没有再拿人命去冲,而是调用了手里所有能够找来的无人装备,甚至不惜撒谎欺骗从他旅长那儿骗来二十多个单位的“蜂群”无人机,朝着他断定的那个“点”冲了过去,果然,迎接他的是一场雨点一样的轨道轰炸和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大功率持续EMP。
这次他被降职为连长,因为鲁莽使用装备,也是在这时候他写出并且发表了他那篇《论消耗战》。
起初,这篇文章没有任何人看。
后来,据谣传他的旅长和集团军军长以辞职接受军事审判威胁总参谋长仔仔细细读了这篇文章。这事儿后来在部队里传得神乎其神,有说军长当着总参谋长的面一把扯了自己军衔的,也有说俩人其实拍了总长桌子的,还有说俩人脱下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往总长办公室门口一站要么枪毙要么看完的。
实际情况当然并没有这么神奇,乔志亮文章写出来先是旅长看,看完军长、军参谋长看,然后他就去军司令部当了个参谋,直接制订了一套作战方案之后实施。军长是跟着旅长一块儿拿着作战方案与作战过程复盘一起去找的总长,数据与态势才拥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扯军衔拍桌子脱军装那都是故事演绎。    
乔志亮滚去当连长那一次其实交换比相当的喜人。
集团军按照他的方法打的那一仗更可以算是“大捷”,是三门峡战役开始以来为数不多交换比超过蜂巢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压倒性胜利,蜂巢损失了三万多台套作战装备,阵亡3人,俘虏因EMP瘫痪的作战装备一万七千套,蜂巢成员1人。而人类这边仅仅损失了不到一千台无人机和机器人,伤亡数百人。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照这么赢下去,蜂巢的资源优势顿时化为乌有。
继续这么打,人类一边的作战机器人会越大越多,蜂巢一边的机器人实际上拆开了看,跟传统人类军队以前的区别并不是很大,装备方面的专家甚至能够辨认出事出自哪个设计师之手,在战前他们就已经在各自的国家内部了解了对方很多,蜂巢为了快速成军,沿用了这些设计。
总参谋长想都没想就把这篇文章转发到了自己权限内能够转发的所有指挥官手里,用不着军长和旅长大人又是扯军衔又是拍桌子啥的,数据具有绝对说服力。紧接着他实际上比军长和旅长都跑得快,60岁老头儿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一溜烟就去找临时全国委员会去了。
虽然这篇文章在和谈以后才正式进入教材,所有中学生都能读到,但这以后战争的天平就发生了悄无声息的移动,至少,没有翘得那么高了。
过于依赖远程打击是蜂巢军队无法改变的致命弱点。
永生人对于死亡的极端恐惧导致蜂巢一方始终缺乏前线指挥官,而合作人对南北极算力阵列的持续骚扰则拖延了强人工智能的诞生,微妙的平衡终于达成了。
蜂巢试过把前线指挥所搬到附近的静止轨道去,复杂的电磁环境让这种努力没有成功,也试过远程中继指挥,同样是过于漫长的指挥链条没能奏效。失去人工指挥,仅靠前线作战AI自动指挥,又无论如何斗不过人类,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骗过AI,说到底,军事指挥这种高度智能暂时还不是拙劣的模拟能够胜任的,必须要强大而便携的强人工智能。    
这一天还非常遥远。
所有人都低估了强人工智能需要的算力,差了很多个数量级,21世纪早期的人类甚至幻想着能够在一台一个人就能拎着走的计算机中运行强人工智能,这当然是天方夜谭。
这种幻想的依据是,人脑也“只不过”拥有150亿个神经元,有人甚至企图用电子电路模拟神经元,凑够150亿个这种电子电路,期待着“智慧”从中自动诞生。
地球上神经元比人类多的动物有很多,鲸,大象,海豚,但是很显然智慧并没有在这些神经元比人类多的动物中诞生。
问题其实在于人类并不知道自己大脑的“算法”。
程昱的思路是先不要管人类大脑到底有什么“算法”,先在一个足够广阔的虚拟空间内,按照生物化学最基本的规则,复刻一个完整的大脑,然后再对这个成功复刻出来的智慧进行条分缕析,利用虚拟空间的可监控性,搞清楚这个“算法”。
这就要求十分惊人的算力,这种算力如果完全建成,将会永久的融化掉地球两极的冰盖,包括南极冰盖、格陵兰岛冰盖,使得地球低纬度地区全部在来自两极的强劲干冷空气中沦为季节性沙漠,海平面上涨淹没大片低海拔地区,急剧扩大的洋面则孕育了更多更狂暴的飓风。
至少,目前还看不到人手能够拎着强人工智能到处溜达的事情。
蜂巢可能在资源上会有微弱的优势,即使在如此夸张的交换比之下,依旧能够凭借资源优势压垮人类,但是他们在生命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没有足够的生命可以牺牲。
慈不掌兵。
试探性周旋——判明前线指挥所位置——无人机集群冲锋——大量消耗蜂巢一方轨道轰炸资源——全线反攻扩大战果,成为人类一方屡试不爽的有效战术,斗智斗勇的地方,无非只是怎么在试探周旋中暴露出蜂巢那个有一个大活人的前线指挥中心所在位置。
那就靠人类指挥官去发挥想象力了,这不是后来的总参谋长、临时全国委员会委员、常委乔志亮的事情。    
他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掌握住那个微妙的、看不见的平衡。蜂巢庞大的资源优势不是开玩笑的,他们即使始终在遭受重创,却依旧看不到资源匮乏的迹象,无人机和作战机器人以及轨道轰炸,就像是永远都不会枯竭一样,但是乔志亮相信,他有赢的一天,一定会有的,不需要理由也必须要相信这一点。
因为不相信这一点是没有意义的,那意味着人类的灭亡。
第二件事情就是瞒住所有的人。
到乔志亮晕倒之前,知道冯维周拼死发送回来情报的人不超过100人。坦率的说,这段时间的川西地下人类社会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世界,除了艰苦的战事,就是严密的内部安保审查。不能让任何意志不坚定的人知道蜂巢的真相,如果蜂巢意味着永生被大多数人知道,整个人类社会的崩溃就在所难免。
人抵挡不住永生的诱惑。
乃至于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有着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依然会在这种诱惑之下不断倒下,叛徒层出不穷,毕竟那可是永生。
人类必须要掌握自己的永生技术,否则这场战争是打不赢的。
但是这需要时间,冯维周发回来的算法必然是正确的,确实是程昱天才性创造的成果,否则她也不至于这么疯狂的想要摧毁它。
人类在地下搭建了自己的算力集群,开始一步一步追赶蜂巢的步伐,总有一天人类也能掌握修复技术,让这最大的战略劣势消失。
在此之前只能瞒着所有人,而把这场艰苦卓绝的斗争,粉饰为一场普通的、人类之间的末日核大战,伪装成某个幸存人数稀少的野心集团的攻击,以此解释他们对于人命的极度吝啬。为此乔志亮撒了无数的谎,欺骗了无数的人。    
这些东西残酷的折磨着他的神经,这是他患上严重的系统性神经疾病的主要原因,他毫无疑问是人类的英雄,但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看你站在什么角度罢了。他开始严重的失眠,频繁的晕倒,时不时耳鸣,并且患上了健忘症,当旅长那次死亡冲锋中嵌入颅腔的弹片让他甚至都不能承受震动。
人在历史的洪流里是不由自主的,哪怕是英雄,哪怕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他们一样只是在洪流里被湍流冲得东倒西歪。
这期间他成功利用三门峡战役打成胶着战的机会,把隧道顺着若开山脉延伸到了印度洋边上,皎漂港附近。前地下时代之前修建的皎漂港深水航道现在是人类唯一的出海口,在这里可以通过核潜艇联系上其它大陆残存的抵抗组织,包括北美洲的落基山脉、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在地下掘进则贯通了喀喇昆仑山脉、阿尔泰山脉、乌拉尔山脉、高加索山脉。
那种敏锐的战场感知,让他把目光盯上了安第斯山。
在全球抵抗组织欢欣鼓舞的时候,他故意牺牲掉了皎漂港,这一点是他个人的一意孤行,所有人都不知道,委员会不知道,方瑜也不知道。
果然,程昱对皎漂港的暴露表现得歇斯底里、彻底疯狂。
她几乎动用了能够找到的所有武力,越过蜂巢军事指挥中心,不惜在三门峡一败涂地导致人类成功打通中国北方地下工程群,也要集中一切能够集中的火力,彻底摧毁了皎漂港。
乔志亮明白了,她决不允许人类接触到海洋。
事实上程昱的这点疯狂的努力并没有太大用处,北方通道的打通意味着人类出海口数量暴增。
三门峡战役结束,日本战役展开。
人类隧道掘进技术的突飞猛进让人类再次接触到了马里亚纳海沟,一旦到了这里,程昱的战线被极度拉长了,她不得不全力确保人类无法进入海洋,无数的潜艇在马里亚纳海沟附近打得天昏地暗,又要应付川西基地附近神出鬼没的远程导弹,还要兼顾全球其它战区,还得去大洋里绞杀行踪诡秘的战略弹道导弹核潜艇。    
胜利的曙光出现了,乔志亮拖着残躯,带领着残存的人类,积攒着残留的资源,准备给程昱致命一击。
要么上谈判桌,要么下地狱。

凛冬(48)



乔璇早已习惯了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写作业。

妈妈几乎不会回家,或者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办公室后面有一间小屋子,下铺是妈妈睡觉的地方,上铺则是乔璇自己的天地,她用厚重的军用帆布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天地。顶上是蓝色的贴纸,中间有一颗米黄色的星星,四周则是各种纸上里剪下来的植物图片,那些贴纸得来不易,地下城里很难找到纸。
那颗星星叫“天璇”。
爸爸说,她的名字就来自于这颗星星。
关于爸爸的记忆早已模糊而漫溢,妈妈只有在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回到那个“家”,那个另一条巷道里的小小房间,刚开始乔璇还会欢笑着跟妈妈回去,后来就越来越害怕去那里了。爸爸开始变得阴冷、沉默、凶巴巴,妈妈的笑容开始越来越假,一看就是拼命挤出来的,好在这种时候越来越少了,乔璇实在是害怕那种感觉,她感觉爸爸和妈妈都不像是人类。
妈妈整天都在忙,她并没有固定的睡觉时间,而是时不时的回来躺一会儿。乔璇很想躺在妈妈的怀里跟她说一会儿话,但是又舍不得,每次她这么干,妈妈总是悄无声息就睡着了。
她只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做作业并不舒服,时不时会有人进来找妈妈,这种时候她就得抱着作业本离开,去后面小屋子里。但是屋子实在是太小了,桌子都放不下一张,她只能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趴在妈妈的床上继续写,好在所有教材和作业都在一个平板上面,拎着就走。
她只知道妈妈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别的人,她不知道的是,妈妈在负责人类的永生。
方瑜现在是人类模拟计划的负责人。
岁月已经不知道沉淀了多少东西在这个美人的脸上,光靠看,你已经看不出来了。她脸上的皱纹早已稳定下来不再恣意纵横,而是就攀附在那里,牢牢锁住她的一颦一笑。她像一个象群的雌性首领那样,脑海中盘亘的是一条远古的路径,无法描述,只能坚定的带着象群走下去。    
那是来自宇宙洪荒的一条密径。
她这么些年来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以程昱为中心泛起的这一连串的涟漪,大大的一个漩涡,冯维周,乔志亮,怕怕也就是于曼曼,岳成刚,她自己,所有人,活着的、死去的,短暂的、永恒的,过去的、未来的,在一根细若游丝的平衡线周围微微震荡着。
那是宇宙与文明的宿命。
她眼里很多东西其实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意义,以自己为中心逐渐拓展的这个世界,庞大的宇宙,传统人类,蜂巢人,地球,太阳系,银河系,本星系团,更大的巨型结构,在一个若隐若现的真相面前踌躇徘徊着。
其实都非常简单,如果把一个“低熵球”看作一个单独的生命体,那么,它是不断获得食物活下去,还是得不到食物把自己饿死。
它的“食物”就是负熵。
这个概念是埃尔温.薛定谔首先提出来的,就是那个把自己的猫塞进黑箱的虐猫达人。他认为生命就是一种以负熵为食,向外排出熵的自发耗散结构。为了维持自己不耗散,它必须要不断地进食负熵,如果不能及时在自己耗散之前吃下足够多的负熵,它就把自己饿死了。
而方瑜比薛定谔更进一步的是,她意识到了不光是单个生命体,一个文明其实也是一样的。
文明本身是一个自发耗散结构,如果没有负熵输入,无法在自发耗散之前找到“食物”,文明也就死了。
革命的意义就在于,要么找到新的负熵,要么减缓自发耗散的速度。    
人类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新的技术,新的工艺,新的大陆,新的能源,这都是新的负熵;新的制度、新的秩序、新的王朝、新的生产关系,这都是减缓自发耗散速度。
她与乔志亮的决裂就来自于这里。
传统人类到底是在抗争什么?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现在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战争,生存,存续,胜利,都成了无稽之谈。
为了爱吗?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爱乔志亮,但是她依旧不觉得乔志亮他们瞒着所有人的行为是正确的。她爱乔璇,但是她没有时间去陪伴乔璇。她爱全人类,但是她无法坦然面对人类的牺牲,尽管这本身是为了人类的存续。当你的爱与你另一个爱势不两立的时候你怎么办?爱还是有效的吗?设若你就是上帝本人,面对互相矛盾的祈求,你又去爱哪一个呢?
为了存续吗?存续的意义是什么?蜂巢的存续方式更好,还是传统人类存续的方式更好?蜂巢文明不可避免带有程昱的个人色彩,这是个冷漠的人,她的一切“感情”、“感性”,都来自于她聪明大脑的一种“模拟”,她并没有真正的感性或者感情,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性、感情呢?传统人类又真的有吗?传统人类当然都支持自己的方式存续下去,但是站在中立的地位,这样真的好吗?
为了另一种可能性吗?退一万步讲,程昱的蜂巢有可能稳定性还不如传统人类,有可能在灾变中灭亡,有可能在发展中停滞,传统人类存在会提供另一种“备份”,以免人类文明彻底失败。但这种说法同样站不住脚,宇宙中有可能的文明形式多了去了,碳基、硅基,离散、集中,真社会性、伪社会性,理性、感性,理论上讲应该多如牛毛,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群星都寂静无声?
他们现在与蜂巢的战争,在更大的角度看,无疑是疯狂的自发耗散,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现代智人种内的内战而已。这种旷日持久的内战,继续持续下去会是什么样呢?    
人类会在疯狂耗散中,离新的负熵越来越远,把自己饿死。
方瑜背叛了乔志亮,背叛了传统人类,背叛了所有人,包括程昱,她是所有人类个体或组织的叛徒,但是她却是全人类文明的恩人。
方瑜很早就意识到了周武是一个双面间谍,他是程昱分化瓦解川西地下合作人基地的工具,却也是川西基地清洗程昱渗透的工具,他在巧妙的利用程昱的渗透,帮助川西基地清洗内部的变节者。他在川西基地情报机构中混到了很高的位置,很快就被程昱给盯上了,他汲取了冯维周和赵宇的教训,“诚心实意”的帮助程昱物色合适的收买对象,并在中间牵线搭桥、讨价还价。
他也的确真的会把人送到蜂巢的控制范围内。
他手上也确实有血债。
有些没必要的伤亡最终应该算到他的头上,有些重大损失确实他才是罪魁祸首,但这已经是他拼尽全力减少损失的结果了。方瑜知道他是程昱的人,是因为周武试探过她本人,而方瑜知道他实际上是传统人类的人,是因为自己拒绝后依然安然无恙。
几次针对传统人类算力矩阵的破坏都真实发生了,但都有惊无险,这让方瑜确定了他的身份,当然她不知道周武是不是清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者是一种心照不宣?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跟周武的会面。
“告诉程老师,我愿意帮她,帮她在基地里传播开蜂巢的真相,关于永生的。”
周武到算力矩阵这里来当然并不是为了策反方瑜,他是来找方瑜沟通关于安保的事情,因此冷不丁听到这个话,周武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放心,要告发你,你早就不在这里了。”方瑜冷冷的说,她早已韶华不再,尽量不动声色才是她日常的状态。    
她知道周武其实在盘算着清除她。
直到周武被处以极刑,身败名裂,永久蒙冤,他都没能忘记方瑜接下来的一句话。
“你只能全力帮我,否则我毁掉算力矩阵。”
后世很多人认为是这句话杀死了周武,这句话把周武放在了一个无法辩白的位置,即使他是个双面间谍,不少高层也知道他是双面间谍,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注定了他只能含冤九泉。那一瞬间方瑜看得出来他的犹豫和挣扎,那种不甘心,与不情愿,没人愿意自己永久蒙冤,那是远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这一刻方瑜就是死神本人,不但要收割他的生命,还要夺走他平反的可能。
他知道方瑜能够做到,她真能毁掉算力矩阵,一旦她毁掉算力矩阵,传统人类将永远没有机会在战争失败之前,掌握永生。
那么传统人类就完蛋了。
周武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他集中注意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柔软温暖的女人,肝胆相照的战友,他试图从方瑜的眼里找到什么救赎,却一无所获。
方瑜面无表情的把他打进了深渊。
他想起了眉间尺的故事,于是坦然笑了笑。
眉间尺是中国一个传说人物:干将、莫邪之子,为报杀父之仇自刎奉头予刺客,刺客献眉间尺头于楚王,王命以镬烹,三日三夜不烂。王前观,刺客割王头于镬,两头撕咬。客自割头,三头悉烂不可辨,分而葬之,曰三王冢。
周武一直以为自己是刺客,想不到历史给自己安排的角色是眉间尺。
——未完待续——